[自創] 宇宙正常運行/天地緩慢旋轉


宇宙正常運行



  「哥。」

  「……」翻書的聲音聽起來很不耐煩。

  「哥啊。」

  我的發音是「格啊」。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噁心。

  「幹嘛啦!」

  坐在窗邊的二哥咬著牙講話。因為他嘴裡叼了一根煙。


  他上了大學之後就沒什麼學生的樣子,以前死板板的中分頭現在染成褐色,也配了隱形眼鏡,連煙都會抽了。

  不過至少考試前會待在桌旁一整夜。雖然一本書翻來覆去只讀那幾頁。

  他這次考試期為什麼會拉那麼長?這幾天我只要進他房間,他都會說他快考試了很忙很忙,用眼神叫我滾出去。

  「哥……」

  他好不容易理我了,我卻忘記我本來想講什麼,見他還是埋首書堆,我忍不住又叫了一次。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他皺起眉頭,握著原子筆飛快地在一旁的計算紙上寫字。「你會叫陳君豪『大哥』,怎麼不叫我二哥,要在那邊嗝啊嗝啊,吃太飽?」

  他念書一定要邊寫邊背否則記不起來。我記得他有幾次大考前後貼了滿手撒隆巴斯,弄到皮膚都過敏。

  「你還不是都叫大哥陳君豪。管我怎麼叫你。」我頓了頓,又叫:「哥……」

  「你再嗝我就押你去廁所喝馬桶水。」

  他把抽不到半根的煙從唇邊取下,在煙灰缸裡用力按熄。

  見他一副隨時準備要動手的樣子,我連忙閉嘴。

  「你到底想說什麼?有屁快點放一放,別吵我唸書。」

  「……你都不會想解釋一下嗎?」

  「嗄?什麼?我有什麼好跟你解釋的?」

  他的口氣比平常還兇惡。

  沒事這麼兇惡幹嘛?從小到大都這樣,我知道那是因為他在心虛,惱羞成怒。

  「哥,你心虛了吧?」

  我托著下巴看他。

  他轉過頭來,臉上掛著虛張聲勢的冷笑。

  「要解釋也是你得跟我解釋,我好歹也算你二哥;說到心虛那就更好笑了,難道你就不心虛──」

  我搖搖頭。「我不心虛。」

  「你這──」

  「我可沒跟爸媽說『對啊最近會晚回家因為我在追的女生快要追到手了』。」

  我上禮拜在Gay Bar裡遇到他時,黏在他旁邊的那個男人怎麼看都不像是女生──不過很明顯是已經追到手了啦──大概吧。

  「……」

  他轉開了臉,擦亮打火機點起另一支煙。那幹嘛捏熄剛剛那支?

  「哥……呃。」用這個字當發語詞太習慣了,想起他剛才的恫嚇,我還是很沒用地把最後那個上揚的聲調吞回喉嚨裡。

  啊,他沒反應。他只是用力地吸吐著那根小小的煙,讓它承載他煩躁的情緒。

  「哥啊,你是在上面還是在下面?」

  我這麼一問,他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惶恐。沒想到我也有能夠這樣欺負他的一天,真想站起來叉腰大笑。

  爽快啊。揚眉吐氣的。

  「陳君逸,我說你……」

  大概我眉飛色舞的樣子太明顯,他瞇起了眼睛,我幾乎可以看見漫畫裡的那種誇張青筋正從他腦後一個一個蹦出來。

  「你去那種地方做什麼?好奇嗎?誰帶你去的?」

  轉移話題來著。我托著下巴看他。

  「不是,我那天是帶我朋友去的。他說他好像也有點傾向,來找我商量,我就帶他去見識一下了。」

  「也就是說你是老前輩就對了……很得意嘛……The Key的負責人是在搞什麼,未成年的小鬼也敢放進去……」

  他碎碎唸的樣子總是這麼有趣。活像瞬間老了六十歲,連小時候模仿相聲錄音帶學起來的湖南老鄉音都冒出來了。

  「我成年了。」

  他老是忘了我晚讀一年。明明每年十月都會記得送我生日禮物的。

  「成年又怎樣,毛沒長齊就是小鬼啦!」他又把煙捻熄。

  「你又知道我長齊了沒。你的毛搞不好還比我還少。」

   他大我兩歲,可是皮膚又白手腳又細,只有身高贏我一點點而已。

  「幹你老師。」他又拿出一根煙,然後再把它塞回煙盒裡。臉上寫滿了不該跟我抬摃到這種地步的懊悔。

  「哥……」

  「就叫你不要再嗝了,你是青蛙嗎?」

  剛剛說我吃太飽現在又說我青蛙。

  他閉起眼睛,把頭髮揉得很亂。「陳君逸,你到底想說什麼?要威脅的話我們立場是一樣的,照理說應該同一陣線吧?我不會告訴爸媽那天遇到你的事,你最好也不要──」

  「我不會說啦,哪有那麼笨。」

  見我乖了一點,他面色稍霽。「所以你是想跟我討論?也好,我……」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在上面還是下面。」

  「陳君逸!」

  隔了一秒之後,他的靠墊朝我頭上丟了過來。看起來是全力拋擲,不過被丟中也不會痛所以我沒躲。

  靠墊從我臉上滑下來之後,我看見他左手還懸在半空,右手卻拿著原本放在桌上的煙灰缸──還好他最後選擇丟出的是左手的東西。

  二哥還是二哥。他從小就一直比爸、媽和大哥兇得多。嘴巴也很壞。可是會半夜幫家人蓋被子的也只有他一個。

  見我有點出神的樣子,他皺了皺眉,放下煙灰缸,彎腰拿起垃圾桶,把桌面上的煙灰掃了進去。

  「……你問這個幹嘛?」

  他語氣雖然僵硬但比剛才好很多。啊,搞不好他以為我發愣是因為被嚇到。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畢竟我還……不……不熟悉……」

  那就裝順勢得可憐一點吧。我只是個剛滿十八歲的清純高三生啊嘿嘿嘿。

  「……」

  「哥?」

  他終究還是點起了第三支煙。其實我一直覺得他仰頭吐煙圈的模樣有點像卡通裡仰天長嘆的國王企鵝。

  還滿性感的。

  他好像正在進行激烈的內心交戰。過了好一會兒,他慢慢開口:

  「我……不一定。有時在下面有時在上面,看對象的喜好──當然也要看我自己的心情。」

  「你的對象不固定啊?」

  他緊緊抿起嘴巴,才剛點起的第三支煙又被他壓扁在煙灰缸裡了。

  「不是不固定……只是……」他一向驕傲的聲音現在有點虛弱。「好啦,是沒有固定的,不過我……我可是……」

  「哥,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啦。」

  我們這樣的人,要有穩定的關係是多麼困難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再說這人可是我哥。

  他從小就三心二意到煩人的地步,連選個麵包都要掙扎上十幾二十分鐘,有時結帳了才在那邊後悔沒選別的。他哪有那麼容易找到伴定下來。

  雖說理由不同,但我們的結果是相同的。

  

  二哥揉了揉臉,然後嘆了口氣。

  「說吧,你到底想問什麼?」

  我滾到他的床上躺平,聞著他被單上的洗衣精香味;把頭藏在他書桌的影子下,感覺還挺安心的。

  「哥,為什麼我們不能做愛?」

  他終於正眼看我了──雖然是一臉驚恐啦。

  「你你你你想跟我做愛?」

  「沒有,這只是個假設性的問句。」我緊盯著他摸向煙灰缸的左手。

  我現在躺在他桌邊,要是煙灰缸真的砸下來我一定會死的。他左手的力氣一直比右手大得多。

  「為什麼兄弟不能做愛呢?排除掉強迫的可能,在兩情相悅的前提下,如果說兄妹或姊弟不能做愛,是因為萬一懷孕了,生下來的小孩可能會有遺傳疾病問題,那我們之間應該沒這層顧慮吧?男人不會懷孕,既不影響下一代也不傷害其他人,為什麼也不行?」

  說明愈多舉例愈多聽起來果然就愈正經。

  「倫理啦,倫理。」

  他臉頰有點紅。不過至少摸向煙灰缸的手收了回來。

  「哼。倫理又是什麼鬼。」

  反駁的口氣愈偏激聽起來果然就愈單純、愈不像包藏禍心。

  「倫理是萬事萬物皆應因循的常理,宇宙因此正常運行。」

  他回答問題時用的字眼活像是查過辭典似的。

  我又哼了一聲。「哥啊,我們喜歡的是同性,這樣已經不算是所謂的『常理』了吧?都受那麼多委屈了,幹嘛還要乖乖遵從什麼倫理。」

  「我們違反的部分不過是大規則下的枝微末節而已,其上更大的原則不能也無法違背。」

  「……誰規定的?」

  「沒有誰規定,那是天地間自然形成的。」

  二哥拿起馬克杯,喝了一口白開水。他那自信中帶有慈愛的神情一直讓我想起葉教授A輪仔──總之就是帶有某種宗教使命感的氣氛。

  我最討厭被人傳教了。

  「如果說是天地間自然形成,那為什麼動物繁殖交配時就不會迴避父母和兄弟姊妹?」

  我房裡那隻黃金鼠就是近親相姦下的產物,我看牠每天吃吃睡睡跑滾輪,毛皮豐潤眼睛有神,活得可自在呢。

  「因為動物的社會比較簡單,不會因為亂倫而崩潰。」

  「亂倫哪會導致社會崩潰,古代不都可以哥哥來妹妹去的……管仲的老大叫什麼來著,他就自己承認過,結果還不是史稱明君。」

  二哥盯著我看。「齊桓公。你研究過?」

  我朝他露齒一笑。「老師上課說的,全班男生都好羨慕。」

  他嘖了一聲。「因為他是老大,當然要怎樣就怎樣,沒人敢說話……再者,古時的貴族跟現在一般人不一樣,他們沒什麼機會跟親人朝夕相處。」

  「嗯哼。」應該還有下文吧。

  他果然繼續說道:「朝夕相處是很重要的。如果你把一隻豬從小養到大,你就不會把牠當食物。同理,一般人也不會把一起長大的兄弟姊妹當成戀愛……或是做愛的對象。因為感情的種類很難跨越,特別是親情這個範圍。」

  「可是我會耶。」我撐著下巴看他。

  我不會去吃我養大的小豬,可是我對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哥有性欲。

  聽見我這樣回答,二哥居然露出欣慰的笑容,伸出右手食指朝我帥氣地一指:「嗯!這就對了!」

  「……嗄?什麼?」這就對了?他在得意個什麼勁?

  「即使大部分的人類都能區分親情和愛情的界線,但多少還是會有像你這種罔顧倫理天性的人,所以倫理才必然也必須變成一種無形的強制力。」

  他笑到眼睛都瞇起來了。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倫理的崩潰就是時代的崩潰!總而言之,為了維護家庭的正常功能,也為了確保社會安定──即使兩情相悅,亂倫也是不允許的!OVER!」

  他右掌在虛空中做了一個橫向切開的動作,臉上大大寫著「勝負已定無庸再議」八個字。

  我啐了一口。這傢伙從小就這樣,不管討論什麼,只要他有了結論,那全世界都該服從他的結論。

  我不服氣。

  「這也算理由,那我們可以去無人島獨居啊。」

  然後就可以做愛。

  等等……兩個人的話好像就不能說是「獨」居了喔?算了,管它的。

  「無人島啊?你戒得掉漫畫和電動再說。」他哼起歌來了。

  是戒不掉沒錯。不過這根本不是我想跟他談的重點──不,我們這一串又臭又長又沒意義的對話一開始就偏離了重點。

  「好了,我要去洗澡,你沒事就滾回自己房間吧。」

  「好吧……」

  他一面哼歌一面打開衣櫃。我垂頭喪氣地向門口移動。

  「欸。」

  「幹嘛?」我回過頭,他正把水藍色的浴巾甩上肩膀。

  「沒事不要想太多啦。你才剛成年,多享受一下當處男的純情滋味也沒什麼不好啊。」

  看吧,才不過幾十秒時間,他的結論又不知道結到哪邊去了。

  不過我還是配合了一下。我驚慌地看著他,用虛張聲勢的口吻回道:

  「你……你又知道我是處男了!」

  二哥得意地笑道:「會對親人感興趣的不是處男就是畜牲。」

  「……」哥啊對不起,我不是處男,我是畜牲。

  這下我是真的沮喪了起來。




  我成年了也沒用。

  知道他是同志也沒用。




  世界還是同一個樣子,宇宙正常運行。我依然是被他養大的小豬。




  「陳君逸。」

  「唔?」

  在我閃身出門的瞬間,他叫了我一聲。我停下腳步,還來不及回頭,他的聲音和味道就變得很近很近。

  然後他一手撈過我後腦,重重吻了我一下。

  他的嘴唇很熱又很強硬,嘴裡有香煙和口水的味道。

  跟想像中完全不一樣。

  「晚安。」

  他咂了咂嘴,從我身邊擠了過去。這時我才聽清楚他哼的是艾芙莉兒的「麗都銷魂夜」。

  「哥啊……」我一邊呻吟一邊靠著牆壁向下滑,臉都紅了。

  他走得很快,腳步聲一下子消失在走廊盡頭,微帶嗤笑意味的聲音也變得相對遙遠。




  「嗝什麼嗝,吃太飽的青蛙。」




天地緩慢旋轉




  不知道是不是其他長子也跟我一樣,常常有種揮不去的憂鬱。明明在同一對父母的教養之下成長,卻好像只有自己跟下面那些弟妹們不一樣。

  他們好像沒那麼在意他人的看法。

  他們好像總是先考慮到自己的利益。

  他們好像比較敢對父母大吼或頂嘴。

  他們好像可以理所當然地表現出「朋友/社團/棒球/電視/網路遊戲比家人重要」的機車態度而不感到羞愧。

  為什麼他們做得到這種事呢?我從小就一直弄不懂。

  我本來以為長大後就會懂,但年紀愈大,反而愈覺得更難理解他們在想什麼。

  如果加上性別的差異,這種無力感就會更明顯。我大學死黨阿甘就不止一次向我抱怨「我覺得我妹是怪胎」。

  阿甘說,她妹本來就很難搞,上了國中之後還變本加厲神經兮兮。

  「老是擺出一副被我碰到就像摸到髒東西的樣子,我想說好吧青春少女嘛會排斥異性是正常的,被她討厭我也不會痛啊。可是她又常常穿我的T恤、摸走我的書和光碟、偷吃我的存糧、佔用我的書桌甚至我的床;她是女生,我又不能揍她……」

  一開始我還想說「幸好我家兩個都是弟弟他們不會這樣」,但看著阿甘憤憤不平的臉,仔細想像他描述的畫面,我腦裡有根線忽然斷掉了。

  根本沒有什麼不一樣,我們同病相憐。

  「我家那兩個弟弟也是這樣。你妹是國中生吧?我小弟也是國中……哈哈,我國中老師說過『國中生都是聽不懂人話的半獸人』,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有道理。小弟不知道為什麼也很討厭我,看到我時都一臉大便。」

  「討厭就討厭啊,至少他不會偷用你的東西吧?」

  「會!」我往桌上一拍,嚇了阿甘一跳。「不過不是小弟,是老二。」

  「你家老二也會跟你作對嗎?」

  「沒有啊,他都高三了,哪還會那麼幼稚……」

  「那就沒關係啊,他用你的你就去用他的啊。」

  「他的東西我用不習慣,衣服尺寸也比我小。」

  「哈,那你就認命吧。如果他用完會還你的話也不會怎樣,反正兄弟嘛。」

  「是沒錯啦,可是……」我煩惱地摳著桌面上乾涸的修正液痕跡。「煙、茶杯、護唇膏、洗面乳、拖鞋、枕頭、浴巾……那些就算了,可是連內褲都一起穿的話感覺就很奇怪吧。」

  「內……」阿甘愣了一下。

  「唉,每次想到他可能又會拿我的內褲去穿,我就覺得不用手洗乾淨不行,畢竟我汗味比較重,怕他會嫌髒……這樣壓力很大耶!弟妹真的像是另一種生物一樣,對吧,阿甘……阿甘?唷呼?」

  對話最後結束在一種很奇怪的氣氛中。

  散攤回家前,阿甘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是想表達安慰,但他的表情卻只能用悲壯來形容。

  當老大是真的很辛苦。別人家的也這樣嗎?




  「我回來了。」

  「唷,回來啦。」

  踏進玄關時,小弟正在穿鞋。

  「你要出門?都快吃晚飯了,怎麼不吃飽再出去?有跟媽說了嗎?」

  我都還沒囉嗦完,這小子果然就露出滿臉的嫌惡輕蔑兼不屑,直接用鼻孔回話。

  「你白痴啊,吃飽再去打球是要用嘔吐物射籃嗎?呿。」

  「……」

  這小子今天火力全開。我朝他的背影丟出一隻拖鞋。他抖抖肩膀,罵了個髒字後,把門重重甩上。

  唉。好奇怪。為什麼我這個平凡的人類非得跟外星生物同住不可呢?

  老媽說青春期都這樣,忍耐個一兩年就好,「當年你也是這麼難搞」。

  亂講。我十五歲時知書達禮又乖巧,哪像他是隻瘋狗。

  「君豪?回來啦?」老媽的聲音從廚房傳出。

  「嗯!要幫忙嗎?」我把包包先放在沙發上,準備走向廚房。

  「不用不用,只剩下湯,快熱好了。你先上樓去叫君祈,待會兒一起下來吃飯。」

  「好。」

  我再度拎起包包,走上二樓。

  我家老二現在是高二生。相較於老三的囂張跋扈樣,老二實在文靜得令人擔心。

  那些漫畫不都這樣畫的嗎?十六歲是個神奇的年齡,高中是個神奇的門檻。一旦跨過這個門檻,再怎麼乏味的人生都會忽然百花綻放才對。

  櫻木花道上高中開始打籃球。夜神月撿到死亡筆記本時也還是高中生。

  就連草帽魯夫都是青春洋溢的十七歲(推測是高二)。

  所以我想浦飯幽助就是因為角色設定只有十四歲才會被車撞死,一路過得腥風血雨。還有星矢他們也……咦,我扯太遠了。

  「君祈?媽說可以吃飯了……你在幹嘛?」

  君祈坐在桌前,臉色鐵青地盯著電腦螢幕看。我走到他旁邊,看見黑漆漆螢幕上亮著血淋淋的八個字母──Game Over。

  那個畫面很熟悉,我看過好幾次。

  「咦?你在玩『陽炎之宴』啊。」

  我壓抑著內心的吶喊,盡量表現得神色如常──那是我好不容易才在網路上找到二手正版片的H Game!花了我好幾個禮拜的飯錢!半年前攻略完所有角色之後我就把它供在書架上了,為什麼君祈會去翻出來玩?

  那可是從青梅竹馬的純愛劇情到監禁SM調教凌辱等各種尺度都具備的神級強作啊!號稱真槍實彈絕無灌水的二十禁!可攻略角色共有六名!加上隱藏角色則有七個!其中有一個是偽娘!

  「嘿嘿,好玩嗎……」

  不,重點不在好不好玩……

  君祈點了點滑鼠,遊戲回到開頭畫面。

  「我覺得還不錯啦……可是老是玩到Game Over。」

  「這個遊戲一次只能攻略一個角色,三心二意的話很容易被殺。」

  他點點頭,表情很煩惱。

  「我知道,所以我很專心在攻略同一個角色,可是還是一直被殺……這個,我喜歡這一個。」

  他伸手指著選單介面中那個身穿歌德蘿莉裝的美人。

  「呃……君祈,這個角色……」是男的喔。

  說出來會不會害他失去新奇感?我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說。

  「我知道他是男的啦,中間不是有偷窺浴室的情節嗎?早就知道了。」

  「原、原來你知道啦?那就好……」我弟弟的心胸還真是海納百川。

  「可是就是追不到他。奇怪,好感度有確實地上升啊……難道非得去找攻略不可嗎?跟著攻略玩遊戲很沒趣耶……」

  這個書呆子為了色情遊戲推著眼鏡一臉煩惱的模樣……老實說還挺可愛的嘛。

  我努力回想之前的遊戲過程……這個偽娘的攻略重點是什麼呢……

  「啊!君祈,我想起來了。他要最後一個攻略才行。」

  「為什麼?」

  「遊戲設定就是這樣,要先跑過其他角色的結局,才能追到他。」

  遊戲常有這種設計,用莫名其妙的條件把最吸引人的神祕角色變成掛在馬頭前面的蘿蔔,強迫玩家拉長遊戲時間,用以製造「這真是個值得一玩再玩的好遊戲啊」的假象。

  聽到我這麼說,君祈用力地皺起了眉頭。

  「什麼啊……」

  「你可以全程按快轉啦,如果連動畫和H場景都跳過的話,一輪最多也只要十幾分鐘。」

  「……太沒誠意了。」

  「雖然有點花時間……咦?」我愣了一下。

  這小子不知為何露出了憤慨之色。

  「這些女生都很喜歡主角,每個人都想要接近他、向他告白。不去回應這些感情也就算了,要是接受了、上床了,然後一邊快轉還一邊想著『其實我要追的不是妳』,這樣不是太失禮了嗎?我會有罪惡感。」

  「啊哈!啊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出聲。

  他的表情是認真的!他真的覺得這樣很不好!啊啊!媽媽!我弟弟怎麼那麼可愛!

  「你笑屁啊?」

  他朝我瞪來,原先的輕微不悅慢慢變成嚴重不滿。

  「沒有啊我沒有笑你……」我連忙搖手,轉移話題:「其實我也沒追到他,因為我也有心理障礙,沒辦法攻略完全部角色。」

  「……你不是說可以快轉。」

  「跟你一樣,快轉也無法轉掉我內心的掙扎啊。」

  君祈臉很臭,講話的聲音也悶悶的,想必還在記恨我笑他的事。不過最後他還是輸給好奇心:「掙扎什麼?你遇到什麼心理障礙?」

  「這一個,我下不了手。」

  我伸手指向畫面上正在煎荷包蛋的馬尾少女(附粉紅色圍裙)。

  「為什麼?她很可愛啊。」

  「可是她是主角的妹妹耶!」

  「妹妹有什麼關係。」君祈拿下眼鏡,眨了眨眼睛。

  我這才發現他的眼睛還蠻明亮的。

  睫毛也很長。

  「呃……」

  莫名其妙注意到不相關的地方,我一時忘了我們原本在講些什麼,只好朝他露出傻笑。

  知兄莫若弟,他馬上發現我剛才在恍神。

  「我剛才說,妹妹有什麼關係嗎?」

  對喔我們在討論這個。

  「妹──妹妹當然有關係!」我音量提高了點。「身為兄長怎麼可以對妹妹出手!」

  「可是她成年了,而且她也很喜歡主角,常常主動採取攻勢。」

  「這不是成不成年或喜不喜歡或主不主動的問題!」

  「那到底是什麼問題?」

  君祈那雙閃亮亮的眼睛正閃亮亮地看著我。

  他還未成年咧。

  雖然我一向自詡為硬派男子漢,但在此時,我覺得我有必要拋棄無關緊要的羞恥心,認真跟他討論這件事。

  「因為,那個……因為家人是很重要的。」只說了一句,我的臉就很硬派地熱了起來。

  「嗯。」他乖巧地點頭。「那跟能不能談戀愛有什麼關係?」

  「所以說……不不,不要插嘴,我有起承轉合。」我在空中比了下手刀,示意他不要打斷我。

  「……」

  「因為……因為家人是很重要的……」

  「這句你剛剛說過了……唉唷!」

  手刀斬中他額頭後,我接著說下去:「不管能不能永遠在一起,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將來跟什麼樣的人談戀愛或是失戀、結婚甚至離婚,只有家人會無條件地愛你、站在你這邊……」

  君祈臉上的不耐煩慢慢消失了。他專心地看著我。

  這小子的眼睛真的非常閃亮啊。

  我吞了吞口水,繼續。

  「可是情人就不會這樣。就算把對方看成最重要的人,談戀愛時還是會猜測、會忌妒、會因為小事責怪對方,也會把所有缺點都放大。

  「再說,如果分手怎麼辦?分手的話,就會連原來的『家人』都失去了。同時失去愛情和親情,那多悲慘啊。退一萬步說,要是感情真的很好,失去家人的痛苦絕對比失戀還要大。

  「所以我沒辦法去跑那個妹妹的劇情。」這結論好像有點弱。

  「這是你對情人和家人的想法嗎?」君祈反問我。

  「對對對……對啊。」我很硬派地結巴了起來。

  「也就是說,如果你喜歡上自己的妹妹,就算妹妹也喜歡你,你還是會選擇……選擇失戀?」

  「對。不過我們家都是男的啦,沒有妹妹,哈哈。話說回來,想像一下君逸那個死樣子,要喜歡上這種妹妹也滿困難的吧,哈哈哈。」

  君祈的表情實在太認真了,我忍不住想把氣氛弄輕鬆一點,可是好困難啊。

  「……」

  沒轍沒轍,我從小就拿他那雙亮晶晶向上仰望的眼睛沒轍。

  「好啦,我們下去吃飯吧……」

  「可是,這樣妹妹等於被你甩掉了,不是很可憐嗎?」

  啊啊啊還在講!為什麼他要那麼執著於那個不存在的妹妹?我只好走回他桌邊,二度拋棄我身為硬漢的堅持,以溫柔的口吻說道:

  「才不可憐。」

  「明明就很可憐。」

  「不可憐!我既然決定要當她的哥哥,我就會一輩子愛她、疼她,把她當成全世界最重要的人。不管她將來愛上什麼樣的男人,不管她被別人傷害多少次,我會永遠珍惜她、永遠在她身後保護她、絕對不會傷害她,因為我──我是她哥哥!」

  說到後來連我都被自己感動了,雙手手臂也很硬派地顫抖起來──是在慷慨激昂個什麼勁啊我!這麼幸福這麼珍貴這麼重要的妹妹到底在哪裡啊?

  「……」

  君祈呆瞪著我,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巴也忘了闔上。臉上神情與其說驚訝不如說是驚嚇。

  「好了好了吃飯了快點下樓媽一定在等了……」

  我連忙轉身別過臉,朝門口落荒而逃。

  背後傳來君祈嘆氣的聲音。

  他一定很後悔跟我扯這麼多。算了算了,那又怎樣?弟妹對兄姊的崇拜值本來就會隨著年齡呈等比級數下降。

  「陳君豪。」他叫住我。

  唉。他上高中之後就直接連名帶姓叫我了。小時候明明都叫哥哥的。在弟弟面前的地位低落至此,說到底我還是有點悲傷。

  我深深吸口氣,重整心情,帶著無所謂的笑容回過頭去。

  「幹嘛?」

  一件內褲被丟到我臉上。

  「還你。」

  「還?啊這是我的……」從臉上把內褲抓下來後,我才想起該介意的重點:「這件是洗過的還是穿過的?你把它丟到我臉上……」

  「洗好的啦,洗好的。我拿錯了還沒穿,還你。」

  「喔,是拿錯啊……」

  君祈皺著眉頭,伸手關掉螢幕,戴回眼鏡,推開椅子站了起來。

  他看起來心情很差的樣子。走過我身邊時還用力撞了我一下。

  「不是說要吃飯了嗎?擋著路。」

  

  接下來他對我的態度持續惡劣了好一陣子。

  

  弟弟真的是奇怪的生物。

  

  別人家的也這樣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