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不健全(前篇二)三千



  「你幹嘛?」

  綁在後腦的馬尾無預警的被人鬆開,端木泱嚇了一跳,伸手握住披散的頭髮,轉頭瞪視著站在身後的陌生人。

  犯人立刻收回手,投降似的把手舉在兩側。

  「你的頭髮很漂亮,放下來會比較好看。」

  這應該是條件很好很有自信長得很帥很會玩的男人的台詞,可是端木泱看到的是一個笑起來眉毛有點下垂、穿著鬆垮的針織毛衣、怎麼看怎麼居家的男人。


  「放下來不好整理。」

  端木泱從男人手裡拿回髮束,熟練地紮回馬尾,換來男人一聲很遺憾的嘆息。

  「好可惜……」

  可惜什麼,你這個……正常人。

  端木泱不再理他,一邊吐舌,一邊轉身大步離開。

  那男人姓張,是出版社特約印刷廠的外務。

  「怎麼又是你。」

  走進大樓門口,正向管理員登記姓名時,頭髮再次被拉散。端木泱慢慢回頭,對著那雙下垂的眉毛嘆氣。自己一個月也不過到公司一次,怎麼每次都會遇到他?

  「你可以叫我小張。」

  「……。」叫老張還差不多……端木泱看著男人眼尾笑出的細紋,心裡推算著這男人至少比自己大上七、八歲──大上七、八歲,怎麼還這麼幼稚?

  「好漂亮,哈哈。」

  無禮的動作做了幾次就開始大膽,男人快樂的伸手在端木泱的長髮上摸了好幾下,才把髮束還給他。

  端木泱雙手抱著巨大牛皮紙袋,根本無法伸手去接,更別說是把頭髮重新綁起──於是那個笑得很沒用的男人理所當然地把髮束握回掌心,然後收進自己口袋裡。

  「我很想幫你綁,可是我不會……喔,」大樓外的馬路對面傳來喇叭聲,男人往外頭瞥了一眼就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一邊跑還一邊說道:「我出去挪車,不必等我!」

  端木泱愕然看著男人的背影穿過自動門。

  自動門打開時,溜進來的冷風輕輕吹起了端木泱披散在肩上的美麗長髮。



  「就說叫你不必等我了,你居然還是在那邊等……你抱著大袋子站在原地,長頭髮又戴眼鏡,好像沒趕上公車的高中女生,從馬路對面一直看著我……現在想起來還是好可愛喔。」

  張行希拿著梳子的手停了下來,不必回頭也知道他正在陶醉。

  「我是在瞪你。」端木泱低著頭,沒好氣地糾正。「我披頭散髮的不敢上樓。」

  「嗯……」張行希放下梳子,改用十指代替,柔軟髮絲在指間流洩的感覺讓他露出了很懷念的表情。「好不容易留這麼長了,為什麼怕人家看?」

  「不然要多招搖?」端木泱拿起放在一旁的梳子,拉出卡在梳齒上的髮絲,把它們揉成一團。「我好像很會掉頭髮。人的頭髮大約有幾根?三千?」

  「頭髮長比較容易掉,你這樣還好啦,掉了還會再長,不會禿的……」張行希帶著有點恍惚的笑容,慢慢把臉靠了上來。「而且,人的頭髮平均有十萬根喔。」

  「那為什麼總是說三千煩惱絲?」

  「白髮三千丈,李白的詩,那個三千指的是長度……你也有三千了,不過是三千毫米。」

  「聽起來真沒魄力。」

  從身後傳來的呼吸很熱,微微混著衣物柔軟精的香味。

  端木泱輕輕笑了起來。「老張,你真的很喜歡長頭髮欸,這種程度已經接近變態了。」

  「哪有。」張行希兩手環上端木泱的腰,一張臉已經埋進那頭長髮之中,鼻子頂上端木泱藏在髮中的頸子。

  「有,變態。」後頸被蹭得有點癢,端木泱不太認真的掙扎了一下,結果當然是沒掙開。

  「我喜歡的只有你的長頭髮而已……」

  端木泱聞言全身一僵。

  張行希察覺到他的異常,連忙抬頭翻過端木泱的身子,把他用力按進懷中,大聲道:「我的意思是,全世界的頭髮我只喜歡長在你頭上的這十萬根!不是說我只喜歡你的頭髮不喜歡你其他地方!你搞清楚,喂!」

  「你喜歡我其他地方?」端木泱被他按在胸前,呼吸有點窘迫。

  「對,其他地方也喜歡。」

  張行希一邊回答,一邊又很順手的撫摸起端木泱的長髮。

  這個騙子……端木泱低著頭,悶悶的笑了起來。

  「如果以後你老婆不想留長頭髮怎麼辦?」在他懷中窩了一會兒,端木泱抬頭問他。

  「唔,」張行希想了三秒,萬般艱難地說道:「當然是……尊重她。」

  「喔……」端木泱微側著頭,像在沉思什麼。

  戀髮的男人抱著懷中的長髮青年,等著那欲言又止的下一步,卻沒等到。



  好樣的,這個妖精。



  居然沒有問出那句「那如果我把頭髮剪掉你會怎樣」。



  「你是同性戀。」張行希用手指捲著端木泱的頭髮玩。

  「嗯,我是。」端木泱頭也不抬,翻著張行希房裡東一本西一本的印刷樣品。

  「我不是。」

  「嗯,你不是。」說這本是超高貴的新機器印出來的刊物,色調更精準網線數更細密可謂獨步全台首屈一指,但用肉眼看起來還不就是那麼回事而已。

  「我覺得我不是……」張行希抓起端木泱一綹頭髮,放到唇邊吻著。「可是我很喜歡你,為什麼我們都覺得我不是?」

  「因為你對同性沒有性欲……」

  端木泱從書本中抬起臉,對面的大片玻璃窗被漆黑的夜色製造成一面巨大鏡子,鏡面上映出兩人席地而坐的模樣。

  張行希吻著那撮頭髮的動作讓端木泱慌忙從玻璃窗上別開了眼睛。

  即使別開了眼睛也知道。

  他還在吻,可以想像他低頭時那兩道微垂的眉。

  也可以想像他那半閉的眼睛有多專注。

  「我有啊,我對你很有性欲。」張行希不知何時停止了對那頭長髮的膜拜儀式,將端木泱往後拉,伸手摘掉他的眼鏡,讓他躺在自己懷中。

  「騙人。」端木泱不知何時紅了臉,一雙因近視而微瞇的眼睛由下往上看著張行希。

  「騙你幹什麼。」張行希似笑非笑的哼了一聲。

  「我怎麼知道你騙我幹什麼……總之我看不出來你對我有性欲。」端木泱撐起手臂想要坐起來,卻又立刻被張行希壓回懷中。

  大概是因為仰躺著看他的關係,張行希平常笑起來人畜無害的臉,這時看起來莫名地令人感到壓力。

  端木泱的臉愈來愈紅。「……老張?」

  「要怎麼做,你才會覺得我對你有性欲?」張行希的笑臉依然是垂眉垂眼,但撫上端木泱臉頰的手掌卻很燙很燙。

  「……。」端木泱閉緊了嘴巴──這種事,需要人家教嗎?

  「話說回來,你也沒向我要求或暗示過啊……」張行希著迷的看著端木泱的臉,手指沿著他的臉頰眼睛鼻子嘴巴畫來畫去。

  背上靠著的那副軀體在發燙,端木泱咬住下唇,覺得呼吸有點困難。「我發過誓不再引誘男人了。」

  不再引誘男人?張行希俯視著懷裡那張紅透的臉,忍不住笑出聲音。

  「哈哈,騙子。」要是他發誓不再引誘男人,那這種十足誘人的表情算什麼?被引誘的自己又算什麼?

  「咦……啊!」

  張行希一把拉起端木泱,半抱半拖的把他帶往床上去。

  端木泱的臉紅到不能再紅,只能被動的跟著、順從著,看著張行希一邊扯脫他衣服、一邊用那張眉毛下垂的笑臉說出「我現在就要變成同性戀了」。

  「……!」

  沒經驗,他真的不是同性戀。

  本來以為他在床上會很變態的,可是他……很正常。手足無措的樣子很正常,不得要領的一下子挺進也很正常。

  端木泱忍著被撐開的疼痛,正想繞上手臂尋找施力點,被貫穿的部分卻忽然失了壓力。

  張行希翻身躺下,拉起端木泱,要他坐上來。

  「為什麼?」端木泱手腳並用地移動身子,慢慢挪到張行希腿上。

  「因為我不想看到你躺在我下面……好辛苦。」好好先生的沒用笑臉此時充滿柔情與憐惜。

  什麼論調……端木泱半跪著撐起下身。「其實在上面比較辛苦……啊!」

  髖骨兩側被人性急地往下按,端木泱痛得往前撐住,深呼吸好幾次才忍下揮拳的衝動。

  「會痛嗎?痛的話……我要怎麼做才好?」張行希一臉無辜,一邊詢問,一邊卻偷偷地蠢動著身體。

  端木泱瞇著眼瞪他。

  那張大狗般的笑臉滿佈汗水,緊扣在自己腿根的雙手有點抖。

  俯視著這個笨拙的男人,隨著情欲的升溫,端木泱不知怎地有點心痛。



  半夜醒來,映入眼中的是一頭披散在枕上的美麗黑髮。

  在幽微的光線下,那頭黑髮蜿蜒如蛇,閃耀著詭藍色的光澤。

  還有一束垂在自己手腕上。

  「……!」張行希陡然睜大了眼,一瞬間無法呼吸,胸腔痛苦欲裂。

  「嗯……」原本就淺眠的端木泱此時醒了過來,發出模糊的聲音:「老張……還不睡……不夠累啊……」

  身形纖細的青年用臉頰在枕頭上蹭了兩下,懶洋洋的靠了過來。

  蜿蜒如蛇的長髮在枕上爬動,是活的。

  「……。」

  懷裡的體溫喚回了張行希呼吸和心跳的能力,他伸出手臂環住端木泱,環得有點太緊,讓端木泱發出了呻吟。

  「會擠扁……」

  「抱歉,你睡……睡吧。」

  張行希略略鬆了手,耳中聽見端木泱的吐息聲漸漸變慢變平穩,而自己胸口那高鳴的痛苦卻怎麼也無法鎮壓下來--

  直到天明。



  「呣……」

  闖進室內的天光穿透了眼皮,睡意仍濃的端木泱揉著發痠的眼睛慢慢坐起身,看見張行希靠著玻璃窗席地而坐,表情藏在背光的影子底下,那雙總是在笑的眼,此時竟陰暗得無法看清。

  「老張?」

  「……啊。」張行希抬起臉,幾不可察的茫然在瞬間收起,一如平常地朝端木泱露出笑容。「你醒啦?早餐……要吃什麼?」

  張行希的眼睛有點紅,兩頰有點凹陷,顯然是睡眠不足。

  「你沒有睡嗎?」

  端木泱挪身下床,慢慢走近窗邊,微現蹣跚的腳步讓張行希看著看著紅了臉。

  「……。」

  「……。」

  「欸嘿嘿……」張行希很害羞的笑彎了眼睛。

  「笑屁。」端木泱一邊罵,一邊走到張行希身邊坐下,從T恤領口露出的頸根也紅了一片。寬大的白T恤配上隨意披散的長髮,讓他原本就偏瘦的身影看起來更顯柔軟。

  張行希漸漸收起笑容,看著端木泱在自己身邊坐下,鼻間盡是他髮絲晃動時傳來的溫暖香味。

  「來。」

  他微微笑著,扳過端木泱肩膀,右手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枚小小的髮束,細心將端木泱的頭髮收攏梳直,俐落地紮成一束。

  「……。」端木泱微垂著頭,想起張行希曾說過的那句「我很想幫你綁可是我不會」。

  明明就綁得很順手。

  「吶,端木,」張行希把綁好的馬尾撥到一旁,嘴唇貼上端木泱後頸,吻著自己昨晚在上頭吮出的吻痕。「你要不要去剪頭髮?」

  「你不是很喜歡長頭髮嗎?」

  「是呀,就是因為太喜歡了……」

  就是因為太喜歡了所以怎樣?張行希愈壓愈低的聲音消失後就沒有再響起,端木泱握住自己垂到胸前的長髮,全身因為後頸被不停啄吻而起了一陣陣戰慄。

  「剪掉吧,嗯?」

  只是在耳邊輕輕咬著吐氣,即使是老張的聲音也可以很動人心魄……端木泱閉上眼睛,臉愈來愈紅,隔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回答:

  「不要。」

  「為什麼不要?」張行希伸臂將端木泱還軟綿綿的身子抱進懷裡,像隻大狗一樣嗅著他頸間的氣味。「你不必為我留著長髮啊……」

  「本來就不是為你留的。」所以,也不會為你剪掉。

  「……。」

  身後的人不再說話。

  端木泱閉上眼睛,聽見了一聲彷彿嘆息的輕笑。

  也或者是,彷彿輕笑的嘆息。



  直到兩人分手以後,直到張行希帶著一個頭髮短到幾乎是平頭的女孩出席出版社的尾牙,直到聽說他和她已經計劃好要結婚,直到自己終於能夠平靜地聽別人說出他的名字……   

  直到那時,端木泱才知道,張行希在好幾年前就曾結過婚。

  他的妻子是個長髮白皙的女人,氣質像個學生。

  結婚第二年,她在睡夢中心臟病發。躺在她身邊的張行希,隔天早上醒來時,看見的就是那頭披散在枕上的黑髮,和那張再也不會有表情的平靜臉龐。



  「我真的不是只喜歡你的長髮……」分手那天,張行希從背後用力緊抱著端木泱,喉間吐出的每個字都像刀刻斧鑿般艱難而疼痛。

  「……我知道啊。」端木泱不敢眨眼,怕一眨眼,淚水就會掉下來。



  我知道。



  糾纏不清的憂愁和痛苦,何止三千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