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Real Lemon(全)




  沒有什麼比唾手可得的溫柔更適合用來安撫失戀的創傷。

  

  「一個人嗎?」

  「唔。」

  不知是因為酒力還是因為天生懶散的關係,楊胤舟軟軟地靠在吧台上,一雙眼睛努力轉了幾轉,也還是無法好好聚焦。

  待了大半夜,這是第九個來搭訕的人。


  楊胤舟抬起頭,想起剛剛酒保說的「不要喝那麼兇,不然沒有人敢來搭訕喔」,忽然有點想笑。

  不會有那種事的,酒喝再多也不會變醜;他就算爛醉也夠優雅。

  眼前這個形狀模糊的男人愈靠愈近,講話的聲音還算低沉動聽,隨著話語拂上自己鼻間的氣息溫溫熱熱,味道溫暖而清爽。

  自己瞇著眼,而男人背著光,看不清楚他長什麼樣子。

  「啊,我問了蠢問題。像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沒有伴?一定是在等人吧?我真想知道是哪個傢伙捨得放你一個人在這裡等。」

  「嗯……沒有。」好無聊的台詞,虧他能說得這麼順口。「我失戀了。」

  「雖然這麼說有點不厚道……那不就表示我有機會了?」男人從喉間發出一串笑聲,伸手輕輕摸上楊胤舟的臉頰。

  「呃。」有點作態的成熟嗓音讓楊胤舟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這傢伙的聲音真好聽。而且手掌居然嫩得像豆腐一樣,摸到臉上的觸感軟軟滑滑,不知道誰在佔誰便宜。

  「你的情人是怎樣的人?」

  「醫生。又帥又有錢,這間店裡沒人有他一半的條件。」

  可惜不夠愛我──才剛低下頭,就被一隻溫柔的手指托起了下巴。

  「拋棄你的人……不是傻了就是瞎了,怎麼會有人捨得讓你這樣的美人傷心呢?你這麼美,這麼年輕,還有這麼漂亮的臉龐和手指……」

  前八個人在聽見「又帥又有錢」這五個字後都灰溜溜地離開了,這個人卻像沒聽到一樣,繼續說著他自己的台詞──拿演戲來比方,即使對方NG了,他也能面不改色照樣演下去吧。

  如果當演員的話倒是挺有基本定力。楊胤舟斜斜挑起眼睛。

  「是我甩了他。」

  「明智的決定……既然如此,又何必喝得那麼醉呢?」男人收回手,屈起指節在吧台上敲了幾下,沒多久,酒保就推來一個高腳杯。

  楊胤舟眨了眨眼睛,看著男人把酒杯移到自己面前。

  「我不想喝別人請的酒。」

  男人置若未聞,輕輕端起酒杯,聲音迷幻得像嗑過藥。「Red Eye……送給哭過的眼睛。酒醒的時候忘記憂傷,然後能有新的開始。」

  ……誰哭了啊?這傢伙也太愛演了吧?

  不過他的聲音實在好聽。

  濃稠的紅色酒漿在眼前輕輕晃著,楊胤舟接過酒杯,忍住氣泡和苦味,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然後伸手擋住男人傾過來的胸膛,轉頭向酒保彈彈手指。

  「給這位先生一杯Hole in One。」

  聽見單刀直入到近乎猥褻的酒名,男人顯然有點愣住。

  拿起那杯冰涼的烈酒,楊胤舟微微靠向前,把酒杯貼在對方頰邊。「我本來只想一個人喝酒,不需要任何人安慰。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是嗎?很高興我能有這種榮幸。」男人露出笑容,伸手接過那杯酒。

  「夜也已經夠深了,心碎的晚上……我不想一個人睡。」要演一起來演啊。他拿起自己那半杯。「吶,敬你。」

  「敬什麼?」男人從善如流地舉起酒杯。

  楊胤舟舔了舔嘴唇。他一向討厭蕃茄的味道。

  「敬你聽不懂我的拒絕,敬你接下來能給予的實質安慰。」

  

  敬你選了Red Eye這種解醉的酒,而不是點別的酒讓獵物喝得更醉。

  

  * * * * *

  

  行李剛好收完時,房子的主人也回來了。

  兩年下來,這雙皮鞋鞋跟踩在木質地板上的聲音他不知道聽得有多熟。

  楊胤舟跪在行李箱旁邊,把最後一件衣服用力塞進箱子裡,艱困地拉上了拉鍊,這才抬起頭望向同居到今天為止的同居人。

  「你……你回來了?昨天晚上怎麼都沒接電話……」

  「收好嘍。」

  面對著那人故作鎮定但又無法掩飾心虛的臉,他笑笑的,答非所問。對方這才看清楚他腳邊的行李箱。

  「你要去哪?」

  楊胤舟理也不理,試了試行李箱的重量,確定自己可以獨自抬起它,接著就拖起箱子往門口移動。

  「借過一下。」

  「我在問你話!」

  右臂被粗魯地扯住,楊胤舟暗自咬牙,以更粗魯的動作用力揮開那隻手。

  「請你不要動手動腳。」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昨天不是講好了嗎?」

  講好個頭。那種「我要去上晚班了你乖一點不要想太多我們還是跟以前一樣OK」的說詞拿來哄小狗都會被咬一口,他憑什麼覺得這樣可以安撫自己?他憑什麼把自己過度震驚之下的沉默反應當成是允許和理解?

  「……」

  「不然你還想要怎麼樣呢?孩子都生了,難道你要我拋妻棄子?」只是被楊胤舟冷冷地盯個幾秒,男人就開始焦躁了。「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不是很好嗎?不會有什麼改變的,我從來都沒有把她放在比你還優先的位置……」

  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楊胤舟細細打量著眼前這個男人,最後把視線停在對方左頰邊那幾束微微翹起的髮梢上。

  那邊的頭髮不管怎麼梳怎麼壓都會一撮一撮往左翹。

  「你的意思是說,你最愛的是我嗎?」他終於開口了。

  「當然啊……不然,怎麼會管不住自己……」見他的態度似乎有點軟化,男人明顯地鬆了口氣。

  「管不住自己?」介於少年和成年人之間的嗓音像以往調情時一樣柔軟。

  「嗯,我……真的,一直到認識你,才知道『熱情』是怎麼回事……遇見你,我才發現我就算跟她結了婚、生了小孩,也從沒真正愛過她。」

  「……唔。」

  男人伸手拉近微微扁著嘴的年輕愛人,平常極少說出口的情話在這時拚命大放送。大概是真情流露的關係,說著說著,那雙微帶疲憊的眼睛居然開始泛紅。

  「小舟……我真的很愛你……相信我吧。」

  「你真的很爛耶。」

  「……!」

  楊胤舟一臉嫌惡地拍開他的手,重新提起行李箱。這次連「借過」也不說了,直接把它拖到門口,讓輪子狠狠輾過男人的腳背。

  「你一點都不愛我。」

  甩上門之前,男人那明明力持鎮定卻又無比狼狽的表情讓楊胤舟一路帶著誇張的笑容走進電梯。

  男人沒說謊,他是真的愛著他。也因此只要一句「你不愛我」就可以傷到他了。他那受創的神色讓自己在收拾行李之外還多了一項額外的收獲。

  樂歪了樂歪了笑到停不下來怎麼辦……從電梯的鏡子裡看見那張笑得豔光四射的臉龐時,楊胤舟這才明白為什麼區區一箱行李會讓自己從中午整理到晚上。

  自己的確在等他回來──等著最後一次傷害他的機會。可惜昨晚那個老梗男留下來的吻痕沒能讓他看見。

  電梯下降的速度很緩慢。

  楊胤舟眨了下眼,想起那男人總是往左翹的頭髮。前陣子自己老是愛唱碧昂絲的歌來嘲笑他。

  「To the left……to the left……」還要伸出雙手食指輕快俏皮地指揮。

  只要學著MV裡的動作扭個幾下,他就會露出半是無奈半是好笑的表情。

  接下來怎麼唱來著?鏡子裡的笑臉有點模糊了。

  

  You must not know 'bout me.

  

  你乖一點,不要想太多。

  我們還是跟以前一樣。

  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不是很好嗎?

  不會有什麼改變的。

  

  你知道個屁。你懂個屁。我才二十歲,又年輕又帥氣,為什麼要跟你談這麼委屈的戀愛。

  

  電梯到達一樓時,鏡子裡的那張臉已經沾滿了淚水。

  

  * * * * *

  

  在陌生的地方醒來時,楊胤舟花了很長的時間思考很多個問題。

  自己為什麼沒穿衣服裹在棉被裡?躺在旁邊的人是誰?為什麼他的肩背線條有點眼熟?這間看起來跟自己家很像但家具擺設又不太一樣的房子又是什麼地方?

  不過眼睛紅腫和全身痠痛的理由倒是不怎麼需要深思。

  「頭好痛……」昨天明明沒喝酒。

  他只是一邊哭一邊把行李拖到大馬路上攔了計程車回到自己的住處而已……對,眼睛紅腫是因為昨天慘烈地哭過一回。

  旁邊這個裸男就是全身痠痛的原因了吧。

  「你醒啦?睡美人。」男人忽然翻過了身。

  「呃。」雞皮疙瘩。

  低沉到堪稱驚心動魄的嗓音和露骨到堪稱肉麻噁心的語氣──那杯「Red Eye」的味道彷彿又湧上了喉頭。

  「等等……我……」記憶錯亂?怎麼又是這個男人?回去情人家裡收拾行李的事只是一場夢嗎?

  「怎麼了?」男人的頭髮即使尚未梳理也很有型,一綹綹落在額前的髮絲看起來溼溼的。

  「我昨天跟你……」楊胤舟試圖從混亂的腦中找出合宜的詞彙。「……一夜情?」

  男人搖頭,咧出一口白牙,伸出右手比個二。「是二夜情,第二次了。」

  他的手指好白好嫩……不對!楊胤舟用力晃了晃腦袋。「第二次?」

  「前天和昨天。」

  咦咦咦?前天和昨天?不可能啊!根本沒那種印象……拖著個大行李箱是要怎麼釣男人?更何況他不記得自己有去釣……楊胤舟努力回想昨夜的經過,本來就難以串起的思緒卻又不斷被男人的話給打斷。

  「昨天我晚上回家,看到你拖著行李在我家門口等我。」

  「等……等你?」

  「第一次有玩玩的對象找到我家來,我是很感動啦,可是你硬要住進來的話我也有點困擾。對了,你怎麼知道我家?」

  「嗄?」感動?住進來?

  「不過昨天你一看到我就哭個不停,我只好讓你喝酒了。」

  喝了酒,半醉之後還是哭個不停。然後就接吻,做愛。

  「停!」他想起來了。

  「嗯?」男人靠在床頭,笑瞇瞇地看著他。

  加大的單人床要擠兩個男人仍是有點勉強,楊胤舟努力收攏四肢,忽略棉被下方兩人肌膚相碰的光滑觸感。

  跟沒有感情的對象上床,必須要有夜色和酒精的幫忙。現在既沒喝醉天又很亮,跟一個裸男裹在同一件被子裡只讓他覺得無比尷尬。

  「我不是來找你的,我是要回家。」

  「才睡一次,你就把我家當你家啦?可是上次明明是在旅館……說話回來,你還沒回答我,你怎麼知道我家在這?」男人依然像在夜店裡搭訕時一樣,根本聽不懂人話。

  好爛。真是太爛了。楊胤舟伸手掩住眼睛。

  「就說我不是來找你的。我家在隔壁。」

  「……隔壁?」終於聽進去了。

  「昨天晚上我只是站在你家門口找鑰匙而已。」

  老爸準備的住處這兩年來沒回去過幾次,大門中門房間信箱,好幾把鑰匙掛成一串,開大門用的是哪一支自己也不記得,所以就停下來找了一下。

  「……」男人愣住了。

  「所以只是誤會,我們是鄰居……嗚呃。」挪身下床的感覺非常糟糕,隨著每個動作,鈍鈍的疼痛和痠麻從下半身一陣陣傳上來。

  昨晚的記憶比前夜還要模糊,不知道這傢伙做了些什麼。一腳踏上地板,發現自己真的一絲不掛時,楊胤舟在牙間咬碎了幾個髒字。

  便宜你了,渾蛋。

  在地上找到了顯然是被硬扯下來的衣物,他彎腰撿起,一件件把它們穿回去。從頭到尾都背對著那個男人。

  「所以說,你真的不是來找我的?」

  「對。」終於聽懂啦?白痴。

  「那為什麼我一開口叫你,你就哭了?」

  楊胤舟腦袋一片轟然,兩頰一下子變紅。

  「而且還哭到停不下來。」

  「那是因……」

  那是因為他那句「你怎麼啦」的音色實在太柔軟太動聽,毫不客氣就摟上來的手臂實在太溫暖太有力,不由分說為自己開門倒酒脫鞋脫襪的服務又實在太無微不至太理所當然……

  總之就是太過脆弱而導致一時糊塗。楊胤舟無意義地乾咳了幾聲。

  「抱歉昨天打擾你,我要走……唔……」

  還來不及拖起翻倒的行李箱,楊胤舟就被男人一把拉進懷裡,密密實實地吻住了。

  舌頭居然還想伸進來。這個人……真的是……很爛!

  男人在楊胤舟揮拳之前就退開了。他舔舔嘴唇,笑得很下流。「你叫什麼名字?新鄰居。」

  「……」舔個屁。

  「我姓簡,叫簡任潮。任性的任,潮水的潮。」

  「……楊胤舟。」

  「楊,你看起來很不高興。」男人也移步下床,伸手從床邊拉過襯衫和長褲。「為什麼?」

  楊?楊──?三秒就決定暱稱了嗎?他可不可以合理推測這傢伙根本沒想要記住他的全名?楊胤舟腦裡的線路一根一根地燒掉了。

  但是他必須冷靜。因為這個人是鄰居,扯破臉對彼此沒有好處──他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他深吸了口氣,再慢慢地吐出來。

  「簡……先生,我要感謝你昨天的照顧(屁);還有前天晚上……我沒有想到我們會是鄰居。發生的事過去就算了,既然生活範圍這麼接近,我想我們還是保持單純的鄰居關係比較好,你說是嗎?」

  「太好了,我也正想這麼說呢。」簡任潮一邊扣扣子一邊朝他微笑。

  是嗎?你也這麼想嗎?那剛剛那個吻是吻個屁啊!楊胤舟皮笑肉不笑。「那麼,希望以後能相處愉快,我先走了。」

  「慢走。」

  夜店裡的簡任潮雖然有點作態,但不失為一個有魅力的男人;如今在晨光中一看,這傢伙眼神輕浮、笑容憊懶,連繫皮帶的動作都有點猥褻。

  楊胤舟的怒意慢慢被輕蔑取代。這種男人就是所謂的「見光死」吧?

  「吶,難得我們在床上挺合得來,彼此都是單身,有需要時還是可以考慮一下。」

  伸手握住門把,楊胤舟連頭也不想回。

  「再見。」去死吧你。

  像前情人那樣有錢有才、裡外兼備的「好男人」都會做出那種爛事了,這個被陽光一照就破綻百出的蠢傢伙無論如何不可能列入考慮範圍。

  當鄰居就好了,反正在這個冷漠的現代社會,一年到頭不會有幾次跟鄰居打照面的機會。

  「幹!」

  當行李箱的輪子被卡在門口那堆橫七豎八的臭鞋陣中時,楊胤舟忍了好一陣子的髒話還是破口而出了。

  這男人連當鄰居都不及格!

  

  絕對不要再跟他有任何瓜葛──說是這樣說啦。

  

  就在回到自己家之後沒多久,楊胤舟壓抑著幾乎無法壓抑的怨恨和不悅,再次站到簡任潮家門口,按下電鈴。

  「嘖……誰啊……唷,是你啊。」

  開門的瞬間也是變臉的瞬間,一看到站在門口的楊胤舟,門裡那人的臉色一下子從皺眉咋舌的不耐變成慵懶迷人的微笑。

  可是換得太慢啦!我都看到了!楊胤舟緊抿著嘴唇,憋了幾秒才吐出四個字:「浴室借我。」

  「嗯,你向人借東西的態度還真是特別。」簡任潮笑瞇瞇的開門讓路。「不過我不介意,請用吧。」

  見對方沒怎麼刁難就讓他進門,楊胤舟口齒不清地說了聲「謝謝」,像剎車一樣硬生生把帶刺的情緒給勒了回來,早就準備好要用來回嘴的那句「昨天被你誘姦今天借我浴室也是應該的」當然也沒機會開口了。

  「要洗髮精嗎?」

  「啊,不用……謝謝。」他只想趕快洗完趕快走人──然後去繳水電費。

  閃進浴室關上門,楊胤舟把衣服堆到架子上,長長嘆了一口氣。

  分手很瀟灑,不拖泥帶水不糾纏懇求,轉身離開之後咬著棉被痛哭一場就會沒事才對──一場不夠的話,頂多再哭個兩場三場。

  但為什麼會弄到現在這樣呢?連洗個澡都要跟討厭的鄰居借浴室……脫下上衣和長褲,看到腿上的指印和牙印,他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拳頭。

  不要想起來比較好。

  爛情人跟爛鄰居都只是偶爾飛進眼裡的小沙礫。自己長達兩年的混亂生活將會在洗完澡後終止,明天就是閃亮燦爛的新人生。

  大樓的套裝浴室長得都一個樣子。楊胤舟打開水龍頭,讓水花沖在腳踝上,等水由涼轉熱。他正想伸手去抓香皂時,浴室門被打開了。

  回頭一看,只見簡任潮雙手抱胸,斜著肩膀靠住門框,左腳還勾在右腳腳背上──活脫脫是過期了幾十年的耍帥姿勢。

  「怎麼了嗎?」楊胤舟強忍住爆笑的衝動。

  「我等一下要出門,你可以待在我家等我。」

  「呃?」楊胤舟一愣。「我幹嘛等你?」

  「你不是為了這個而來的嗎?口是心非實在很可愛,可惜我真的要出門了。」

  簡任潮一邊說話一邊逼近,楊胤舟這才察覺事態有異。

  「你等一下──我聽不懂──」口是心非?什麼鬼?

  簡任潮帶著笑,摸上楊胤舟裸露的胸膛,滑軟的指尖一路向上摩蹭過鎖骨和脖子,最後扣住了他的下巴,輕輕向上抬起。

  這動作做作到有點噁心,讓楊胤舟起了陣雞皮疙瘩。也讓吃豆腐的人摸到他一根根豎起的汗毛。

  「只是被我碰到,就這麼敏感吶……哇啊!」

  在被對方低頭強吻的前一刻,楊胤舟舉起拿在手上的蓮蓬頭朝簡任潮的臉直噴。

  「你幹嘛?」

  簡任潮反應很快,被熱水噴了滿頭滿臉的同時立刻往後跳開,氣急敗壞地甩著手臂和頭髮,那樣子有點像被強迫洗澡的狗。

  「我才要問你幹嘛?不是說好單純當鄰居嗎?怎麼又來動手動腳?」

  「你沒那意思的話,為什麼不鎖門?我進來也不遮一下?」

  「我……我從小就習慣不鎖門!」

  他說的是實話,可是簡任潮「哼」地笑了一聲,顯然不相信。「那你為什麼要來我家洗澡?」

  「因為我沒繳水電費!家裡沒水也沒電!」

  「為什麼?」這男人變臉的速度果然快,剛剛還微帶怒意的表情此時已經只剩下好奇了。

  「……我之前住在別的地方。」楊胤舟別開了臉。

  他真的沒想到會被斷水斷電。看來這個「家」不但自己很久沒回來,連真正的屋主──老爸,也都沒怎麼在注意它了。

  就像沒怎麼在管他這個兒子一樣。

  「啊……喔……所以說。」簡任潮摸了摸還在滴水的頭髮。「你之前住在情人家裡,因為分手了才搬回來住?然後……因為太久沒回來,所以沒水沒電?」

  「……」

  「好可憐。」

  伸出左手,把水溫調高。「去你媽的可憐!出去啦!出去!」

  「好燙燙燙──!」

  瞪著那人狼狽逃走的背影,楊胤舟喘著氣,把水溫調了回來。

  

  * * * * *

  

  當楊胤舟踏出浴室時,簡任潮還坐在沙發上,身上的襯衫換了一件。

  「……你不是說要出門?」

  「你既然沒有要留下來等我,那我總得等你出來才能鎖門啊。」

  見他臉上溫和的苦笑,楊胤舟不知怎地心虛了起來;杵在原地咬嘴唇咬了半天,也只能再擠出一句「不好意思」。

  「補交水電費以後,還要再等兩三天才會有水有電。你這幾天要用水什麼的,可以來我家。」簡任潮扳起手指。「我從中午到晚上十點不會在家,其他時間你都可以來,我會盡量待在家裡。」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楊胤舟在心裡不停默念著古人的智慧,卻無法否認這男人苦笑的樣子比先前各種表情都順眼很多。

  「吶,我真的要出門了,你還有要用水什麼的嗎?」

  「沒有,我也要出門了。」

  「去哪?要去店裡玩的話,也可以等我,晚上一起去。」簡任潮打開大門,臉上又露出了假假的笑容。

  他就是這副德行惹人討厭……楊胤舟嫌惡地移開視線。「我要去上課。」

  「……你是學生啊……」他的表情忽然涼了下來。「大學生?」

  「嗯。」

  楊胤舟點頭之後,簡任潮出乎意料地沒再多說什麼渾話。他俐落地關門上鎖,把腳往門口的皮鞋裡一套,揮了揮手就大步走向電梯。

  難得肩寬膀闊腿又長,走路的姿勢卻不是很好……楊胤舟看了好一會兒,才把視線從他的背影上收回。

  雖然一開始的印象不太好,但他至少也幫了自己幾次。

  好色、隨便拐人上床而且聽不懂人話,私生活應該也很亂。這樣的男人乍看之下的確很爛。

  但是……如果抽離開來,以不帶偏見的角度客觀來看的話,這個男人其實……

  其實真的很爛。

  除了幾乎佔據半個走廊的鞋陣外,楊胤舟在門邊又發現了一包垃圾。剛剛來按鈴時明明還沒看到的。

  ──對,他很爛。

  沉著一張臉,用腳把那堆鞋子和垃圾踢成一座靠牆的小山,他以客觀而不帶偏見的立場下了這個結論。

  

  * * * * *

  

  早上洗的澡是昨天的份,今天的份就在學校體育館的淋浴間解決。

  帶著微微的香味和準備用來刷牙洗臉的桶裝礦泉水回到家,楊胤舟面對著黑漆漆的屋子罵了一聲幹。

  他只記得被停水,在這方面做了萬全的準備,卻完全忘了還有被斷電這回事。

  現在才八點多,就算進屋直接睡倒也還嫌太早……他嘆了口氣,正要摸黑進門時,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

  「你也回來啦,這麼巧。」

  簡任潮甩著鑰匙,滿臉笑容地大步走了過來。

  「……。」一點都不巧。沒水沒電已經很煩了,他現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這張臉。

  「剛好我今天比較早下班……咦?這是什麼……」

  簡任潮從門上撕下一張A4大小的影印紙,紙張右下角還蓋著社區管理委員會的公文用印。

  楊胤舟好奇地湊過去看。

  「啊啊……走廊不能放東西?『經反映』……是誰反映啊……」

  那是一張以嚴正語氣要求住戶改善佔用公共走道行為的通知書。簡任潮抓了抓頭,一副很煩惱的樣子。楊胤舟不動聲色地退開。

  「這些鞋子拿進去的話沒地方放啦……你先進去,我把門口收一收。」

  「咦?」進去哪裡?楊胤舟呆在原地。

  「你家不是還沒水沒電嗎?」簡任潮蹲在地上翻著那堆鞋子,似乎打算趁著整理的機會淘汰掉幾雙。

  對……對喔……他說過這幾天可以去他家用水什麼的。楊胤舟抿著嘴巴俯視他的頭頂,死盯著那頭烏亮到有點過份的髮絲看了好一會兒。

  「我……我幫你收。」

  「不用不用。」見楊胤舟準備彎身下來,簡任潮連忙伸手擋住他肩膀。「我的鞋子上面都是粉,別摸比較好。」

  ……粉?楊胤舟還來不及思考那些白白的東西到底是什麼粉,就被對方臉上那近乎受寵若驚的表情弄得不安起來。

  「你先進去,我一下子就好了。」

  簡任潮一手拎著布鞋另一手直往門裡揮,楊胤舟只好帶著無處宣洩的輕微罪惡感走了進去。

  

  ……如果有下次,在向管委會投訴前,還是先嘗試進行私人勸說吧。

  

  進屋後,楊胤舟像尊佛像般坐在椅子上,以類似禪觀的方式強迫自己不要四處張望,以免想起任何不該想起的事情。

  「要不要喝?」

  洗好澡的男人一邊擦頭髮一邊從冰箱前舉起一瓶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紅色透明液體。楊胤舟捧著筆記本,毫不考慮地搖頭。

  總覺得喝了他手上的東西到後來就會跟他上床。

  簡任潮也不再勸,一手旋開瓶蓋,一手從杯架上拿起杯子,半轉過身高舉起酒瓶,讓倒出的酒液在半空中拉成一條紅線──動作誇張到令人覺得尷尬。

  「……你在表演嗎?看起來很遜耶。」楊胤舟一手托著臉頰,忍不住想找碴。

  「欸,很遜嗎?怎麼沒人跟我說過很遜?」簡任潮的表情明顯有點受創。「我一直這樣倒啊!不然會瞄不準杯子。」

  「騙誰。」楊胤舟笑了出來。

  看見他笑,簡任潮原本就不怎麼嚴肅的眉眼線條也跟著彎了起來。「真的啦,我倒醬油倒牛奶倒汽水也都這樣倒。」

  「哼呣。」忽然想起對方不是個可以嘻皮笑臉的好對象,楊胤舟慢慢收起笑容,低頭翻筆記。

  「楊,你在讀書嗎?要考試?」

  「我叫楊胤舟。我在讀書沒錯。」不過不是為了考試……不必跟他說那麼多。

  得到了頭也不抬的冷淡回應,拿著酒杯的男人依然笑笑的。

  「那就不吵你了。」

  簡任潮戴起耳機,側躺在床上打電動。他一停止說話,不算大的屋裡一下子就變得很安靜。

  只剩下手中筆記本的紙頁磨擦聲、床上偶爾傳來的按鍵聲,以及兩個人有時重疊有時錯開的呼吸聲──楊胤舟翻頁的動作愈來愈慢。

  好睏……這個繞舌的俄國人名聽說非認識不可。

  明明每個字都認得但排列起來就看不懂的詞句也聽說非懂不可。

  筆記本攤在膝上,一行行整齊秀麗的字跡並不屬於他。不過現在他十目一行的超低效率應該跟筆記不是自己整理的沒有什麼關係。

  這兩天真的很累很累。失戀、熬夜、喝醉酒、搬家……加上兩次一夜情(都兩次了實在不能說是「一夜」)和一場沒有保留的痛哭,他居然還能正常上課,連社團活動都沒有缺席。

  真是了不起,真是有毅力,真是……受夠了。

  

  * * * * *

  

  十六歲那年,他站在浴缸裡沖澡,不小心滑了一下,碰倒了沐浴乳的罐子。五百毫升的家庭用胖胖瓶從浴缸邊緣滾了下來,配合著浴室裡特有的回音,碰撞成一連串巨響。

  沒什麼,只是小事。

  可是當弟弟開門衝進來時,他卻被那直視自己裸體的眼睛和抓住自己肩頭的溫暖手指刺激得勃起了。

  他憤怒的把弟弟轟了出去。

  隔天晚上他就向父親提出了離家外宿的要求。

  他知道這件事傷害了弟弟,但他心裡的某些部分也已經被那一刻突如其來的欲望摧殘得滿目瘡痍、無可救藥了。

  明明對弟弟沒有任何非分之想,卻對他產生了生理反應。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是自己?可以選擇不愛男人就好了,可以控制自己不要對同性產生欲望就好了。

  這樣才能再次不卑不亢地,直視弟弟的眼睛。

  

  半夢半醒間,有隻溫暖的手掌搭上了楊胤舟的肩膀。

  「……!」

  他反射性地用力揮開那隻手。

  簡任潮驚訝的目光對上了他的眼睛,清脆的玻璃碎裂聲同時也傳進了耳裡。

  「你……」

  不等對方開口,楊胤舟反覆磨擦著肩上被碰觸的那個地方,低聲說道:「不要隨便碰我。」

  這句話一說出口,簡任潮那張無論何時總在眉梢眼角帶點笑意的臉上瞬間只剩下憤怒的神情。

  接著又扯出了笑,不過這次是嘲諷的笑。

  「怎麼,早上才說當鄰居就好,現在就連碰都不能碰了?上床就上床了,明明做的是一樣的事,你很乾淨,我就是髒的?」

  這傢伙挑釁的詞句和態度不知道是從哪齣戲裡學來的,楊胤舟幾次深呼吸都無法按下胸口煩悶欲嘔的感覺。

  「我跟你這種沒節操的人不一樣。」

  「哪有什麼不一樣?」簡任潮笑得像是獵人正在俯視陷阱裡的獵物。「我因為想找人上床所以跟你上床,你因為失戀了所以跟我上床,還不都是上床?還不都一樣勃起高潮然後就射了?你說說看,我哪裡比較低級?你哪裡比較高尚?」

  「那……那是你……」

  「是我怎樣?」他毫不客氣地打斷楊胤舟虛弱的辯解。「我可沒有強迫你。」

  對,他沒有強迫自己。楊胤舟眼睛泛紅,完全無法反駁。

  「……我回去了。」

  他緊咬著下唇,撿起滑落在地上的筆記本,胡亂塞進背包中,努力挺直背脊,繞過簡任潮身邊大步走了出去。

  甩上大門,鼻腔吸進了走廊上的冷空氣,楊胤舟才意識到剛才瀰漫在屋裡的是什麼味道。

  那是被潑了一地的牛奶香味。

  簡任潮在冷言冷語譏刺著自己的時候,手上也一直拿著一條水藍色的薄毯子。

  楊胤舟緊抿著嘴,拿出鑰匙走進自己家裡。門一打開,迎面襲來的就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在弟弟懂事之前,他常常在無法安穩入睡的夜晚一邊咳嗽,一邊在黑暗中眨著滿是淚水的眼睛。所以他其實很習慣黑暗。

  但再怎麼習慣,他還是會怕黑。黑暗就意味著大家都睡了,他怕的是不管怎麼叫都沒有人理會的孤獨感。

  楊胤舟摸索著走到靠牆的大床邊,再摸索著確認了枕頭的方向和棉被的位置,伸手掀起棉被一角,連牛仔褲都沒脫就躺了上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主人太久沒回來的關係,即使整個人都埋在被窩中了,也還是覺得涼颼颼的,不像隔壁屋裡那樣溫暖。

  那不是溫度的差異,而是因為寂寞的關係。

  剛才──他是過來幫自己蓋毯子的吧?打翻在地上的熱牛奶搞不好也是為自己泡的。那個男人怎麼想都跟熱牛奶不太搭調。

  「活該……」

  踐踏了別人的好意,被罵被嘲諷被侮辱都是活該。

  可是自己也很煩惱啊。夢到以前的事已經很不愉快了,誰知道他就那麼剛好伸出手碰了自己的肩膀。

  不管睜眼閉眼都是一樣烏漆抹黑,毫無睡意的楊胤舟選擇閉上眼睛。

  一闔上眼皮,夢境中弟弟的那雙眼睛居然和簡任潮憤怒的目光重疊了。他再怎麼搖頭都無法把他們分開,只好啊啊啊啊地大叫著把頭埋進棉被裡──當然也沒用。

  罪惡感在胸口愈擴愈大,剛才在半夢半醒間不停自問的那個問題又回到腦中──為什麼會喜歡男人?為什麼會對男人有欲望?

  如果不是這樣,他就不必離開弟弟身邊、就不會被個已婚的王八蛋拐去同居、也不會因為失戀跟陌生男人上床(兩次)結果那男人還不巧是鄰居……

  楊胤舟咬著棉被邊緣,忽然有點想哭。

  除了那杯牛奶和那條毯子外,他又想起簡任潮讓他用水用電的慷慨,也想起了昨晚當他哭泣時,那雙一直擁抱著他的手臂。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嘛……吶。

  那是個爛鄰居沒錯,是個沒節操的男人沒錯,但他沒對自己不好。光是那耐心而溫柔的安撫,就已是極大的恩惠。

  想到這個地步就真的會哭出來了。

  「你不鎖門的習慣最好改一改。」

  「……嗚哇!你……怎麼……」楊胤舟嚇了一跳,硬生生把那句「你是怎麼進來的」的廢話問句給吞回肚子裡,改問另一句「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剛剛而已,我進來時你正好在大叫。」

  所以自己才會沒注意到有人開門啊……聽見沙發椅面緩緩下沉的聲音,楊胤舟拉下棉被,朝著客廳用力睜大眼,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見有個高大的側影坐在茶几旁邊。

  「我小時候家裡也常常停電,所以我一直很怕黑。」看不見那張痞子般的臉,簡任潮的聲音在黑暗中聽起來格外迷人。

  「……現在還怕嗎?」

  「怕啊,所以我向你道歉,拜託你陪我吧,不要趕我出去。」

  你家又沒停電,怕黑的話回家就好了……楊胤舟咬住下唇,合作地踩上對方為自己舖好的台階。「既然你拜託的話……好吧。」

  「萬分感謝你。」故作無辜的語氣後面接了兩聲輕笑。

  「喂。」

  「嗯?」

  連這樣隨便「嗯」一聲都那麼好聽。楊胤舟有點不甘心。「你小時候家裡為什麼常常停電?」

  「跟你一樣,忘了繳電費。」簡任潮把腳抬上茶几,不等屋主開口抗議就又放了下來。「我很小的時候看過兒童節目介紹一些在黑暗中生活的動物,像深海魚啊地鼠什麼的,受到很大的衝擊。牠們不但都長得很奇怪,而且還沒有眼睛。」

  「……」為什麼突然講這個?

  「我小時候真的超怕黑,因為怕自己有一天也會變得跟牠們一樣長得很奇怪而且沒有眼睛──家裡總是黑黑的,長眼睛也沒用嘛。」

  什麼理由啊?楊胤舟仗著黑暗咧嘴偷笑。「你怕黑是因為怕眼睛會退化?」

  「對啊,像你就不必怕。你的眼睛還有別的用途,所以不會退化。」

  「我的眼睛還有什麼用途……」話都問出口才知道不妙,可是也來不及收回了,只得乖乖等著即將來臨的揶揄──

  「哭啊,你很會哭呢,眼淚一直掉,擦都擦不完,這麼好用的眼睛才不會退化……」

  「幹。」

  聽見楊胤舟罵出的髒話,簡任潮低低的笑聲顯得很開心。

  「楊,你幾歲?」

  「二十。」還是很討厭被他這麼稱呼。

  「這麼小啊……」黑暗中傳來輕輕的喟嘆聲。

  「那你幾歲?三十幾?三十五?三十六?」

  「二十九啦!我還沒三十。」

  「二十九,那明年就三十了。我出生時你已經小學三年級了,等我二十九你就三十八了。」

  「啐,攻擊無效。男人不會在意年齡話題的。」

  「你明明就很在意。」昨天才被自己甩掉的那個前情人總是很在意。年紀比較大的那一方都會在意的。

  「哼,我說不在意就是不在意……大學生,你什麼系的?」

  「國貿。那你是做什麼的?社會人。」

  「你猜猜看。」

  「唔……」楊胤舟想了幾秒。「牛郎?」

  「才不是!我哪裡像牛郎啦?」

  「你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像牛郎。」

  「少囉嗦。」

  少囉嗦這三個字從他口中講出來也很好聽。楊胤舟閉上眼,微微的倦意湧了上來。他發現自己還滿喜歡黑暗中的簡任潮。

  「睏了?」

  「有一點……你要回去了嗎?」那又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我也睏了,睏到走不動,請收留我一晚,我睡沙發就好。」

  ……還說不是牛郎。一般人哪會體貼到這種地步。

  楊胤舟掙扎了一下,才開口說道:「那你……要不要上來睡?這是雙人床。」

  「呃?」簡任潮顯然愣住了。

  「我沒有別的棉被了,睡沙發會感冒……上來吧。」不要辜負我對你的信任啊渾蛋!

  

  一分鐘後。

  

  「你的手在摸哪裡!」

  「沒有啊,我只是自然地把手放在旁邊……」

  「然後也是自然地就磨蹭起來嗎?」

  「唉唷──不要折我的手指──」

  

  * * * * *

  

  簡任潮是個廚師。

  據說他在S大附近一家小有名氣的咖啡店裡擔任晚班廚師──鞋子上總是沾著的可疑白粉是麵粉……或是太白粉、地瓜粉、糖粉之類的什麼東西。

  「騙……」

  騙誰啊──!楊胤舟手上拿著用紙製便當盒裝著的焗烤馬鈴薯,站在家門口,朝著那張怎麼看都像牛郎的笑臉,在心裡用力地吶喊。

  簡任潮一臉獻寶的樣子。「我淋了新鮮蕃茄醬,裝盒前才打好的,快吃。」

  「騙……」

  前幾天聽他說時還半信半疑,現在看到本人拿著食物出現,楊胤舟果然還是不敢相信──廚師為什麼要穿緊身襯衫和皮褲上班?為什麼?

  「我們家的烤馬鈴薯沒放奶油改用青醬,女孩子們都很喜歡點這個。」

  「騙……」

  還在講?很會假嘛!這是下班路上去哪裡買回來的吧?

  話說現在才十點多,牛郎有分大夜班小夜班嗎?

  「你到底要不要吃?」簡任潮盯著他。「以後可以點菜,今天將就點。」

  「要,謝謝。」因為沒吃晚餐而餓得有點發昏,楊胤舟連忙點頭。

  見他點頭,簡任潮又笑了。「那要不要到我家來吃?我泡茶給你喝。」

  「好啊,我拿一下筆記。」

  「那我進去燒開水。」

  自從上次一起過夜之後,兩人之間原本緊繃的關係不知為何一下子鬆開;即使楊胤舟家裡沒隔兩天就恢愎了供水供電,簡任潮也還是總愛找理由登門造訪,最後不是賴在他家,就是把他拐回自己家。

  這種日子算算有兩個禮拜了,託他的福,楊胤舟沒怎麼嚐到恢復單身的寂寞滋味。

  有時候他會想,搞不好這傢伙會那麼沒節操也只是因為寂寞罷了──因為在跟自己混在一起的這段時間裡,簡任潮一次也沒晚歸過。

  除了茶之外,好像還在弄些什麼……廚房裡傳來拆開某種包裝袋的聲音。

  坐在沙發上打開紙盒,起司和蕃茄的香味混著羅勒特殊的氣味撲進鼻腔,一向討厭蕃茄的楊胤舟難得地產生了食欲。

  喔喔喔牽絲了……用塑膠叉子戳起一塊馬鈴薯,帶起了好幾束金黃色的起司絲,楊胤舟拉來拉去地玩弄著,直到後腦勺被拍了一下。

  「你幾歲啊?」

  「……」

  抬頭一看,簡任潮左手拿著一杯用茶包泡的茶,右手拿著一碗……泡麵。

  茶包和泡麵啊……楊胤舟扯起嘴角。「你果然是騙人的嘛。」

  「騙什麼?」

  「還說你是廚師……嘖嘖。」接過茶杯,連茶包都是早餐店裡用的那種。

  「我是啊。」

  簡任潮在楊胤舟身邊坐下,把泡麵住桌上一擺,等著它泡熟。

  「那你怎麼不自己煮點東西吃,居然可憐到吃泡麵……吶,馬鈴薯分你吃好了。」

  楊胤舟打心裡認定他在騙人,態度跟著也輕浮起來,叉子一伸,就把那塊馬鈴薯往簡任潮臉上遞了過去。

  「不要拿過來,我吃到怕了。」

  「咦?」

  簡任潮拿起桌上的泡麵,縮著身子躲到沙發另一角,臉上表情還真的有點害怕。

  「這是最近推出的菜單,在推出之前試做了很久,老實說我現在一聞到那個味道就想吐。」

  「那你還叫我吃……」

  「真的很好吃啊,只是我聞了會想吐。」

  簡任潮不但表裡不一,連講話都沒什麼邏輯。

  見他揭開泡麵碗蓋,把臉湊上碗邊用力吸氣的樣子,楊胤舟撇了撇嘴,不怎麼期待地把叉子上那塊馬鈴薯送進自己口中。

  「……呣。」嚼嚼嚼嚼嚼。

  「怎麼樣?」簡任潮捧著碗喝湯,從碗緣上方望向楊胤舟。

  「還……蠻好吃的。」

  「我就說好吃啊。」

  簡任潮笑得牙齒閃亮,彎彎的眼睛瞬間開出一朵又一朵搞錯季節的桃花。楊胤舟無言地嚼著嘴裡的食物,還是不想相信他真的是個廚師。

  

  * * * * *

  

  每天天一亮,心情就會變得很差。

  因為天一亮就必須出門。

  他不討厭上課,但是不喜歡他們系上那種「不成團體就無法生存」的傳統;而放學後的壓力則是來自另一個方向。

  「唉……」

  「小楊,你在嘆什麼氣?我借你的筆記你看完沒?」

  「還沒,對不起,請再借我幾天。」楊胤舟誠惶誠恐地雙手合十,朝面前這個戴著銀框眼鏡的美女道歉。

  「再借你幾天是沒關係啦……」她歪了歪頭。「可是你也看太久了吧?要確實看進去喔?那是我多年的心血結晶。」

  「是是是,那是當然。」目前為止的進度仍停留在第五頁……楊胤舟硬著頭皮連連點頭。「我一定會認真記下來的。」

  「呀,你好乖。」

  她不知為何開心起來,伸出雙手在楊胤舟低垂的頭上一陣亂揉。

  「……方晴姊,已經快七點了,怎麼只有我們兩個?不是說今天要開始練習了嗎?」他也還沒拿到劇本。

  「把『姊』字拿掉。」叮嚀過這句之後,方晴轉身繞過辦公桌,一邊走一邊回答:「老大說今天暫停,他女兒生病了;芸芸家裡也有事。」

  「……那怎麼沒人通知我……」楊胤舟雙肩一垮。

  「老大有派功課給你呀,喏。」方晴在冰箱前蹲了下來。

  「功課?」

  方晴打開冰箱門,從冷藏庫裡拎出一個紅白塑膠袋。

  「……」那是一尾魚。

  「你要煎熟它。等一下讓我吃。」

  「煎……」魚?楊胤舟膝上的背包滑到地上。

  「在水槽旁邊煎吧。鍋子和小瓦斯爐都擺好了──小心點不要把這裡炸掉。」

  方晴把塑膠袋的提把塞進楊胤舟手裡,順便拍拍他的臉,接著就拿起雜誌埋身進沙發之中。

  「這是老大給我的功課?」不是妳自己想吃魚?

  「對,啊,還有,可別毒死我。」

  「這個我不敢保證……」

  

  楊胤舟人生中首條親手煎出的魚很失敗──頭沒了,尾巴沒了,連眼珠都不知滾到哪裡去;還有好幾個地方連皮帶肉地脫落,以驚人的附著力黏在鍋子上。

  「這還算是條魚嗎?根本是體無完膚嘛,可憐、可憐。」方晴拿著筷子戳了戳魚身。

  「我第一次煎魚……」

  「我想也是。」對他微弱的申辯嗤之以鼻,方晴挾起原本應該是尾巴的那個部份,把魚翻過來瞧了瞧。「嘖嘖!這一面都是黑的耶!」

  「……」為什麼她那張臉看起來很像找麻煩的惡婆婆?

  「我的天啊,雖然全都黑了,可是筷子又戳不進去。這裡面一定沒熟。這種東西怎麼能吃呢……」

  「妳可以不要吃。」楊胤舟瞪向她。

  沒頭沒腦沒說明就丟這種「功課」出來,他能乖乖照做已經很了不起了,還要被嫌棄成這樣?

  「那怎麼行,我們一起把它吃了。」方晴對他露出笑容。「這樣你才知道烹飪這件事有多麼……神聖。」

  「我為什麼要知道烹飪的神聖我又不是來學做菜──呣!」一塊魚肉(之類的東西)被塞進楊胤舟嘴裡。「……好難吃……」

  「真的很難吃啊?」方晴擔憂地看著他的臉色。「那會不會拉肚子?我想會吧……又沒熟又難吃還有焦掉的部分……嗚噁……」

  她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把魚肉挾進嘴裡,嚼了幾下之後,淚眼汪汪地望向楊胤舟,像吞石頭一樣艱困地嚥下口中的東西。

  「小楊……真的好難吃……來,你再吃一口。」

  「我不要吃了啦!都說難吃了,妳幹嘛還吃啊?」

  「老大說的。」方晴一手拿筷子,另一手按住太陽穴,狀甚痛苦。「他說接下來的練習時間你都要煎魚給大家吃。你不能不煎,我們也不能不吃。」

  「煎……」

  「為了我們的健康和快樂,我建議你快點去學怎麼煎魚。」

  「為……」楊胤舟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的美女和盤中死狀淒慘的那尾破魚。

  到底是為什麼啊──?

  

  * * * * *

  

  當天晚上,楊胤舟就劍及履及地上網查了一堆「煎魚小祕方」、「如何成功煎出完整的魚」、「煎魚不黏鍋」等諸如此類的烹飪訣竅,並在仔細閱讀、推算其實行難度之後,從中過濾出最簡單的方法,準備下次再試。

  隔了幾天再度面對油鍋,雖然還是很緊張,但至少有所準備了──哪知當他拿出預先切好的薑片正要往鍋裡抹時,芸芸就從他身後冒出來尖叫「我討厭薑的味道」。

  「有人討厭就不可以用喔。」團長拿著劇本遠遠地叮嚀。

  琢磨了好久的祕訣派不上用場,楊胤舟第二次煎出來的魚雖然保住了頭和眼珠,但仍然保不住尾巴和兩面魚皮──團長、芸芸和方晴圍著那尾脫皮的無尾魚,三個人加起來的刻薄火力果然不同凡響。

  楊胤舟一邊承受著毫不保留的抨擊,一邊想著如果這真的是為了下次演出所做的練習,那自己要演的角色可能叫做仙度瑞拉。

  到了第三次時,他已經有點火氣了。

  這次的魚有頭有尾,雖然魚皮還是不完整,不過至少兩面都熟了,也沒有焦得很厲害──但還是被嫌得亂七八糟。

  「這樣還是不能端出來見人。」團長搖頭。

  「老大說得對。而且一點都不香。」方晴也搖頭。

  「聞起來還油膩膩的……煎的時候味道也很噁心。」芸芸捏著鼻子。

  「……那你們就不要吃啊……」楊胤舟拿著鍋鏟,只想朝著他們的頭頂一人狠狠給一鏟。「話說回來,為什麼我要一直煎魚?你們都在背劇本了!」

  「小楊。」團長停了筷子。「你的劇本我收著了,等你把魚煎得色香味俱全,我再把劇本給你。」

  這一夜依然是相同的結局。

  八點四十分,帶著一身莫名其妙的怨氣和油膩的魚腥味回到家門口,楊胤舟意外地發現隔壁那人似乎在家。

  今天這麼早啊……腦中靈光一閃,他伸手按下門鈴。

  打著哈欠來開門的人一身清爽,看樣子剛洗過澡。塌塌的頭髮加上沒有花樣的棉質T恤,很難得地看起來不像牛郎──也有可能是因為夜還不夠深的關係。

  一看見按鈴的是楊胤舟,簡任潮立刻露出自認為顛倒眾生的笑容。

  「晚安。」

  「你知道怎麼煎魚嗎?」病急亂投醫的楊胤舟眼中充滿了異樣的熱切。「不要掉尾掉頭掉眼珠、不要焦也不要半生不熟、不要脫皮,也不要油膩膩……」

  「嗄?」簡任潮愣住了。

  「告訴我……不,示範給我看!」

  看著那雙焦躁中帶著懇求的眼睛,簡任潮想了幾秒。

  「明天吧?我家裡現在沒有魚,明天晚上我會帶一條回來。」

  

  * * * * *

  

  「……你沒空的話我也可以去買,雖然我不會挑……」

  「別計較那麼多,這樣合起來不也是一尾魚嗎?」

  「只是左半身和右半身大小不同,而且還多了一個頭和一條尾巴而已。」

  楊胤舟瞪著袋子裡那兩條魚──嚴格來說,是兩條分別只剩左半邊和右半邊的魚。

  「別嫌了,既然店裡有剩就物盡其用嘛,剛好一人一隻。」簡任潮伸手把魚從袋子裡移到盤子上。「讓專業的先來。」

  「嗯嗯嗯。」

  見簡任潮就要開始動手,楊胤舟連忙點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在心中默記他的動作和節奏:用紙巾在鍋內抹一圈、右手拿起鍋鏟、接著把鍋鏟交到左手、用右手在右臀上不痛不癢地拉扯扒抓……

  「你在幹嘛?」楊胤舟愕然。

  「今天穿的內褲有點緊。」

  「……不要害我記住不該記住的步驟啊!」

  「哈哈哈。」

  

  下油之前要確定鍋子和鍋鏟都是乾的。

  放油不要小氣,最好全鍋都沾到。

  魚要用滑的進鍋中。

  進去之後稍微抖一下,就不要動了。

  

  簡任潮一邊說明,一邊熱油、放魚,鍋裡傳來劈哩啪啦的聲響。

  「仔細聽喔。」

  「唔?」楊胤舟自然而然地湊了過去。

  「等到沒聲音時,才可以翻面。」

  油爆聲在此時停了下來。簡任潮拿起鍋鏟在鍋邊敲了一下,俐落地把魚翻面。映入楊胤舟眼中的魚身金黃鮮嫩而且皮肉完整。

  「很簡單吧?再來換你。」

  「好……」楊胤舟接過鍋鏟,跟簡任潮換了個位置,在瓦斯爐邊站了十幾秒才發現自己腦袋一片空白。

  一個人在劇團辦公室裡煎魚時,再怎麼手忙腳亂都沒人注意;但現在不同。一想到「老師」就在旁邊看,剛剛仔細記下來的步驟和動作就好像瞬間從記憶中被抹掉一樣。

  「從頭來。」

  簡任潮把流理台上的另一尾(應該說是另半尾)魚推近,再把油罐塞進楊胤舟手中。

  「喔,對。」

  步驟很簡單,開火、熱鍋、下油,然後把魚倒下去──

  「小心!」

  男人的喊叫聲伴隨著鍋裡爆出的誇張劈啪聲一齊響起。楊胤舟一愣,雙臂就被人從身後抓開了。

  背脊緊接著也靠上某人的胸膛。

  「不能用倒的,盤子裡有水,油會噴得很厲害。」

  鍋裡像放鞭炮一樣劈啪亂爆,簡任潮又退了一步,左右手各抓著楊胤舟兩邊手臂,嚴密地把他往自己懷裡按。

  「……」

  在耳邊叮嚀的聲音直直鑽進心口,真的很好聽。

  低頭看著橫在胸前的那雙手,楊胤舟有點恍惚。

  如果不是對方貼在自己屁股上的某個器官正隔著衣物向這邊頂過來,他搞不好真的會被感動。

  硬成這樣……這傢伙不是說今天內褲有點緊嗎?

  「……喂。」油已經不爆啦,可以放手了吧。

  「可以翻了,先動一下鍋子,看看魚有沒有黏住。」

  厚臉皮的男人維持著前後相貼的姿勢伸手指揮,一副問心無愧的樣子。

  為了早點擺脫這種太過明目張膽以致難以正面反抗的性騷擾,楊胤舟迅速確實地完成了動作;但在把魚裝盤之後,陡然失去依靠的背脊卻又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空虛。

  剛才貼在臀上的東西離開後,肌膚被熨出的熱度一下子就消褪了──這點也令他很在意。

  「這樣就OK了,有頭有尾有魚皮,而且沒燒焦。不過魚下鍋時要小心點。」

  簡任潮用蘭花指捏起魚尾巴檢視著。

  「嗯,我會了,謝謝。」楊胤舟點點頭。

  「那……要吃嗎?」簡任潮一手捧著一盤魚,歪頭問道。

  「……不要。」

  幹,明明被騷擾被吃豆腐的是他,為什麼他居然會覺得這個好色又裝傻的男人看起來有點可愛?

  是假騷擾真色誘嗎?結果中計的人是自己?

  「你不吃喔?其實我也不餓,那明天帶去店裡煮給大家當午餐好了。」

  簡任潮一邊哼歌一邊轉身把兩盤魚放回流理台上待涼,看起來心情很不錯。

  楊胤舟盯著他正在摸摸弄弄的背影,從後腦看到肩膀,從背脊看到後腰……再看到屁股,一時之間心中五味雜陳。

  沒有贅肉而且修長有力。這渾蛋的身材怎麼那麼好。

  「那我回去了,謝謝你教我煎魚。」

  回去洗個澡順便自己解決一下,然後早點上床睡覺。希望明天起床就能忘了這件事。

  「等一下。」那渾蛋笑瞇瞇的轉過身來,手上的魚不知何時已換成了兩杯熱紅茶。「你怎麼煎完魚就想逃,不聊個天嗎?」

  「我幹嘛要逃。」楊胤舟硬著頭皮發出一聲嗤笑。

  聊天就聊天……嘛。

  

  兩杯熱紅茶在桌上努力地冒著煙。待在簡任潮旁邊,楊胤舟如坐針氈。

  「你為什麼要學煎魚?」

  「老闆吩咐的。」

  「你有打工?沒有吧?是什麼老闆?」

  「說是老闆,其實是團長啦……我有參加一個小劇團……不要再動來動去了,你是蟲啊?」

  「我哪有動來動去。」

  還說沒有。楊胤舟瞪向身邊的人,看見他又換了個姿勢。

  在兩人端著紅茶坐下來的數分鐘之間,簡任潮就像這樣一面講話,一面……賣弄風騷。他一會兒單手托腮向後靠在椅背上、一會兒高高抬起雙手伸懶腰並且讓腰露出來、一會兒拉低衣領抬高下巴用迷濛的雙眼和溼潤的嘴唇輕喃著「好熱」、一會兒又像第六感追緝令裡沒穿內褲的莎朗史東一樣緩慢而炫耀似地頻頻交換著蹺起的一雙長腿。

  遜,遜斃了。

  但最遜的還是因此被挑撥得坐立難安的自己。

  「……」好想回家。

  懶得去思考到底是因為他這種蠢招真的有用還是因為自己實在太寂寞太需要體溫,楊胤舟不著痕跡地按著微微緊繃的下腹,身心都鬱悶了起來。

  「你剛剛說什麼劇團?」

  「是校外的劇團。」楊胤舟收束心神,做了一次深呼吸,盡量詳細地說明。「我大一上過一堂通識課,老師帶我們去參觀他們練習,並且要班上的同學協助劇團做一場演出……差不多就像實習一樣,團長會替我們打分數,老師再拿團長給我們的分數當作期末成績的參考。」

  「喔……」簡任潮笑瞇瞇的看著他。

  楊胤舟再吸了口氣。「期末那次我有上台演個小角色。後來老師跟我說,團長希望我加入他們的團。我想說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參加了──團裡大家都是業餘的,人手也不足,一年差不多推個一、兩次公演就已經很吃力了……幹。」

  看簡任潮持續在那邊搔首弄姿的樣子,就知道他根本沒在聽。

  「呣?你剛剛說什麼?」

  「沒什麼。」真的沒在聽。果然還是應該馬上回家的。

  楊胤舟端起杯子,把杯裡剩下的紅茶一飲而盡,接著站了起來。

  「怎麼了?」簡任潮用堪稱無辜的表情抬頭仰望他。

  「我回去了,拜。」

  楊胤舟轉過身,同時無意識地伸手按上被紅茶燙得有點發疼的嘴唇。下一秒,整個人就像打陀螺一樣被轉了回去,按在唇上的指頭也多了一根。

  「你嘴唇好紅。茶太燙?」

  微微皺起的眉和深邃的眼神看起來有三分擔憂和七分心疼。

  感受著停在唇上的指腹觸感,楊胤舟心跳加速,用力眨了眨眼睛。

  如果不是對方貼在自己髖骨邊的某個器官正隔著衣物向這邊頂過來,他搞不好真的會被感動。

  「燙你個鳥頭牌啦!」

  楊胤舟終於發揮道德勇氣,正面一掌巴上了簡任潮含情脈脈的牛郎臉。

  

  * * * * *

  

  煎出漂亮的魚之後,劇團裡的眾人開始挑剔魚的口味。這也不好那也不行,增一分說太鹹減一分嫌太淡,不增不減又挑剔它平凡無奇沒創意──

  總之他們就是要找碴。

  在反覆著煎魚和被嫌棄的這段時間裡,楊胤舟每天都隱忍著焦躁的情緒。眼睜睜看著其他的團員開始背劇本、排戲、做海報和借場地,自己被安排的工作除了煎魚仍是煎魚,而且永遠也煎不好。

  他覺得幕後工作跟幕前一樣有成就感;說到寫文案和印海報,之前也有過幾次經驗。因此他不太能接受現在這種完全被排除在外的狀態。

  團裡每個人都是業餘的,能投入的時間都不多;他也想要跟大家一起為戲忙碌,再完成一次演出。

  可是不管怎麼問,團長也都只塞給他一句「你煎魚就對了」。

  

  ──渾蛋,真的已經是極限了。

  

  海報上的公演日期是明後兩天,而楊胤舟今晚還在煎魚。

  這次的戲名叫做外遇。外遇啊,哼哼……誰知道是什麼鬼。

  他鐵青著臉,一手拿著油罐和鍋鏟,另一手拎起魚尾,行雲流水般地熱鍋下油放魚。動作既熟練又優美,就算閉著眼睛做也不會出什麼差錯。

  聽煩了的油爆聲和聞膩了的焦香味都好討厭好討厭好討厭。

  芸芸在幫戲服釘亮片,方晴在講電話。釘亮片的人釘了一個晚上;講電話的人也講了快一個小時,看她那握著拳頭一會兒高聲一會兒低語的模樣,像是在跟話筒另一端的人爭執些什麼。

  「好──就這麼說定了,感謝您的協助!明後天請多指教!」

  掛掉電話後,方晴發出一聲歡呼,從沙發上一路跳到辦公桌前,搖晃著團長手臂開心地笑道:「搞定了搞定了!不但可以動火還可以用瓦斯爐!」

  「那直接用我們這個就好了。」

  正在把魚裝盤的楊胤舟沒聽見詳細對話,抬頭看見團長朝這裡指了過來,反射性地向旁邊讓開。

  他們開心的樣子看起來真不順眼。

  魚皮微焦的味道鑽入鼻腔,在楊胤舟胸前化成了一坨無處可洩的鳥氣。今天這尾魚煎得特別美。反正還是要被嫌的。

  「我要回去了。」

  把盤子往桌上一擱,楊胤舟轉身想去拿背包,卻突然被人一左一右架住了兩邊手臂。

  左邊是芸芸,右邊是方晴。

  「可以用瓦斯爐了。」方晴說。

  「而且你也很會煎魚了。」芸芸說。

  「所以,這是你的劇本。」團長一雙眼睛笑得像豌豆一樣,朝他遞出一份薄薄的文件。「雖然沒有台詞,不過每個人都很重要。」

  「……什……」

  「等一下來試衣服,我今天做的這件是你的。」

  「……衣……」都是亮片這件?

  「我可是又威脅又拜託才讓人家答應我們在劇場裡動火,你可要好好愛惜這個機會。」

  「……」所以剛剛的電話是在商量這個?

  沒有台詞的劇本被塞進手裡,楊胤舟張口結舌地被牽到沙發旁坐下,愣了好一陣子才開始翻閱。

  他的角色是叛逆而沉默的獨生子。就如團長說的,全劇下來真的一句台詞也沒有。

  除了最後一幕戲之外,他每次上場需要做的都只有一件事──煎魚。

  

  * * * * *

  

  從拿到劇本開始,楊胤舟的情緒由壓抑的焦躁轉為莫名的鬱悶。一直到兩天公演結束後的慶功宴上,他才知道這幾天一直盤踞在胸口的鬱悶感覺應該被歸納成什麼。

  那是一種……憤怒。

  

  劇情很簡單。丈夫接了一通陌生女子的電話,讓妻子開始懷疑丈夫外遇。她利用各種誇張的手段試探、測驗、找麻煩,一家人變得緊張兮兮;丈夫看起來也愈來愈心虛。直到最後,妻子的同性戀人找上門來--外遇的人其實是妻子。

  冷眼看著母親和父親演出鬧劇的兒子則是最後一場戲的關鍵人物,他在「情婦」出現後,把鍋子和鍋鏟丟向父母親,大笑著轉身退場。

  

  在轉身退場前,隨著每次幕升幕落,楊胤舟總在舞台一角不停地煎著魚。

  

  「胤舟,我兩場都看了。」當初介紹他入團的通識課老師也在座,他拿著一杯飲料靠向楊胤舟身邊。「你把『焦躁』的感覺演得很好。雖然沒有台詞,表情和動作也不誇張,可是你一出場,全身就散發出那種氣氛,給觀眾的壓力很夠。」

  「……謝謝老師……」 

  看著老師溫和的臉,楊胤舟不知該如何回應。

  這陣子團裡大家都在忙,只有他在一旁涼快,什麼都沒參與到,日子在不停地煎魚中度過。他好幾次都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會悶到爆炸。

  帶著這種心情站上舞台,不管水銀燈再怎麼明亮、空氣再怎麼冷冽,一拿起鍋鏟扭開瓦斯,焦躁的感覺就自然而然地像血液一樣流貫全身。

  所以他根本不必「演」。

  所以他在事後漸漸感到憤怒。

  在他皺眉的時候,老師又挨得更近了點。「胤舟,你喜歡演戲嗎?」

  楊胤舟一怔。

  老師又追著問道:「覺得有熱情嗎?演戲時快樂嗎?」

  熱情?快樂?楊胤舟想了又想,卻發現從自己心裡怎麼也找不出哪種情緒跟這兩個辭彙有半分相似。

  他不像芸芸可以一邊打哈欠一邊帶著兩天沒睡的微笑慢吞吞地梳假髮釘亮片,也不像方晴那樣會因為有觀眾在劇場裡吃薯條而跳下舞台朝對方揮拳恫嚇。

  他只是去做而已。彷彿不這麼做也沒別的事好做。

  老師還在凝視著他,等他的回答。他也只能吶吶地開口。

  「我……我不知道。」

  聽見他的回答,老師回頭看了正在跟其他人乾杯的團長一眼。好像怕被人發現似地,他現在整個人幾乎貼在楊胤舟身上,講話的聲音也變得很小:

  「其實,我一直後悔當初介紹你入團……」

  

  老師接下來說了什麼,楊胤舟完全沒在聽,只是拿起酒瓶不停地喝,沉默地喝,喝到讓老師再也講不下去。

  到後來,原本還想再說些什麼的老師只能一臉困擾地猛嚥口水,然後被顯然開心過頭的團長拉到另一頭灌酒。

  酒能解千愁,不過那是在明確為某事煩惱的狀況下才有那麼一點用。連煩什麼氣什麼都弄不清楚,再加上跟煩惱的源頭坐在同桌,再怎麼喝也只能是悶酒。

  因此,在跟大家一起離開店裡的時候,楊胤舟意識到自己開始想吐了。

  「小楊,要跟我們一起叫計程車嗎?」方晴問道。

  「不用,我等下自己回去。」他搖了搖頭。要是吐在車上就糟了。

  「這樣啊,那我們先走囉,明天還要加班。」

  即使半醉了,渾渾沌沌的腦子還是能夠思考,略呈模糊的視線也還是能看得見面前眾人的表情。

  老師看起來有點沮喪。

  團長、芸芸和方晴則神態如常,沒有表現出絲毫擔心。他們都把他猛喝酒的模樣看在眼裡了,卻連一點點愧疚的表示都沒有。

  不知該說是強悍還是沒良心--話說回來,如果會為這種程度的事感到愧疚,他們又如何能夠面不改色地連續逼迫他煎了幾個月的魚。

  楊胤舟咬著下唇點頭。

  「那拜拜。」

  團長拖著還想講些什麼的老師離開了,方晴和芸芸也坐上了計程車。

  一下子只剩自己一個人,楊胤舟深深吸了口氣,從鼻到喉竄進一陣冰涼,瞬間就不那麼想吐了。

  原來他早就想逃了;根本不該留下來參加什麼慶功宴。

  直到人都走光才想到應該要對他們拍桌怒吼之後拂袖而去,楊胤舟為自己遲鈍的情緒反應感到有點懊惱。

  「還沒十二點啊……」

  既然不想吐了而腦袋又還算清楚,那就喝得更醉一點再回家吧。

  

  * * * * *

  

  昏昏沉沉地被人扶著,楊胤舟在被問了好幾次「幾樓」之後,才伸出軟綿綿的手按下了電梯的樓層按鈕。

  「你家是哪一間?」

  「……最裡面……」

  旁邊這人是誰?肩膀不夠寬,聲音不夠低沉,在肩膀和脖子上蹭來蹭去的手掌也不夠光滑。

  楊胤舟打了個酒嗝,靠著身邊那人的扶持,步履蹣跚地穿過走廊,依照慣例地停在隔壁鄰居門前,從口袋裡抖出整串鑰匙。

  夜好像很深了,清脆的金屬聲響在安靜的廊間迴盪。

  「是哪一支?我幫你開。」

  猴急的手從旁伸來搗亂,楊胤舟皺起眉,正想奪回鑰匙,身邊那扇門就打開了。

  隨著門把扭動的聲音,幽暗的走廊彷彿破了個洞一般,暈黃的光線從室內透出。

  「楊,你回來啦?」滿臉的笑容和瀟灑的姿勢,斜斜倚在門邊的簡任潮一如往常般做作。

  「唔?」

  楊胤舟遲鈍地轉頭望向光源,顯然還沒反應過來,倒是他身邊那個男人瞬間僵住了。

  「……你……你家有人?」

  「這裡……」不是我家。

  見男人的臉色變得有點難看,簡任潮眼睛笑得更彎,也不搭理他,只對楊胤舟說道:「來,快進來吧。」

  溫暖的燈光很迷人,簡任潮的聲音也很迷人。楊胤舟想也沒想就點了點頭,挪步走向他。

  「你……」

  「晚安啦。」簡任潮一把攬住醉漢的肩膀,連聲「謝」都沒說,就沉著臉關門上鎖,把那個倒楣的男人孤伶伶地晾在外頭。

  

  * * * * *

  

  「要不要喝熱牛奶?」

  「要。」

  坐在沙發上的楊胤舟點點頭,像小孩般聽話。簡任潮露出滿意的微笑,走進了廚房。

  頭好痛啊……發呆了好一會兒,楊胤舟開始慢吞吞地轉頭環顧室內。

  感覺好像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但他渾沌的腦袋無法整理出什麼明確的訊息。換新窗簾?增加家具?好像都不是。才三天沒來而已,能有什麼變化呢……

  還在思考時,簡任潮已經拿著微微冒煙的馬克杯走回客廳了。

  「謝謝。」

  接過馬克杯,冰冷的指尖開始有熱度傳來。楊胤舟低頭喝起牛奶,簡任潮輕輕走到他旁邊坐下,問道:

  「剛剛那個人是誰?」

  「不知道。」放下馬克杯,他伸舌舔去殘留在唇上的牛奶痕跡。「我在店裡喝酒,後來想睡就趴了一下。他過來說我喝醉了,要帶我去休息,就把我拖上計程車。」

  「……」簡任潮的表情瞬間扭曲了一下。「然後你就把他帶回家?」

  「明天還要上課啊。」

  「重點不是上不上課啦。」簡任潮的招牌笑容又回到臉上,挨著他坐近了一點。「你釣男人時都會喝得那麼醉嗎?」

  「我又沒要釣男人……」

  「沒要釣人的話為什麼要讓他跟回家。」

  「他自己要跟的。」就算醉到頭昏昏腦鈍鈍了,他也有信心在門口跟那人說拜拜。反正都已經把人給趕跑了,這傢伙是在囉嗦什麼。

  楊胤舟捧起牛奶又喝了一口,恰到好處的濃度和甜味讓他不由自主咂了咂舌頭。

  泡麵、紅茶、熱牛奶。從簡任潮手裡端出來的東西不管做法再簡單,總是會比別人做的好吃那麼一點──就因為他是廚師嗎?

  「吶,簡任潮,我問你。」

  「嗯?」

  「你喜歡當廚師嗎?」

  「還好。」簡任潮根本沒有談話的誠意,一雙手開始在他身上摸來摸去,嘴裡還繼續著前一個話題。「比起剛剛那個人,你不覺得找我比較好嗎?」

  牛牽到北京還是牛啊……楊胤舟難得沒有想跟他計較的心情,自顧自地把一整晚在腦中打架的念頭傾洩而出。

  「我被團長他們騙得團團轉已經夠悶了,老師還說那種話。」

  「當初介紹我加入的明明就是他啊。他現在才這樣說,是覺得我能力很差嗎?他覺得那時看走眼了嗎?」

  「應該是吧?難怪團長會用這種方式騙我……我還那麼認真的來找你學煎魚,結果根本是白忙一場,他們要的根本不是我煎的魚。」

  「其實他們可以直說,我隨時都能退出;要不然我不要上台嘛,幫忙行政工作就好,有什麼關係……」

  「老師問我喜不喜歡演戲,我回答不出來。他還問我說演戲時快樂嗎……笑話,哪有什麼快樂的,又累又鬱悶,還找不到人可以說,連個發洩的地方都沒有……你是要舔到什麼時候!」

  楊胤舟滿面通紅地把埋在自己頸間吻個不停的簡任潮推開,這才發現他的右手正放在自己T恤裡面,向上攀爬的指尖已經抵達肋骨中間的位置。

  「嗯?怎麼了?」就算被推開了也不會露出狼狽的表情,簡任潮再次貼了上來。

  果然沒在聽啊……看著在眼前慢慢放大的那張臉,楊胤舟一下子失了力氣,既虛弱又無奈的情緒感覺起來有點荒謬,過度攝取的酒精又突然開始作用。

  頭好昏,臉好熱。

  「楊……你哭了。」

  簡任潮聲音裡帶著憐惜。楊胤舟聞言愣住,直覺伸手往自己臉上一摸,才剛回了句「哪有」,就被對方用嘴堵住了接下來的話。

  簡任潮一邊變換著角度吻他,一邊還輕輕軟黏黏膩膩地哄他不要哭。那語氣就像數個月前他剛失戀的那個晚上聽到的一樣。

  隨著每一句在吻與吻之間冒出來的輕哄,楊胤舟即使口齒不清,也仍堅持著否認到底。

  「不要哭了。」

  「就說我沒在哭……你……唔……」

  剛剛摸到自己的臉頰明明就是乾的,眼眶鼻子也沒發酸。他就算長這副模樣,也從來不是個愛哭的男人。

  可是不管辯幾次都沒用,壓在唇上的吻還是照樣吻他的,傳進耳裡的話語也沒停下來。

  第一次上床就算了,第二次會跟他上床搞不好就是被這副嗓音所吐出的哄騙言語給勾去的。愈被哄愈會覺得自己可憐又委屈,再聽下去搞不好真的會哭出來。

  簡任潮嘴巴在忙手也沒閒著,剛剛才被驅逐出境的那隻爪子又企圖捲土重來,摸向楊胤舟衣服下擺。

  「你在幹嘛?」

  「安慰你。」

  「你明明沒有一點安慰的誠意……」

  「亂講,我這樣才是最高的誠意,你沒聽過『小女子無以為報,只有以身相許』之類的台詞嗎?」

  是常聽到,可是狀況不太對……還想聽對方接下來會說些什麼,上衣就被捲了起來。楊胤舟打了個哆嗦,立刻就有雙溫暖又柔軟的手掌貼上胸腹,頗為心疼地為他摩擦取暖--摸著摸著,早被微微挑起的情欲也跟著一起升溫。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喔,我疼你。」愈說愈肉麻。

  是不是真的哭了根本不是重點,反正他東拉西扯也只是想找機會上床而已。

  不知何時,楊胤舟的馬克杯離了手,空下來的手指被牽到對方的脖子上。他順勢彎臂勾住,讓簡任潮順利地把他拉進懷裡。

  「好乖。」

  乖你個大頭……

  團長,芸芸,方晴,老師,還有其他人。誰都看得出他在難過。卻只有這個傢伙做出類似安慰的動作。

  不要哭了嘛……吶?第二次見面的那個晚上,簡任潮就是用這句話麻醉了他一整夜。雖然不想承認,但實在是挺有效的。

  酒精會降低人的抑制力和判斷力。

  這樣也不錯。楊胤舟昏昏沉沉地摟著簡任潮,任他吻著自己的嘴唇、臉頰、頸脖和鎖骨,同時用溫熱的手掌由胸至腰一路向下撫摸。

  「嗯……」

  感覺到身體被拉離了沙發,上一秒還閉著眼睛享受的楊胤舟突然睜開眼睛,在抵達目的地之前伸手扯住簡任潮那早就被扯亂了的襯衫。

  「怎麼了?」

  「你的床好小。」

  看見楊胤舟皺眉嫌棄的表情,簡任潮笑得露出了牙齒。

  

  * * * * *

  

  有點錯估他的臉皮和膽量了……在整個人被簡任潮打橫抱起的時候,楊胤舟確實嚇了一大跳。

  「喂,幹嘛……喂?」

  「你的床不是夠大嗎?」

  「你……」什什什什什麼?

  軟綿綿又有點發燙兼且衣衫不整的身體就這麼被抱出了門外,還來不及感受到深夜的寒意,就又在一陣金屬碰撞聲後聽見了轉動鑰匙的聲音。

  「你哪來我家的鑰匙……」

  全身的重量都坐在簡任潮右臂上,楊胤舟反射性地環住對方頸子,半瞇的醉眼看向那隻拿著自家鑰匙的左手。

  「剛剛從你手上接過來的。」

  「騙人,我不記得……唔!」

  話還沒說完就被丟上床。楊胤舟從冰涼的棉被上撐起身,就見簡任潮正一臉不耐煩地扯開他自己身上的襯衫,顯然沒什麼心思再多費唇舌了。

  「這麼急啊。」醉意和莫名其妙高張的某種情緒讓楊胤舟有點變涼的皮膚再次昇高溫度,他向後移動,面對簡任潮讓出了床沿的位置。「那就快點吧,上床來安慰我。」

  

  一方垂涎已久,一方刻意挑釁,相互作用下的效果十分劇烈。

  

  被吻被啃咬,被撫摸被揉按,被壓制被折彎,被抬起被拉落,楊胤舟被動地任簡任潮擺佈,修長的裸軀隨著喘息起伏,滲出一片不合時宜的汗珠。

  「唔嗯……」

  炙熱的嘴唇不知第幾次吮上頸脖,滾燙的掌心也不知第幾次貼上腿間昂揚的器官。楊胤舟攀著簡任潮同樣汗溼的背脊,一邊用全身磨蹭著他,一邊隨著身體各處傳來的撩撥發出或高或低的呻吟。

  好像能想起來了,之前跟他一起度過的兩個夜晚是如何被對待……不,其實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只是強迫自己必須「想不起來」而已。

  不能否認的話只好忘記,今晚會發展成這樣也是因為喝醉的關係。

  話說回來,那兩個夜晚,簡任潮也不曾像這樣近乎執拗地挑撥啊……從頸間到腰腹到性器到全身,一波波湧上的快感持續再持續,幾乎要接近疲乏的程度。楊胤舟拚命忍耐著,才不至於在意識渙散時開口要求更強烈的刺激甚至疼痛。

  恍惚間,埋在頸間的嘴唇移向了胸前。像在回應他的期望般,左邊乳尖被狠狠咬了一口。銳利的疼痛從逐漸遲鈍的感官間殺出一條血路。

  「嗚!」

  楊胤舟還沒來得及抗議,就被拉開雙腿托起後腰;簡任潮的身體卡進他腿間,性器跟著順勢抵上他早就被用手指潤滑擴張過的那個穴口。

  直接碰觸的勾引更加難以忍耐,楊胤舟微微顫抖著張嘴喘氣;此時傳入他耳中的居然是低低的、涼涼的、悅耳的輕笑聲。

  「這位客人,這樣可以嗎?還有哪裡需要加強的嗎?」

  「你混蛋……快點進……啊、啊啊啊!唔嗯……」

  沒等他說完,簡任潮腰部向前一晃,完全插入之後,把楊胤舟的雙腿掛上自己臂彎,毫不客氣地壓下身子,開始大幅度地抽送進出。

  「嗚、啊……啊!」

  「舒服嗎?這樣……還是,要……再激烈一點?或是……慢一點?」

  汗水從簡任潮額角落下,他扯著嘴角拉出的笑容不像往常般做作,反而讓人聯想到露出獠牙的野獸。

  「嗚……」

  「說啊。」簡任潮緊緊按住身下的人,出乎意料地對答案很執著。

  「我不知道……」既舒服又難過,既快樂又疼痛。楊胤舟無法明確答覆,只能伸手抓住對方手臂,半醉半瘋顛,跟著扯出一抹咬牙切齒的笑容:「……我不知道,總之……不准停下來……」

  他是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是快感還是疼痛,不知道是傷心還是憤怒,不知道是要還是不要,不知道是想還是不想,不知道是宣洩還是墮落。

  只是,他偶爾很需要這種什麼都不知道的感覺。

  

  「……」

  做完之後,楊胤舟有好一陣子記憶空白。令他有點驚訝的是,他並沒有像前兩次那樣在事後感到強烈的後悔。

  身體又累又痠痛,下身傳來的隱約麻痺感不斷提醒著剛才發生的情事有多瘋狂多荒唐。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臉正埋在對方肩窩裡,楊胤舟咬住下唇,向後挪了挪身子。

  屋裡一片黑暗,只有從落地窗外傳進來的微弱燈火勉強將室內擺設畫上一圈輪廓;沐浴在舞台燈光下的上半夜,距離現在彷彿有幾個世紀那麼長。

  「醒來啦?」

  簡任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距離近得讓楊胤舟又打了一次冷顫。

  「什麼醒來?」 他茫然地皺起眉。

  「……你剛剛睡著了。」簡任潮原本就顯得慵懶的音調此時聽起來更加漫不經心。「大概睡了一分鐘……唔,搞不好不到一分鐘。」

  「我沒印象。」不過現在很睏倒是真的。

  「我幫你擦了一下,你可以繼續睡。」

  「擦……」擦什麼?這個他也沒印象。

  楊胤舟的喉嚨忽然乾渴起來。

  不是睡著,是被他做到昏過去了。

  在漫長得像是永無止境的快感之間找不到空檔換氣,在激動之下貪婪索求,最後就這麼扯著他的手臂失神了片刻。

  「你怎麼突然又變燙了?」感覺到臂彎中的體溫明顯昇高,簡任潮不正經地笑道:「剛才做得不夠嗎?還要嗎?」

  「夠了夠了不要了。」

  他連忙回絕,一邊拉開那隻往自己腿間滑過來的手;對方一反常態地乖乖被拉開。

  「我想也是,你的酒好像醒了。」簡任潮迅速收回雙手,聲音聽起來有點疲倦。

  「……」是醒得差不多了……楊胤舟微微愣住,有種受到責備的感覺。

  「睡吧。」簡任潮拉好兩人身上的棉被,規規矩矩地躺平,連一根手指都沒再伸過來。

  「唔。」被窩裡雖然很暖,但突然少了擁抱的溫度,還是讓人覺得空虛。

  他還是很怕寂寞、很依賴的吧?小時候依賴弟弟,長大了依賴情人;現在不能依賴弟弟也沒有情人,他似乎開始病急亂投醫了。

  連這個素行不良的男人都像剛烤好的麵包一樣香噴噴熱呼呼軟膨膨的,光是放在那裡冒煙,就充滿了誘惑力。

  只要稍微蹭上去,就能得到想要的擁抱和體溫了;也許還會有溫柔的親吻,或者會有好聽的聲音在耳邊低低說話。

  只要挪過去一點就好了,這男人一定會舉一反三自己貼上來的。

  不像父親或弟弟或情人那麼麻煩……

  楊胤舟對自己的動搖感到厭惡,於是他朝著窗外翻過身,弓起身子背對簡任潮。

  下一秒,有力的手臂從腰間纏了上來,背脊也被按進溫暖的懷抱中。

  「啊。」還沒完全武裝完畢的情緒一下子被擊潰,楊胤舟沒來由地一陣心軟,眼淚差點要掉下來。「你幹嘛。」

  「你轉過去背對我,不就是希望我從背後抱你嗎?」簡任潮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同時調整著手臂的位置。

  「……」的確……是這樣沒錯……楊胤舟不再回話,放任自己靠在身後的胸膛之中,極為放鬆地吁了一口氣。

  做愛後的兩人都還衣衫不整,相貼的身體有的部分隔著衣物、有的部分沒有任何阻礙。就這樣亂七八糟地抱在一起,好像彼此之間真的很親密。

  「好了,快睡吧。」

  簡任潮湊過臉來,在楊胤舟後頸上吻了好幾下。

  「你這個牛郎……」舒服得像要融化了。

  「喂,你這是什麼態度。」

  楊胤舟閉著眼,彎起嘴角微笑。「我是在稱讚你。」

  「這樣啊。」簡任潮輕哼了一聲,接著忽然收緊手臂,張嘴啃上對方肩膀。「你剛剛……」

  「唔?」輕微而細碎的啃咬對大舉來襲的睡意沒有產生任何影響。

  「剛剛昏過去了對吧?」

  聽見這句話的同時,楊胤舟全身一僵。

  身後那恬不知恥的描述還在持續。「我第一次做到讓人昏過去,真的有那麼舒服嗎?我說你睡著了你也不否認,真是的,都那麼明顯還想裝傻,你昏過去的時候,那裡還很有精神地一直吸……啊喔!」

  「……」

  「好了我不說了……不過你剛剛真的……唉唷!」

  肚子挨了第二記肘擊的簡任潮又叫了聲痛,後來就真的閉上了嘴。他輕輕制住楊胤舟雙手,重新把他拉回懷中抱緊,接著狀甚愉快地又說了一次「睡吧」。

  平穩而灼熱的呼吸吹在耳邊,楊胤舟閉上了眼睛。

  不知隔了多久,只聽見身後傳來很小很小聲的問句:

  「下次不要喝酒了,清醒著跟我做吧。」

  那微帶氣音的囁嚅實在太小聲了,小聲得像是他在自言自語一樣。

  哪還有下次啊。

  楊胤舟很想這麼回答他,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模模糊糊的「嗯」。

  

  * * * * *

  

  接下來,他想過幾天頹廢的生活。

  

  隔天醒來時已經接近中午,身邊的男人當然早就不在了。

  腦袋昏沉沉的,看到窗外開始下起雨來的那一瞬間,楊胤舟忽然覺得這世上不管什麼事都很沒意思。去他的老師去他的團長去他的劇團公演。上學也一樣。

  「沒意思……」

  楊胤舟裹著棉被在床上左右滾動,完全不想起來;滾了幾圈之後,就又恍恍惚惚地再次睡著。

  睡沒多久,一陣開門關門的巨響把他吵醒了。

  「咦……」誰啊?

  「噓!」

  簡任潮的臉在眼前迅速放大,隨著摀上自己嘴巴的大手,急促的高跟鞋跺地聲由遠至近地在門外走廊上響起。

  「你幹嘛?」用力扳開黏在臉的手之後,楊胤舟壓低音量問道。

  「讓我躲一……」

  話都還沒說完,隔壁(也就是簡任潮家)門口就傳來了如雷的拍門聲。

  「簡任潮!出來!我知道你在家!」夾雜在拍門聲中間的是女人尖銳的叫聲。「我到你店裡去問過了!他們說你中午就回家了!躲是沒用的,快點給我出來!」

  被女人找上門來啦?楊胤舟用輕視的目光望向身邊的人。

  簡任潮臉上寫滿了「糟糕」兩個字,一邊朝他猛搖頭,噓聲說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門外的拍打聲還在持續,女人的叫聲也愈來愈宏亮、愈來愈憤怒(「是男人就給我出來」);楊胤舟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不然是哪樣」。

  「她……她她她……她是我阿姨……」

  「哈!」那女人的聲音聽起最多不出三十歲,最好是阿姨!楊胤舟笑出聲音,手腳俐落地跳下床,隨手抓來一件上衣披到肩膀上。

  「你要幹嘛?」簡任潮驚訝地看著他明顯含怒的臉龐。

  「我去看看你『阿姨』長什麼樣子。」

  簡任潮聞言大驚失色,不顧形象地從床上往下撲,企圖伸手抱住楊胤舟的大腿──然後被一腳踢開。

  「痛……喂!不要啦……」

  就在他摸著鼻子確認有沒有流血時,不知為何怒氣沖沖的楊胤舟已經拉開大門了。

  「簡任潮!你這個沒種的東西!叫你出來是沒聽到嗎?簡任潮!」

  嗯哼嗯哼,皮衣、捲髮、濃妝和高跟鞋,用力拍門的纖纖玉指尖端還塗著葡萄色的鮮豔指甲油。

  目測的年紀比聲音聽起來大了一點,差不多三十五歲上下吧。

  就算聽見隔壁有人開門,女人也只是用眼角稍微一瞄,接著再度抬起手臂,準備展開下一波拍打和叫罵。

  楊胤舟皺起眉,走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腕。「這位太太,妳再吵下去我就要報警了。」

  「我不是太太!」女人甩開楊胤舟的手,豔麗的臉龐微微漲紅。「我要找簡任潮,你叫他出來!我知道他在家!」

  「他不在喔。那傢伙很愛玩,不到半夜不會回家……啊,而且常常不回家。」楊胤舟歪過臉,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她。「妳找他要幹嘛?我可以幫忙轉達,不過可能要十天半個月。」

  「我……他……」被那雙清澈的鳳眼盯得渾身不自在,剛剛還在大吼大叫的女人一時之間竟然語塞了。

  「我猜猜……懷孕?得病了?始亂終棄?劈腿被男人發現叫妳來要遮羞費?」楊胤舟望向她的眼光中帶上了三分憐憫七分鄙夷。「來找他的女人很多,不過大白天就這麼吵的只有妳一個,有沒有常識和羞恥心啊妳?這種事情也好叫得讓左鄰右舍都知道,那麼愛宣傳的話,怎麼不去廣播電台……」

  「啪」地一聲,楊胤舟左臉挨了一個巴掌。聲音很大而且也很痛。

  女人恨恨地丟下一句「告訴他妮娜來過」之後,便踩著高跟鞋扣扣扣扣地走掉了。

  妮娜來過耶……楊胤舟撫著被打的左臉走回自己家,一打開門就跟臉色灰白的簡任潮撞個滿懷。

  他抓住楊胤舟的肩膀,一副瀕臨崩潰的模樣。

  「我哪有常常不回家?你不是很清楚嗎?我每天都會回家啊!還有……我這裡哪有女人來過啊?還說什麼懷孕得病遮羞費的……啊啊啊你看起來斯斯文文的講話怎麼那麼難聽啦……死定了死定了,你居然跟妮娜說那種話……」

  「不是阿姨嗎?現在改口叫妮娜啦?」楊胤舟瞇起眼睛。

  「我都叫她妮娜啊,不過她確實是我……我阿姨……嗚噗!」

  甩了簡任潮一巴掌之後,楊胤舟順勢將右手指向門口:「我不知道你有什麼特殊的嗜好,總之我把她趕走了;這一巴掌本來應該是你的,現在還給你。然後滾吧。」

  「喂喂……」彷彿這時才注意到對方臉上的掌印般,簡任潮眼睛微微睜大,剛才的歇斯底里一下子緩和了下來。

  「快滾啊。」

  楊胤舟不知道自己在氣些什麼。

  也許是睡到一半被吵醒所以不高興。也許是被那女人製造的尖銳噪音弄得很煩。

  也許單純是討厭面對這種沒品爛男人身邊必定出現的戲碼。大概吧。

  「臉……很痛嗎?」

  簡任潮靠過來了。像平常一樣,身體動得比嘴巴還快,楊胤舟什麼反應都沒來得及做,對方暖暖的手掌就撫上了他被打痛的臉頰。

  「對不起,對不起嘛……」

  貼上來的懷抱、體溫和語調一一勾起了昨晚的記憶,楊胤舟暗暗顫抖起來。「死雙性戀。」

  「喂!」簡任潮低頭叫道:「就跟你說她是我阿姨了,你煩不煩啊?」

  「你才煩。」有那種阿姨鬼才信。「讓女人找到家裡來就算了,還躲進我家,連累我被打巴掌。沒用的死牛郎,遜斃了。」

  楊胤舟一邊罵一邊閉上了眼睛。看著自己臂彎中那張眉頭微皺的臉,簡任潮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我真的不是牛郎,她真的是我阿姨……」

  「是不是每個被你釣到的女人都會變成你『阿姨』?」

  「……」

  「下次如果有女人抱著小孩說是你的怎麼辦?」

  「你到底聽不聽得懂人話?」簡任潮忍無可忍,用力搖著楊胤舟的肩膀叫道:「第一,我只喜歡男人,不會去招惹女人;第二,我不會把釣到的對象帶回家!你聽清楚沒?」

  對方失控的語氣讓楊胤舟不由自主跟著放大音量。

  「騙子,你那次明明就把我帶回家了!」

  「因為你特別可愛啊!」

  楊胤舟的臉瞬間變紅,並且因為截然不同的情緒而在下一刻變得更紅。

  「誰要信你的鬼話──!」

  

  「你看,這個是我外婆,這是我,這個就是妮娜……」

  半夜二點,兩邊臉頰都還微帶紅腫的簡任潮出現在楊胤舟床邊,在重覆了幾次掀被拉扯的動作之後,把一張很老舊的照片放在他面前。

  照片背景是過去台灣鄉間常見的四合院,在門前台階上坐著一個中年婦人、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還有一個身穿國中制服的少女。

  「……」

  「所以她真的是我阿姨,只是我們差沒幾歲,她不想被叫阿姨……喂,不要睡著!我從下午找這張照片找到現在耶!」

  「……那又怎樣啦……」

  就算這個真的是阿姨,誰知道下一個來的會是什麼人?哪天讓他遇到另一個「特別可愛」的男人,搞不好還會再帶回家。

  楊胤舟拉起棉被轉身睡倒,馬上被簡任潮掀開棉被拉了起來。

  「所以你相信了?」

  「相信啦相信啦。」話說回來,幹嘛一直向他澄清啊?

  「她明天可能還會來。」

  楊胤舟再度倒下,又在途中被拉住。「……所以?」

  「讓我在你家住幾天,我順便收拾好行李帶過來了。」

  「……」

  

  * * * * *

  

  「小楊?你怎麼連續三天都沒來上課?」

  「喂?妳說什麼?」

  「我說!你怎麼都沒來上課!老師在問了!」

  「我聽不清楚……我現在很忙……等一下再打給妳……放手啦!」

  「你說什麼?什麼放手?喂?喂喂?」

  「我會再打給妳!」單方面掛掉電話後,楊胤舟轉頭踹向正死死抱著自己腰的男人。「叫你放手沒聽到嗎?」

  「不行,不能再讓你出去講那些難聽話了……」在門外傳來的轟然叫罵聲襯托下,簡任潮一向迷人的嗓音此時顯得異常虛弱。

  楊胤舟頭痛如擂鼓。「那你自己出去處理!」

  「我不要!」簡任潮拚命搖頭。

  「你──」不行,要冷靜要冷靜要冷靜──楊胤舟用力深呼吸,耐著性子問道:「那要怎麼解決?她已經在那邊叫囂半個小時了。」

  「你就讓她叫嘛,她叫累了就會自己回去了。」簡任潮一臉逃避的樣子。

  想要冷靜跟他溝通的自己真是白痴。楊胤舟露出微笑。「那我們先泡個茶好了,等她叫累回去了再出去吃午飯。」

  簡任潮聞言,立刻小跳步奔向廚房。「那我來泡茶──哇!你幹嘛!」

  從門邊被迅速拖回沙發上的楊胤舟臉色鐵青地扯著簡任潮的頭髮。隔壁門口傳來的噪音不斷刺激他的耳膜,連腦子裡都開始嗡嗡作響了。

  「不要拉我頭髮啦!喂!唉唷!」

  本來蹺課是為了沉澱心情,結果被這傢伙一攪,只剩下滿耳的噪音和滿心的煩悶;三天下來,先前在惱怒什麼都快要不記得了。

  「你沒種!那不是你阿姨嗎?你居然不敢見她?」

  「她很可怕……」

  「那讓我去啊!」

  「你更可怕……唉唷!」簡任潮一邊翻轉身子把楊胤舟壓在沙發上,一邊試圖擋住他的攻擊。「有那麼難懂嗎?是人都有想要逃避的時候啊……特別是面對童年創傷。」

  「你阿姨給過你什麼創傷?」楊胤舟一愣。他童年時她也只是少女吧?

  「那個……」簡任潮支吾其詞,目光開始左右飄移。「有些事情很難解釋,說了你也不一定會懂,咳嗯。」

  三天不見的「牛郎版簡任潮」突然現身。楊胤舟瞪著他那滄桑中微帶憂鬱、無奈中又透著幾分悲壯的笑容,肚裡火氣直冒。

  「孬種。豬頭。膽小鬼。沒雞雞。」

  「……」簡任潮掛著招牌笑容,罵不還口,修養極佳。

  看他連眼也不眨地照單全收,楊胤舟忍不住又多罵了一句:「騙子。」

  這次他有意見了。「我不是騙子。」

  「明明就是,看臉就知道是個騙子。」

  簡任潮苦笑起來。「我沒對你說過謊喔,是你一直不相信我的話。」

  聽見他的回答,楊胤舟又是一愣。「我哪有……」

  好像有。真的有。因為第一印象就很糟,一路糟到現在。從長相到穿著到說話方式到生活習慣和整體格調……這傢伙的一切都讓他看不順眼。

  似乎沒注意到對方內心的掙扎,簡任潮嘻皮笑臉地湊了過來,近到鼻尖幾乎相碰。

  「楊,我很喜歡你。」

  「鬼才信。」楊胤舟反射性地回嘴。

  「看吧看吧,你不相信我的話。」

  「這麼明顯的謊話我為什麼要相……喂!唔……」

  寄人籬下安份三天果然是極限了。簡任潮微微側過臉,張嘴吻住楊胤舟。

  這個人接吻時,四唇還沒相碰就會先張嘴;擁抱時,身體還沒接觸就會先把手伸進對方衣服裡──不過這次嘴張得特別開、手伸得特別快,楊胤舟氣息一窒,只覺得自己好像要被他吃掉了。

  四肢被壓制著,口腔和鼻腔裡都是他的味道。伸進衣服底下的手掌只是輕輕地遊走與撫摸,沒怎麼朝敏感帶挑逗,卻充滿了攻城掠地的霸道。

  「唔……」楊胤舟不知不覺閉上了眼睛。

  牆上時鐘的秒針彈動聲嘀嗒嘀嗒地傳進耳裡。

  「她走了耶。」

  簡任潮說話的聲音很輕,聽起來像是在偷笑。楊胤舟這才察覺到門外不知何時已安靜了下來。

  「走了啊……」什麼時候走的?他頭昏腦脹地隨口附和,被吮吻過的嘴唇還熱熱的,激昂的心跳也還沒減緩。

  「嗯,走了。」簡任潮咬住他耳垂。「我們可以放心地繼續……」

  楊胤舟回過神,發現衣服下的那雙手開始在拆自己的皮帶,連忙伸掌把對方的臉推開,叫道:「不……不必繼續!」

  「可是你臉很紅,那裡也硬了……」

  楊胤舟氣急敗壞地打斷他:「我──要──吃──飯!」

  

  灑著海苔和柴魚片的燒肉蓋飯一端上來,楊胤舟就洩憤似地埋頭猛吃。看著他搖晃的髮絲,簡任潮托著臉頰微笑。

  「這家的蓋飯很好吃,我一直想偷學,不過味道總是差一點。大概是淋醬的關係。」

  偷學啊……楊胤舟鼓著腮幫子抬起頭,含糊不清地問道:「對了,你怎麼都不用上班?蹺班那麼多天會被炒魷魚吧?」

  簡任潮微微哼了一聲。「我有年假啦。話說回來,我三天沒去上班,你到今天才發現?」

  「你也沒問我為什麼沒去學校啊。」楊胤舟跟著哼了一聲,再次低頭吃飯。

  「我知道你心裡難過,不想去上學。」

  「對啊我心裡難過不想去上學──然後你還住進來吵得我不得安寧──幹,我明天就會去學校!」

  即使被人用筷子指向鼻尖進行強烈的指控,簡任潮仍然笑得不痛不癢,看來臉皮不是普通的厚。

  「嗯嗯,我也該回去上班了,那我們一起出門,你還可以先幫我看看路上安不安全。」

  「……你去死吧……」

  

  回家的路上,簡任朝拖著楊胤舟走進超市,準備晚上的儲糧;但才剛走進超市沒多久,他就臉色大變地拉著楊胤舟躲到泡麵架後方。

  「幹什麼?」不會又是他阿姨吧?

  「噓,沒事,等一下。」

  沒事為什麼又要躲?楊胤舟厭煩地掙扎了幾下,同時朝反方向望去。

  沒看到那個女人的身影。超市裡空盪盪的沒什麼人,在十公尺外,只有一個臉色蒼白的中年男人正在挑選禮盒。

  「你怎麼滿地都是仇人啊?這次又騙了人家什麼?他該不會是你叔叔吧?」

  楊胤舟用手肘撞了撞簡任潮的肚子,故意讓語氣尖刻。但他卻沒有回嘴。

  他只是僵直了脖子看著那個蒼白的男人,看著他慢吞吞地拎起一盒牛奶花生、慢吞吞地走到櫃台結帳。

  

  * * * * *

  

  「那個人是誰?是誰是誰是誰?」

  從超市走回住處的十分鐘裡,楊胤舟不斷地追問那個人的身份,因為實在太好奇了──比起簡任潮聲稱「可怕」的那個阿姨,那男人帶給他的情緒看起來才真的讓他充滿了無可名狀的恐懼。

  「是誰啦?說嘛,我這次會相信你……咦?」

  拉拉扯扯地走出電梯,頑固追問的人和堅決封口的人一起僵在原地。

  剛才那個蒼白的男人正提著牛奶花生禮盒站在簡任潮家門口,略帶疲憊地朝兩人微笑。

  「啊,你回來啦?太好了,我正在煩惱你不在家怎麼辦呢。」

  「好久不見,姨丈。」

  姨……丈?楊胤舟腦袋裡「噹」了一聲。在嗡嗡作響的腦內回音之中還能隱約聽見男人小聲地回了句「別這樣叫了,聽起來好彆扭」。

  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但簡任潮確實在瞬間收起了剛剛在超市裡展現出的徬徨和退縮,很自然地笑著開門,把男人請進自己家裡。

  楊胤舟也很自然地跟了進去。

  「這個……給你的,你小時候很喜歡。對不對?」

  男人帶著微笑,一邊彎腰落座,一邊把手中的禮盒放在桌上。

  「人來就好了,何必帶東西呢?這麼客氣。」簡任潮迅速從廚房裡端出熱紅茶。

  ……只有一杯。沒有我的。楊胤舟縮著身子坐在一旁,很小心眼地死盯著那男人捧住茶杯的細白手指。

  「那個……真的好久不見呢,任潮。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我也忘了,哈哈,真的有一段時間了。不過你都沒變。」

  「哪裡沒變,你都長那麼大,我也老了。」

  「怎麼會,你看起來還很年輕啊,姨丈。」

  如果平常那個牛郎是一號,這三天來縮在自己家裡的孬種是二號,那麼現在這個談吐圓滑的正常成年人就是三號了……楊胤舟迅速地在腦中幫簡任潮編號。

  「別再叫姨丈了,我跟妮娜都已經離婚好幾年……對,你像以前那樣叫我名字就好啦,比較習慣。」男人輕輕喝了口茶。

  他不但臉色蒼白、聲音細小,連微笑的模樣看起來都弱弱的;講話沒有抑揚頓挫,語氣吞吞吐吐,斷句拖拖拉拉。

  楊胤舟煩躁地左顧右盼,發現自己其實很討厭這種類型的人。

  「你現在在做什……」

  「博安哥,是妮娜叫你來的嗎?」

  寒暄到一半突然被打斷,李博安顯然嚇了一跳。他愣了幾秒,才吶吶地回道:「她沒有叫我來,我只是聽說她上台北找你,所以……是我想來看看你。」

  「還真巧呢。」簡任潮笑得眼睛都彎了。「她中午才剛走。」

  「她說你一直不見她。」

  「有什麼好見的,該說的該分的在葬禮那天都搞定了不是嗎?」

  葬禮?誰的?楊胤舟尖起了耳朵。

  李博安微微低頭,雙手無意識地轉著茶杯。「她說萍姨還有一塊地……」

  「沒有了。」簡任潮皺眉。「外婆早就什麼都沒有了。最後那幾年都是我拿錢回去的,她哪還有什麼地。」

  「妮娜說那塊是祖地,不會賣掉的。」

  「都說是不能賣的地,她想拿來做什麼?」見李博安身體微微瑟縮,簡任潮眼睛笑得更彎了。「我說破嘴她都不信。博安哥,外婆一個人養我們兩個長大,你以為很簡單嗎?她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可是那塊地……」

  「跟別的地一樣,早就賣掉了。」簡任潮緩緩閉眼,再緩緩睜開。「妮娜她徹底搜過外婆的遺物了吧?這個她應該知道才對。」

  李博安沉默了下來,原本就蒼白的臉孔倒是沒什麼變化。隔了好久,他才慢慢說道:「我想……也是這樣,妮娜她自己說不定也很清楚……只是不想承認吧。」說到這裡,他又開始轉杯子了。「我也勸不動她。」

  簡任潮忽然站起身,在李博安的注視下走到楊胤舟身邊,沒頭沒腦地伸掌在他額頭上用力巴了一下。

  「唉唷!你幹嘛!」

  被打了個猝不及防的楊胤舟摸著額頭正想跳起來還手,就見簡任潮又若無其事地走回原位,朝著目瞪口呆的李博安露出笑容。

  「博安哥,我朋友和我還有事。」話到這裡已經講死了,他溫和地下逐客令。

  李博安聞言連忙放下杯子,微顯慌張地站了起來。「是啊,我也該回去了,不好意思,打擾你們……再見。」

  「再見。」

  沒再多說什麼話,簡任潮帶著李博安走到門邊,把他送了出去。

  大門一關上,楊胤舟就跳了起來。「你剛剛幹嘛打我?」

  簡任潮雙手一攤,換上一臉無賴的笑容。「氣氛太嚴肅了,我需要轉移注意力嘛。」

  「什……」什麼理由啊?

  「走吧走吧回家去,我先熬高湯,晚上來煮火鍋。」

  「回……」回誰的家啊?

  「我們終於又獨處了,我好想你唷,親愛的楊,寶貝。」

  「誰是你親愛的──」

  簡任潮一手提著裝滿食材的塑膠袋,一手拎著胡亂掙扎的楊胤舟,笑瞇瞇地「回」到了隔壁屋子裡。

  

  「我明天一定會去上課,早上八點的課。」

  「嗯嗯。」

  「所以你……啊!不要摸了……」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四五六七。楊胤舟一邊閃躲著對方鍥而不捨的嘴唇,一邊制止那隻試圖伸進自己褲頭的手。

  「……」兩人扭了一陣子之後,簡任潮突然真的停了下來。

  楊胤舟也不敢亂動。

  兩人維持著相同的姿勢躺了好一會兒,楊胤舟才打破沉默,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簡任潮「嗯」了一聲,把手從楊胤舟睡衣底下抽了回來,改而繞過他的肩膀,輕輕把他摟近自己身邊。

  「欸,其實也沒什麼……是你阿姨不好,你問心無愧,不用怕她嘛。」被他抱進懷裡,楊胤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反抗,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安慰他。

  聽見他貼在自己耳邊的呼吸聲,沒怎麼思考,話就這麼一句一句地說了出來。

  你是外婆帶大的啊?我也是,不過我是爺爺帶大的。

  我媽很久以前就跑了。我爸也沒怎麼管我……都是我弟在管我。

  你外婆對你一定很好吧?聽說外婆和奶奶都會比較疼男孫唷。

  我連我外婆長什麼樣子都沒看過呢。

  講啊講啊講,愈講愈小聲。身旁那人連指頭也沒動一根。楊胤舟闔起雙唇扁了扁嘴。上次向他說話時他也是像這樣,根本沒在聽。

  我這是在幹嘛啊。

  算了不講了,睡覺──當他正想閉上眼睛時,簡任潮開口了。

  「你猜了什麼?」

  「我……我猜你爸媽離婚了,你媽把你丟給外婆,之後對你不聞不問。」

  「嗯,好聰明,真準。不過我爸媽沒有離婚,因為他們沒結過婚……再猜,還有呢?」

  「我猜你從小被你阿姨欺負到大,所以很怕她。她應該不是什麼很長進的人,一直想要從你外婆身上挖錢出來,而且覺得外婆對你比較偏心。然後你那個姨丈……」

  「什麼?」

  楊胤舟覺得環在自己肩上的手臂收緊了一點。

  「……他應該是鄰居之類的,你們從小就認識這樣。」

  「唔,都猜對了。」

  「哇靠。」還真的都猜對……楊胤舟有點傻眼。

  「那你有沒有覺得我身世坎坷、命運堪憐?」

  「沒有耶。」除了一個多了阿姨一個多了弟弟之外,他們其實半斤八兩。而楊胤舟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別可憐的地方。

  聽見他的回答,簡任潮笑出了聲音。

  

  * * * * *

  

  「好痛痛痛痛……」腰和背和大腿內側,一動就痛……

  即使想了一整個早上,楊胤舟還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也可能是做對了什麼)。

  昨晚話說到一半,簡任潮就一邊笑一邊撲了上來。推也沒用打也沒用罵的當然更沒用,三兩下就被他脫光制住,接著是漫長而暴力的──輾壓。

  對,那不是做愛,是輾壓,而且還是反反覆覆輾過來輾過去那種,只能用粗魯來形容。雖然該做的愛撫親吻潤滑擴張都沒省略──可是從頭到尾都被按得死死的實在很氣悶。

  一開始以為他在生氣,可是他貼在耳邊說下流話時的語氣很溫柔;但若說是突然燃起了熱情……也未免燒得太過頭了吧?

  做到後來,又睏又累的楊胤舟已經發不出什麼聲音了,只能軟綿綿地隨著對方的動作喘氣和抽搐,被逼著迎向另一波鞭笞般的高潮。

  幹,那傢伙是吃錯藥嗎……下課鐘響,楊胤舟唉聲嘆氣地拎起背包,像個老頭一樣彎著腰駝著背,從座位上起身。

  「小楊等一下!」

  「唔?」楊胤舟慢吞吞地回過頭,看見昨天打電話來的女同學正穿過人群往這邊走來。

  「你昨天不是說要打給我嗎?」

  「我忘了……」楊胤舟愣愣地盯著她毛線帽上晃來晃去的那對兔耳朵。

  他看起來沒睡飽精神差,不適合多扯廢話──她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逼近他眼前,嚴肅地說:「聽好,有兩件事。第一,管理學報告後天下午六點前要交到系辦。」

  確定楊胤舟點了點頭之後,她繼續說道:「第二,中文系有個陳嶽河老師派人來找你兩三次了,叫你中午有空就去找他。」

  「……陳……」陳嶽河老師。

  「聽到沒?」兔子耳朵隨著她傾近身子的動作又晃了一下。

  他心不甘情不願地再次點頭。「聽到了。」

  

  離開教室後,楊胤舟拖著腳步朝中文系館移動。這棟大樓有點年代了,不分四季,走進裡面總是有種涼颼颼的感覺。

  上次見面時老師說了什麼來著?

  

  胤舟,你喜歡演戲嗎?

  覺得有熱情嗎?演戲時快樂嗎?

  

  其實,我一直後悔當初介紹你入團。

  

  穿過黑暗的走廊,廊底那間研究室門上的名牌一角還貼著Hello Kitty的貼紙。他嘆了口氣,打開面前那扇虛掩的門。

  陳嶽河拿著鬆餅朝他微笑招手。

  「老師。」

  「你總算來啦,我已經吃好幾天鬆餅了……他們說你喜歡吃鬆餅。來,這個給你吃。」

  楊胤舟接過紙盤和塑膠叉子,懷著既焦慮又鬱悶順便摻雜了一點罪惡感的心情在陳嶽河對面坐下。

  「先吃吧,不然要涼了。」老師還是笑瞇瞇的。

  看著老師的笑臉,楊胤舟試圖想像他會對自己說什麼,但卻想像不出來。託簡任潮作亂了整整三天的福,他連自己有什麼打算都不知道。

  公演結束那天喝了大半夜的悶酒,當時佔滿腦袋的的確都是「不幹了」這個念頭,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他也不知道。在如狂風暴雨般打來的失望和憤怒之中,總會有個「可是」在那裡中流砥柱。雖然無法為它命名,但也無法不去在意。

  「可是什麼呢……好煩……」

  糟,身邊有人時反而更容易自言自語。

  「欸?」陳嶽河抬頭望過來,一塊鬆餅從笨拙的叉子尖端上落下。

  「老師,你上次說後悔介紹我入團,是因為我表現不好嗎?」

  單刀直入的問題讓陳嶽河微微呆了一下。但他接下來的回答非常堅定:「不是。」

  「那為什麼你要那樣說?」

  「那天沒有說清楚,你很介意嗎?」陳嶽河抬起叉子,總算把那塊不停滑落的鬆餅成功送進口中。「我的意思是,你太早開始演了……」

  「……」然後呢?楊胤舟一邊嚼一邊盯著老師看。

  「你吸收得還不夠就開始釋放,而且是毫無保留地釋放。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乾掉。」大概是吃得太大口了,陳嶽河吞下鬆餅的表情看起來有點痛苦。

  「我……」他很想說「聽不懂」,可是他好像聽得懂。

  每次練戲、每次站上舞台,不管練得再熟演得再好,他都覺得自己好像缺乏了什麼東西;愈是向內挖掘,愈是覺得這些表象下面其實空無一物。

  再多的讚賞和掌聲都填補不了那種空虛的感覺。

  「而且……」陳嶽河開始用叉子戳弄著盤裡剩下的鬆餅。「你們團長雖然很有才華,可是他個性太差了;帶人時只會用榨的用拐的用騙的,理由光明正大,其實幾乎是在欺負人。就像上次你演那個角色……他沒必要那樣騙你的。」

  啊啊……這算是遲來的溫暖吧?楊胤舟不知道該接什麼話,只能咧開嘴巴苦笑。

  「不過現在說這些也太慢了,你都已經決定要繼續下去,我也只能勸你放輕鬆,他那個人就是……」

  「咦?決定什麼?」換楊胤舟呆住了。

  「咦?不是嗎?」陳嶽河的眼睛微微睜大。「難道你不想留在劇團嗎?」

  都被人這樣問了,他也只好實話實說:「老師,其實這次我真的很生氣,想說乾脆退出算了。可是……」

  「好了,所以你不會退出。」陳嶽河拍了一下膝蓋,臉上的笑容堅定而又充滿鼓勵,就像幼稚園老師在幫小朋友蓋乖寶寶印章一樣。

  「為什麼你這樣推論?我什麼都還沒說耶……」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跟在那種人身邊很辛苦,上次他那樣也真的讓你生氣了,但你還是無法下決心立刻退出……這不就表示你其實很想留下嗎?」陳嶽河放棄那盤鬆餅,把椅子滑到楊胤舟面前。「想想看嘛,你又不是靠劇團吃飯,對它也沒什麼責任,能讓你遲疑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你不想走』。」

  「我……不想走?」他的推論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可是又有種怪怪的感覺……楊胤舟還想再說點什麼,兩邊肩膀就被用力拍了好幾下。

  「對,你熱愛演戲,我可以保證!」

  「等等等等,這事是你可以保證的嗎?我自己都不敢保證!」

  「加油吧!胤舟,老師永遠支持你!」陳嶽河的耳殼好像關起來了。

  「不,老師,我還沒……」靠!會不會拍太用力了!

  「你可以的!你是我最得意的學生啊!」

  不過是上了一學期通識就變成最得意的學生,他是把其他本科系的學生往哪裡擺啊……

  

  「小楊小楊,明天晚上八點開會!有新戲要排了!」

  「新戲嗎……」

  「新挑戰喔,你一定要來!」

  一直到傍晚接到方晴的電話,楊胤舟才對陳嶽河那異常熱切的態度恍然大悟。

  

  「根本是當說客來著……」

  

  * * * * *

  

  明天劇團開會,有新戲……到底要不要去呢?

  想了一個下午,楊胤舟很悲慘地發現情況似乎被老師說中了──因為當他決定「好吧再給他們一次機會」時,心中的猶疑和鬱悶都在瞬間一掃而空。

  但搞不好只是自我安慰也說不定,那些被家暴的婦女就是這樣撐過一次又一次的毆打……可是這種思考方式讓他的心情變好是不爭的事實,他決定暫時不要想那麼多。

  踏出校門時,手機響了。螢幕上出現的是陌生的號碼。

  是詐騙電話嗎……楊胤舟心不在焉地接起電話,打算在三秒內解決。低沉動人的成熟嗓音伴著微弱的薩克斯風演奏聲,從話筒彼端傳了過來。

  「親愛的……今晚寂寞嗎?來陪我喝酒吧,讓我醉在你美麗的眼神之中,忘了一切……」

  劈。

  「你怎麼會有我的手機號碼──!」

  簡任潮「唉唷」了一聲,似乎被楊胤舟大叫的音量震痛了耳朵。「不管那個啦。到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家店來喝酒吧,我等你。」

  「……我幹嘛要跟你一起喝酒……」

  「因為你現在不能回家。」

  楊胤舟一愣。「為什麼?」

  「妮娜和博安哥現在在我家門口。」

  一想起那個女人就頭痛。楊胤舟破口罵道:「關我屁事!」

  「上次博安哥在我家見過你了,你回去的話妮娜就知道可以透過你找我,她會改去敲你家的門唷。」

  「……你去死吧……」

  

  * * * * *

  

  「這裡這裡。」

  趴在吧台前的簡任潮笑瞇瞇地朝大門招手。楊胤舟鐵青著臉走過去,「碰」地一聲把背包重重摔在旁邊的高腳椅上。

  時間剛過七點,店裡人不多,酒保跟上次是同一個。

  「要待到什麼時候?我還要趕報告。」

  「坐下坐下嘛,我請你喝酒。」簡任潮看起來心情很好。「要喝什麼?」

  楊胤舟戒備地看著他。「可樂。」

  「咦──」

  「咦什麼啦!」一靠近就聞到酒味,楊胤舟皺起眉頭:「你喝了多少啊?」

  「兩杯啦兩杯,不會醉的,嘿嘿嘿嘿……」

  「……」嘿嘿咧。

  兩人隔著個背包,坐了老半天都沒再講話。一個趴在吧台上發呆,一個拿著可樂乾瞪眼,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對──隨著時間推移,開始有人來搭訕。

  「你一個人嗎?」

  無袖高領針織衫加牛仔褲。簡任潮咧嘴一笑,指了指楊胤舟。

  「喝杯酒?」

  亮紅色襯衫和雷鬼頭。楊胤舟搖搖頭,用下巴朝簡任潮比了一下。

  一開始還好,不必多做什麼解釋就能讓那些人識趣地退開;但重覆了幾回之後,楊胤舟慢慢覺得煩了,拿起背包想挪到簡任潮身邊,卻看見他正在跟兩個染金髮的年輕人說話。

  「跟你的伴吵架啦?」金髮A男朝這邊探頭探腦。

  「沒有呀。」

  「那你們怎麼都不講話呢?氣氛有點糟欸……」金髮B男故作關注的神態做作到有點惹厭。

  「哈哈,他老是這樣,習慣了。」簡任潮的笑聲聽起來也很蠢。

  「長得漂亮的人脾氣好像都比較大?會不會哄得很辛苦,哈哈哈。」

  金髮A男的「哈哈哈」勾斷了楊胤舟腦裡的最後一條理智線。他踢開椅子站直身體,還沒來得及發難,就聽見背對著自己的簡任潮懶洋洋地回答道:

  「漂亮是漂亮,不過不必我來哄。」

  「呀──你好冷淡──」

  金髮B男還在格格亂笑;楊胤舟悶不吭聲地拎起背包轉身離開。

  才走離吧台沒幾步,他就發現自己的臉頰被怒意燒得很燙,耳朵也是。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生氣。

  最近好像一直在生氣──都是那死傢伙害的。

  楊胤舟低著頭,無視人群中伸來的那幾隻拍肩摟腰的手,大步往出口走去。

  管理學報告還沒寫,明天依然是早上八點的課,劇團有新戲要開會……明明還有很多事情要煩惱,為什麼會被那傢伙害到有家歸不得,還被一通電話叫到這裡生悶氣?

  混帳。

  正準備跨上出口樓梯時,手臂突然被人扯住了。楊胤舟轉過頭去,還沒看見對方的長相,就被一把拉進樓梯旁的廁所──而且還是進「包廂」。

  狹窄的空間裡,兩個人幾乎擠成一團;對方高大的身子擋在門口,居高臨下的遮住了視線可及的所有光源,背著光的臉孔一片模糊。

  楊胤舟背抵著牆,雙手從胸前撐出一點距離,不悅地盯向對方。

  「別跟那種人生氣,多不划算。」男人嘻皮笑臉地又貼近了一點。「我從你進店裡就在注意你了呢。」

  「注意我幹嘛。」

  「因為想……這樣呀……」

  「!」

  毫無預警地被摟住強吻不是第一次,但這是第一次有陌生人敢對他這麼做。楊胤舟一時沒反應過來,下一秒就被拉開了皮帶和褲頭。

  「放……唔!」整個人被壓在牆上以至於手腳伸展不開,掙扎的效果很有限,只能靠扭動身體來避開對方的親吻和撫摸。

  男人呼呼哈哈喘得很色情。「乖一點嘛,我會讓你很舒服的。」

  「讓他舒服要先問我。」熟悉的聲音響起。

  小小空間裡扭成一團的兩人都呆了一下。

  早一步回過神的男人「嘖」了一聲,放開楊胤舟,逕自開門走出去;跟站在門邊的簡任潮錯身而過時還不忘拋下一句「幹,每次都你先下手」。

  然後簡任潮擠了進來,用他的背頂住門。楊胤舟瞪向他,臉上的紅潮遲遲未褪。

  「楊,你這樣子看起來真迷人……對了,你的背包,掉在外面了。」

  「謝了。借過。」接過背包,楊胤舟一邊整理衣服,一邊試圖擠開他。

  「你生氣啦?」

  「關你屁事。」

  「你今天怎麼一直屁啊屁的……」簡任潮顯然開心得不得了,伸手把楊胤舟摟進懷裡,咬著他耳朵問道:「……難道昨天那樣還不夠……啊啊啊啊痛痛痛──不要咬──喂!」

  好不容易扳開那張咬人的嘴,簡任潮輕輕掐著楊胤舟兩邊臉頰,苦笑道:「喂,不要生氣啦。你吃醋我是很開心,不過氣太久不好唷……你看,差點就被別人給吃了。」

  誰吃醋啦你這個不要臉的王八蛋還有我才不會隨便就被吃掉那種白目色情狂算老幾──一大堆反駁的話擠在楊胤舟喉口,但他最後脫口而出的卻是這句──

  「你不是說我不必哄嗎?」

  看見他泛紅的臉,簡任潮表情顯得更加驚喜。「喔喔……你聽到啦?」

  「笑屁啊!放開我啦!」

  「你怎麼老是在生氣呢?」

  「因為你老是惹我生氣啊!」楊胤舟開始扭來扭去,掙扎得更加激烈。

  「欸欸,我說不必哄的意思是……」簡任潮笑著壓制住他。「你不能用哄的嘛。」

  「廢話!誰要被你哄……」呃……那自己到底在不爽什麼?楊胤舟瞪著簡任潮。「……我要回家。」

  「咦?可是現在才九點,妮娜他們搞不好還沒回去,我們再玩一下嘛……」

  「管你去死!」雙手被按住、腳也被抵住,不能動──楊胤舟毫不考慮地甩頭撞向簡任潮下巴,痛得眼冒金星還不忘以堅定的語氣重申「我要回家」。

  「好好好,回家就回家……」簡任潮嘆了口氣,稍微放鬆手臂,騰出一隻手揉著楊胤舟額頭。「我也該面對現實了。」

  「本來就是。」

  隨著那小心翼翼的揉按,額頭上的膚觸慢慢下沉,像水一樣滲進胸口。楊胤舟抿了下嘴,把手伸向簡任潮同樣遭受重擊的下巴,也幫他揉了幾下。

  「……」

  簡任潮露出微笑,在被回敬一句「你淫笑什麼」之後,把楊胤舟壓在牆上足足亂吻了好幾分鐘,才拉著他走出廁所,準備回家。

  

  * * * * *

  

  「他們……回去了。」

  「喔,好像是,哈哈哈哈,怎麼那麼不巧。」

  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簡任潮搖頭拍額故作遺憾狀,臉上卻充滿僥倖的笑容。

  「你根本是故意拖時間吧?說什麼要先醒酒才回來然後把我拖去公園亂晃──」楊胤舟抬手看錶。「都快十二點了!」

  「嘿嘿。」簡任潮伸手搭上楊胤舟肩膀。「別在意那種小事,我們回家吧。」

  「他們都回去了,你還要躲我家?」

  「也許敵人會利用半夜突襲──」

  「會半夜突襲的只有你吧!可惡,你根本不想解決問題。」這人說的和做的完全是兩回事,不該對他抱什麼期望才對……

  見楊胤舟斷定他刻意逃避,簡任潮倒也沒怎麼反駁,只是笑笑地跟著對方走進屋裡。

  進屋之後,楊胤舟迅速確實地完成了洗澡刷牙等動作,並在簡任潮幫他吹頭髮時擬好後天要交的報告大綱,打算利用明天的課餘時間在學校完成它。

  「效率真好。」簡任潮捲起吹風機的電線,一回頭,楊胤舟已經把背包整理好了。

  「那當然,學生很忙的。」

  楊胤舟拉起棉被鑽了進去,一下子就躺得安安穩穩,似乎下一秒就能進入睡鄉。簡任潮關燈之後,也跟著鑽進了被窩。

  「吶。」短暫的沉默後,楊胤舟開口。

  「嗯?」

  「我明天晚上要去劇團開會,說有新戲要排。」

  「知道了,我會放好熱水等你回來……唉唷!」居然捏人大腿……簡任潮在黑暗中苦笑,回道:「你要去呀?所以說……你不生氣了?上次他們那樣騙你,你明明很難過的。」

  「嗯……現在想起來還是會生氣。」在答話的同時,楊胤舟感到有點訝異。

  原本只是想說說話而已,沒指望這個聽不懂人話的傢伙能做什麼回應。但他回應了。而且……上次自己說過的話,他好像也不是真的沒在聽。

  「還在生氣,但又決定要去?那很好呀。」他那聽起來帶著輕笑的說話聲總是很迷人。「那表示你真的很想去嘛。」

  楊胤舟心裡跳了一下。他的說詞怎麼那麼耳熟?這些人是串通好的嗎?

  「我不是想去,我只是覺得不能不去……」

  「那就是想去呀。我說的想去不是你說的想去。我說的想去是,即使不想去還是想去,那就是想去。」

  毫無邏輯的繞口令。不過楊胤舟知道他話裡的意思。

  「這樣不是自我安慰嗎?」

  「覺悟和自我安慰是不同的,你可以再試試看,反正你還年輕。」

  「……」很奇怪。這些話白天老師也講過,但從簡任潮嘴裡說出來的好像比較容易接受。

  為什麼?

  「可惡,一定是因為老師有陰謀所以顯得不誠懇……」

  「什麼?」

  「沒什麼。」

  楊胤舟翻身背向簡任潮。一雙手臂從身後伸了過來。他沒有反抗。

  「我今天真的不是要逃避啦。」簡任潮打開了另一個話題。

  他是第一次主動提這件事。楊胤舟睡意全消,豎起了耳朵。「所以呢?」

  「只是事到臨頭總會想要盡量拖延時間……」

  「那就叫做逃避。大騙子。難得你會說要面對現實,我還真的相信了。」

  「我沒有要騙你……我只是說話不算話。」

  「……」

  「下次。」簡任潮做出保證。「下次不管是妮娜還是博安哥或是她們兩個一起上,我都會勇敢面對,一次做個了斷。」

  「你這種說法聽起來像是要跟他們從此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之類的。」

  「差不多呀。」簡任潮的聲音裡沒有什麼情緒的波動。

  「唔。」楊胤舟卻感到一片涼意。「有必要這樣嗎?以前……發生過什麼事嗎?除了搶遺產之外。」

  「以前發生了很多很多事,不過也沒什麼大事。」

  不想講是吧。楊胤舟哼了一聲,正想翻身脫離他的懷抱,就又被摟得更緊了點。那平平淡淡不帶感情的聲音貼在耳邊說道:

  「我不是不想說,只是有些丟臉的、難聽的、下流的……你也不會想聽吧?我可是『那種人』呢。」

  丟臉難聽下流的是些什麼樣的事……「那種人」是哪種人……不就那種人嗎?毫無根據的楊胤舟用這些關鍵字展開了毫無限制的想像,莫名其妙地紅了臉。

  「……性騷擾?他們對你性騷擾還是你對他們性騷擾?還是……食物鏈?」

  「你有時候比我還下流耶。」

  「……對不起。」

  「我是真的很怕妮娜。」簡任潮示弱的時候,聲音會顯得有點無力。「其實很小的時候她還沒那麼討厭我,但隨著我長大,她對我的厭惡也愈來愈強,把我看得比蟑螂還不如,怎麼可能會有什麼性騷擾……我國中時還曾經想自殺。」

  「這樣啊……」聽了挺難過的。楊胤舟有點想伸手抱他,但他的手臂在自己身上已經環得不能再緊了。「所以你才會怕她。」

  「嗯。如果只有博安哥的話還好……」

  「不對吧。」楊胤舟想也不想地脫口截斷他的話。「你不是更怕他嗎?那個博安哥。」

  簡任潮的身體明顯僵直了。

  「……什麼?哪有?我那天不是還跟他好好說話嗎?我哪有怕他?」

  「有啊。你在超市裡看到他時,那個樣子簡直像是見了鬼……唔……喂!你怎麼又……嗯……想打混……」

  又沒頭沒腦地開始動手動腳扯衣扯褲舔來舔去。這個渾蛋。

  「我才沒有要打混,只是突然想做嘛。」

  「不要,昨天不是才做過嗎……再做下去明天會起不來……」

  屈起的膝蓋時輕時重地被撫弄著。半是快感半是虛弱,楊胤舟微微抖了起來。

  「我今天會很溫柔的,保證舒服得像作夢,醒來會神清氣爽唷。」

  簡任潮接吻的方式和做愛的方式有很多種。每次跟他做愛,楊胤舟都會想起「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句話。

  這身堪稱職業級的技巧不知道是跟多少人上床多少次換來的。

  楊胤舟被引導著坐起身子,抬腿跨上簡任潮腰間。在腹部磨蹭的手指慢慢劃過臍窩,延著腹股溝的凹痕向下探去,準確地握住了那個勃起的器官。

  另一隻手早就繞到後面去了。

  「好了,來,再過來一點……對對。」

  「你不要像指揮交通一樣好不好……嗚……」

  楊胤舟弓著背脊承受由下往上的入侵。異物感、痛感和格外明顯的飽漲感讓他不由自主地溢出呻吟。

  「這樣你也會比較有感覺唷……這個姿勢。」

  「哪……有……」其實有。但楊胤舟討厭他那種不知打哪來的自信。

  「一定有,我研究過的。而且……」簡任潮在他頰邊親了一下。「我很有感覺唷。」

  「我管你有什麼感……啊!啊嗯……」

  討厭,真的很討厭。沒兩三下就被摸清楚。但這不是培養出來的默契。

  「簡……簡任潮……」

  「嗯?」聽見自己的名字,簡任潮暫時停止了動作。

  「……你為什麼要跟我做愛?」

  「因為我喜歡你啊。」

  這種答案當然直接被當成馬耳東風。楊胤舟喘了幾口氣,才繼續問道:

  「是不是因為很……方便?就住在隔壁,條件也不差,不必花時間也不必花錢,還有……啊!」話還沒說完就被重重頂了一下。

  「哪裡方便,我可是為你受了很多挫折和委屈,這個沒良心的。」簡任潮嘴裡抱怨,聲音卻帶著笑意。「那你說,你為什麼要跟我做?因為方便?就住在隔壁,人長得帥,身材又好,不必花時間也不必花錢?」

  「唔……」埋在體內的東西灼熱又堅硬,即使靜止不動也是極大的刺激;楊胤舟恍恍惚惚地眨了好幾下眼睛,想了一下才答道:

  「對呀,沒錯。」

  「你唷。」

  簡任潮在黑暗中笑出了聲音,而且笑了很久;接著按下楊胤舟的頭吻到他幾乎斷氣,再次展開了角度精準的插入和抽出,讓他除了呻吟聲之外,再也發不出其他的聲音。

  

  * * * * *

  

  說什麼醒來會神清氣爽,根本是騙人的;他一整天都掛著兩個黑眼圈而且睏得要命……不過,身上沒什麼痠痛的感覺。

  那的確是場溫柔的性愛。雖然按在身上的力道很強橫、彷彿啃咬般的親吻很野蠻、欲擒故縱的漫長愛撫很磨人……

  楊胤舟眨了下眼睛。這場性愛的品質太好,讓他完全忘了那個被中途打斷的問題──所以說,簡任潮真的很怕李博安,怕到連轉移注意力的卑劣手段都必須做到這般淋漓盡致。

  為什麼要怕?那樣一個蒼白退縮唯唯諾諾的人,有什麼值得他害怕的?

  「小楊!」

  「呃……咦?哇啊!」

  楊胤舟才剛回過神,捲成筒狀的劇本就「啪」地一聲當頭敲了下來。

  「唔。」楊胤舟摸了摸鼻子,從團長手裡接過劇本。

  「你在發呆啊?」坐在楊胤舟對面的新進團員衝著他笑。

  「只是稍微恍神而已……喂,沒什麼好笑,別笑啦。」連芸芸和方晴都跟著笑了。

  新來的團員叫做林其岳,據芸芸說是這兩天才入團的。人高馬大長得又帥,外型非常好,聲音也挺宏亮;廿七歲的年紀和沉穩的書卷氣剛好補上了團裡男性演員的年齡和類型斷層。

  第一次看到林其岳時,楊胤舟心裡就浮現一種古怪的感覺,但又說不出是哪裡怪。

  現在看他單手托腮,眨著眼睛笑得露出了白亮亮的牙齒,楊胤舟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覺得古怪──因為這人讓他聯想到簡任潮。

  雖然氣質很不一樣,可是骨子裡有種相似的味道。察覺到這一點,楊胤舟帶著極大的偏見,在心裡替林其岳多扣了五十分。

  坐在長桌主位上的團長拿著劇本,清了清喉嚨。

  「這次故事是從世說新語改編的,我把原文附在最後一頁,你們可以先看一下。」

  啪啦啪啦的翻頁聲紛紛響起。

  

  魏武將見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遠國,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頭。既畢,令間諜問曰:「魏王如何?」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頭捉刀人,乃英雄也。」魏武聞之,追殺此使。

  

  確定所有人都讀完這段文字並且抬起頭來之後,團長笑著伸出手指向林其岳:「崔琰。」接著指向楊胤舟、芸芸和方晴。「匈奴使者。間諜。殺手。」最後指向他自己:「……曹操。」

  「……」

  紙頁翻動的聲音變快,每個人閱讀劇本時注意的重點開始不一樣。

  在幾分鐘的沉默之後,兩名女性團員惡狠狠地瞪向團長,像放鞭炮般爆出一連串喊叫聲:

  「追殺?追殺是要怎麼演?能用狙擊槍嗎?啊?說好不寫動作戲的!」

  「你叫我去哪裡生匈奴使者的服裝給你──!」

  「只有我們幾個根本不夠吧?你這次又要借多少人啦?」

  「啊啊!什麼?我不要在其岳那張帥臉上黏鬍子啦──」

  「你居然敢把古人寫成這樣,不怕晚上做惡夢嗎?」

  「嗚嗚鬍子……」

  「妳們兩個吵死了──!」

  

  經過一番討論(爭吵)後,初步決定了公演日期和練習時程,大約十點左右散會。楊胤舟記掛著還沒收尾的管理學報告,匆匆向眾人說了聲再見,便抓起背包往門外衝。

  「等一下。」

  跨進電梯時,身後有人追了上來,腳步聲中帶著鑰匙碰撞聲。楊胤舟回頭一看,追上來的人是林其岳。他側了一下身體,靈巧地溜進半閉的電梯門中。

  「你要怎麼回家?」

  「我搭捷運。」楊胤舟按了一樓的按鈕。

  「哪一站?」林其岳按了地下一樓。

  「萬芳社區。」

  「那要轉兩次車耶。我送你吧?」林其岳微微一笑,晃了晃手上的車鑰匙。

  的確,轉車很麻煩,而且下了捷運還要走一大段路……能早點回家的話就能早點完成報告。即使心裡這麼想,楊胤舟還是反問道:「順路嗎?」

  「不遠。」

  「那就謝啦。」楊胤舟笑著取消了一樓的按鈕。

  

  這人講起話來還算誠懇。好吧,加個五分。

  

  車子一開出停車場,外面就開始滴滴答答地下起雨來。看見車窗玻璃上潑灑的一道道水流,楊胤舟輕輕「喔」了一聲。

  「下得不小呢。還好我有追上你。」林其岳打方向盤的動作優雅得像樂隊指揮。

  「對啊,謝謝你。」糟糕,又想起簡任潮了。

  「聽愛樂好嗎?太安靜我會想睡。」

  「請便請便。」不過聽愛樂的話會換我想睡……楊胤舟呆呆的看著對方伸指按下頻道鈕。

  林其岳的手指很長。

  簡任潮的手指也很長,不過跟林其岳的不同。比起眼前這人,他那慣於勞動的十指少了一點優雅,多了幾分剛硬。

  ……他到底為什麼那麼怕李博安呢?

  悠揚的樂聲從左耳進去,右耳出來。楊胤舟微微出了神。

  「你覺得這個劇本怎樣?」

  「啊,咦……劇本嗎?」聽見林其岳的問句,他遲了幾秒才答道:「……我還沒讀懂。」

  團長的劇本總是不寫任何形容情緒的字眼,只列出台詞和動作──他喜歡在正式排練時實地指示演員的情緒和表現,說這樣的表演空間比較大,而且「就算劇本被人偷去用也演不出我的味道(得意)」。

  林其岳微笑。「很誠實嘛。」

  「他的劇本本來就很鳥。」楊胤舟哼了一聲。

  「你的形容真妙。」林其岳的笑意加深。「怎麼說呢……我很喜歡他的戲……有種獨特的魅力,看了幾次就會迷上。能順利入團真是太好了。」

  「為了他入團,你總有一天會幻想破滅的啦。」

  方晴一開始也對團長的才華很著迷,但看清團長的真面目之後,她變成了發現父親外遇的叛逆少女──現在她在團裡扮演的完全是唱反調的角色。

  「你是怎麼加入的?」

  「學校老師介紹的。」楊胤舟打了個呵欠。

  「我面試時,團長有說過『我們最年輕的團員是個很可愛的男生』喔。」

  「好噁心,我才不想被他說可愛。」

  聽見這句話,林其岳放聲大笑。楊胤舟又看呆了。

  簡任潮不曾像這樣大笑過──他平常只會假假的笑、無賴的笑、下流的笑,還有……很溫柔的苦笑。

  「小楊。」一個右轉,窗外響起水花劃開的聲音。

  「呃?」

  車子在紅燈前停了下來。林其岳轉頭望向楊胤舟,笑道:「你真的很可愛啦。」

  「謝……謝謝喔……」

  林其岳身上沒有半點「同類」的氣味。但剛剛望過來的那一眼……楊胤舟百分之百確定那雙眼睛在對自己放電。

  他很熟悉那種眼神──因為每天簡任潮都要電個幾次,他早就被電到有點膩了──所以現在是怎樣?全世界都串通好了嗎──?

  綠燈亮後,車窗外的景物慢慢向後滑開。音響裡傳出的曲子又換了一首,楊胤舟望向有點塞車的大馬路,心情略略焦躁起來。

  今天怪怪的。想起簡任潮的次數太多了。

  ……不知道他回家了沒有?今天還會賴到自己家來睡嗎?

  「小楊,在這裡右轉嗎?」

  「……呃,對……」

  「你怎麼了?看起來心神不寧的樣子。」

  雖然是關懷的問句,但語氣聽起來很愉快。楊胤舟轉頭瞪向他。「不是因為你。」

  結果林其岳又放聲大笑。剩下沒幾分鐘的路程他一直笑、想起來就笑……一路笑到抵達目的地為止。

  「到囉,宏觀社區。雨也差不多停了,真棒。」

  「謝謝再見。」

  被笑得十足氣悶的楊胤舟面無表情,道謝道別一氣呵成,同時閃電般地伸手開門──但是打不開。

  「啊,這裡鎖住了……」林其岳整個人探了過來,修長的手臂橫過楊胤舟身前,臉也湊到他頰邊。「要從這邊開。」

  男人獨有的氣息拂在臉上,楊胤舟心跳變快──車門打開了,外頭的冷空氣不停竄入,讓他從頸到背起了一陣雞皮疙瘩。他連忙跳下車。

  關上車門時,林其岳衝著他又是一笑。

  「你看人都這樣直勾勾的嗎?我一路被你盯得很緊張呢。」

  「……」並不是在看你……楊胤舟緊抿著嘴。

  「後天見囉。」

  一直到兩盞紅色的尾燈消失在夜色裡,楊胤舟才用力踢著地上的石子大罵出聲。「神經病」三個字伴著不成句的髒話,在大樓中間響起殘破的回音。

  

  * * * * *

  

  「我今天遇到一個很像你的人。」

  「真的?那個人一定長得很帥、身材又好。」

  「不要臉。」

  楊胤舟進門時,簡任潮已經洗好澡蹺著腳在看電視了,臉皮果然不是普通的厚──不過,一看到那張有點無賴的笑臉,楊胤舟胸口那股鳥氣確實在瞬間消了不少。

  比起被耍著玩,他還是喜歡居高臨下看穿所有把戲的感覺;同樣是千錘百鍊無動於衷,比起林其岳的從容,他寧願面對低級又賴皮的簡任潮。

  「好吧,你險勝他三分。」楊胤舟把背包丟在茶几上,伸手比個三。

  「才三分。」簡任潮搖搖頭。「光憑昨晚在床上的表現,我至少要贏八百分。」

  「你真的很不要臉……」一下子就臉紅的楊胤舟頓了頓,又道:「你為什麼那麼怕你那個姨丈?」

  簡任潮拿著遙控器的手登時僵在半空中。

  「……你很堅持耶……」

  「少囉嗦,快說。我等一下還要趕報告。」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簡任潮目光遊移,還在吞吞吐吐。

  「快點啦。」楊胤舟在他旁邊坐下,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

  「妮娜和博安哥會離婚……是我害的。」

  楊胤舟睜大了眼睛。「怎麼害的?」

  「他們兩人是在我上高中那年結婚的。博安哥從小就對我很好,妮娜雖然常欺負我,但好歹也算是一起長大的親人。看他們結婚,身邊好像一下子少了兩個人,我忽然覺得日子很無聊,就開始……呃……開始混。」

  「你說的『混』是指變成不良少年?」

  簡任潮皺起眉頭,表情沉了下來。「算是吧。雖然沒加入什麼幫派,可是成天在學校打架找麻煩。每次我惹了事,學校打電話找家長時,博安哥就會出面來頂……他不想讓外婆煩惱這些。」

  「用做壞事來吸引注意力,這種小鬼最欠揍。」楊胤舟一臉不屑。

  「我那時沒想那麼多,就是看什麼都不順眼,單純想要搞破壞。」說到這裡,簡任潮露出苦笑:「為了我的事情,妮娜和博安哥幾乎天天吵架,結果半年不到,他們就離婚了。」

  「……吵些什麼?她叫他不要再管你,可是他一定要管?還是相反?」

  簡任潮搖搖頭。「我不知道他們爭執的具體內容,不過確實跟我不斷惹事有關……當然妮娜她那個脾氣也是一大主因,似乎連博安哥的媽媽都不願意再跟這個媳婦講話。簽好離婚協議書那天,妮娜和博安哥都哭了,外婆也哭了。我到那時才發現,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們掉眼淚──三個都是。」

  「……後來呢?」

  「後來啊。」簡任潮說話的速度變慢。「後來妮娜就搬離家裡了,只有逢年過節才會回來看外婆。我想她是不想見到我。」

  「你就是從那時起變乖的?」

  簡任潮微顯驚訝,望向楊胤舟直視過來的眼神。「……聽你用這個乖字形容我,我覺得好奇怪。」

  「有什麼奇怪,你是被罵習慣了嗎?」楊胤舟朝他露齒一笑。「你外婆一定覺得你很乖。你上次不是說,後來都是你在賺錢養她嗎?」

  「那是應該的,因為只剩我跟她兩個人了……」簡任潮垂下頭,看起來居然有點不好意思。但這難得一見的表情沒能維持多久,他的神色就又暗了下來。

  見他這樣,楊胤舟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頭。

  「你覺得很對不起他們吧。」

  「對。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種心情會變成這樣,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愈來愈怕見到他們……妮娜本來就很討厭我,可是博安哥……」

  「你怕他也討厭你?」

  簡任潮先是點頭,隔了幾秒之後,又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他們離婚之後,我和他偶爾見過幾次面,他對我的態度幾乎沒什麼變。」

  「那不好嗎?我上次看到他,不覺得他討厭你。」楊胤舟回想起上次李博安來訪的經過,不知為何感到一絲煩躁。他甩了甩頭。「他看起來反而像是在討好你。」

  「就是這樣才讓我覺得很煩。他討厭我是應該的,我也寧願他討厭我……最好是切得一乾二淨,可是……唉,嘖,我不會講。」

  楊胤舟在他頭上用力拍了一下。「沒關係,不會講就不要講。」

  簡任潮摸著被打疼的頭,愣愣地抬頭望向他。

  「嗯,我聽懂啦。」楊胤舟從沙發上站起來,舉高雙手拉長身子,大大地伸個懶腰。「好!寫報告!」

  「……」

  刻意不去看簡任潮迷惘的臉,楊胤舟坐到電腦桌前,按下電源鈕,專心一致地盯著由黑變藍的電腦螢幕,等待開機。

  電視不知何時關起來了,室內很安靜。一個鍵一個鍵的打字聲顯得格外清楚。簡任潮一直坐在原地,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在思考些什麼。

  直到打完報告之後,楊胤舟才自言自語般地開口道:

  「我弟弟……」

  「嗯?什麼?」

  「我有一個弟弟。」楊胤舟讓滑鼠在空無一物的電腦桌面上到處亂點。「我小時候身體不好,他就跟前跟後的顧著我,顧到個性變得神經兮兮婆婆媽媽的……我一直很感謝他對我那麼好,也常常覺得對不起他……可是,愈這樣想,我就愈看他不順眼,對他愈來愈兇。」

  「……」

  「後來我只好搬出來。」

  「原……」

  不等簡任潮搭腔,楊胤舟繼續說道:「不過我總有一天會讓他知道我很感謝他。」

  看著楊胤舟微顯僵硬的背影,簡任潮很輕很輕地「嗯」了一聲。「我也……一直很想親口向他道歉。」

  楊胤舟轉過頭。「那就去做呀!告訴他你覺得對不起他。說出口的話,你就不會那麼怕他了。」

  「……說不定喔。」見他轉頭,簡任潮朝他招了招手。剛才那種堪稱弱小無助的茫然模樣正急速消褪中。「來來來。」

  「幹嘛?」楊胤舟一邊問,一邊走到他身邊坐下。

  簡任潮一把抱住他,整張臉蹭向他頸間。

  「謝謝你唷……跟你在一起,有時候……會給我力量和勇氣,去面對一些事情。」

  台詞依然很肉麻,可是埋在頸間的是從沒聽過的誠懇嗓音。

  「那,那那那那沒沒沒沒什麼麼啦……啦!」楊胤舟滿臉通紅,整個人像被雷打到一樣,腦袋在霎時間當機。

  「我說真的。」

  「唔……啊。」脖子被親了一下,很輕很輕地。

  「你真的給了我很大的勇氣……真的。『下次』博安哥『如果』再來找我,我一定會『盡量』告訴他。」

  劈。

  「說了半天你還是想逃避嗎──?」

  

  * * * * *

  

  崔琰在月下舞劍。使者站在小樓上,默默地看了一夜。

  

  林其岳拿劍的架勢很好看,舞起劍來身姿周旋,收放自如,即使身上穿的體育服土氣到了極點,顧盼之間仍然透出凜凜英氣。

  團長一定是貪圖他這個本事才讓他入團的。

  這個週六一整天都是排練時間。上午各人自由練習、處理一些雜務,下午再一起對台詞。楊胤舟跨坐在充當樓閣的鋁梯上,呆呆地看著林其岳意氣風發地在自己眼前轉來轉去。

  「你怎麼了?傻愣愣的。」一輪舞完,林其岳收了劍,走到他面前問道。

  楊胤舟揉揉眼睛。他劇本已經背完了,團長今天給他的功課是「盯著林其岳」。從十點半到現在盯著他快要一個小時了,也盯不出什麼名堂來。

  就跟上次沒頭沒腦地叫他煎魚一樣,這次團長也是什麼都沒交代──不過不能怪他。因為自己還沒把劇本看懂。

  「哈囉?」林其岳伸手在楊胤舟面前晃了晃。

  「啊?」楊胤舟回過神,看見的是一張微帶汗水的清爽笑臉。

  「你台詞背完了?」

  「背完了。」他點了點頭。

  林其岳倚劍而立的模樣帥得很自然。這又讓楊胤舟想起了家裡那個帥得很做作的傢伙。如果簡任潮偽裝的技術再好一點,也許能像林其岳這樣成功變成一個討人喜歡的男人。

  不,說不定問題不在技術,而在於氣質……

  「你怎麼又傻住啦?」林其岳苦笑著再次揮了揮手。

  楊胤舟甩甩頭。「沒什麼。」

  「等一下就要吃飯了。你要不要先跟我對一下後面的台詞?」

  聽見他這麼問,楊胤舟壓低身子湊近他。「林其岳,我問你……你知道這個劇本在寫什麼嗎?」

  他點了點頭,笑得有點邪惡。「當然知道。那是……」

  「停!」楊胤舟伸手制止他。「不要說得太明白,給我一點提示就好──如果你是我,這場戲你會怎麼演?示範一下。」

  只能看,不能說話。地面上的人舞劍舞得精采,燈光和目光想必也會集中在他身上。

  但團長說這一幕自己的表現遠比他重要。

  迎著楊胤舟探詢的目光,林其岳雙手合十,仰臉向上望,眉尖微微皺起,以迷濛而夢幻的音調嘆道:「羅密歐啊羅密歐,為什麼你偏偏是羅密歐呢?」

  「嗄?」楊胤舟差點從鋁梯上摔下來。

  林其岳十指向左右一攤,張嘴笑道:「……如果我是你,我會這樣演。」

  「這樣……方向正確嗎?」兩腿夾緊鋁梯,楊胤舟低下頭啪啦啪啦地翻著劇本。如果照他的詮釋去演,那這幕之後的每一句台詞都得講得像調情了。

  「這只是我的觀點,要不要參考由你決定,再說還有團長這一關。」林其岳歪著頭看了楊胤舟好一會兒,朝他伸出右手。「這樣坐很危險,你先下來吧。」

  「也好。」

  楊胤舟一手撐著梯子頂端,把捲起的劇本插進褲子後面口袋。當他正想握住林其岳的手時,那隻手卻從他的腕邊滑開,直接摸上他左腰。

  在楊胤舟遲疑的瞬間,另一邊腰側也被扶住了。

  「我抱你下來。」林其岳笑瞇瞇的。

  「你抱不動我。」

  「試試看?」

  二話不說就搭上來的手很討厭,揚眉瞬目自信滿滿的樣子更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試呀。」

  回話的同時,楊胤舟一腳踢翻鋁梯,飛身往前撲。

  原先打定主意要壓得對方鼻青臉腫,哪知事情不如預期──他只覺得腰間一緊,整個人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拖著在空中轉了半圈。

  鋁梯落地發出巨響時,楊胤舟的雙腳也穩穩站上了地面。

  「小楊你在幹嘛?」

  「怎麼了怎麼了,沒事吧?」

  聽見騷動的聲音,方晴和芸芸一前一後地跑了過來;芸芸臉上帶著擔心,方晴則是明顯的憤怒──她氣勢洶洶地拿起劇本往楊胤舟頭上敲。

  「調情就調情,不要破壞公物!笨蛋!」

  「我哪有在跟他調情!」楊胤舟連忙跳離林其岳的掌握。

  「有啊。」芸芸抬起一隻手指抵著下巴。「看起來很甜蜜。」

  「啊哈哈哈哈。」林其岳笑得很爽朗。

  「笑屁……」

  

  中午在辦公室裡煮簡單的火鍋。

  吃過午飯後,團長把林其岳抓到會議室去做個人指導;芸芸在上網查資料,方晴開始打電話。楊胤舟突然閒了下來。

  他晃到方晴旁邊,還沒張嘴搭訕就被揮手趕開了。

  「小楊,你沒事做嗎?」芸芸轉頭問他。

  「嗯。」難道要跟芸芸對那不到十句的台詞?

  「那……你要不要陪我去買布?」

  「啊,好啊。」

  「先等我一下。」

  芸芸拿起捲尺和紙筆,先跑進會議室,再跑回電腦桌前,一一測量團員們的各種尺寸。楊胤舟是最後一個。

  「小楊……你的腰比上次細了半吋。」

  「最近沒吃宵夜了。」簡任潮賴進他家之後反而少了這項福利,想想也不是什麼壞事。

  「真的?好羨慕喔,我吃多會胖,少吃卻不會瘦……好啦,走吧。」她飛快地在紙上計算好各人製衣所需的布料尺碼,把紙張折好收進手提包裡,接著穿上外套。

  楊胤舟跟在她身後,走出了辦公室。

  

  * * * * *

  

  晚上回到家時,屋內空無一人。楊胤舟怔怔地站在門口呆了幾秒,才脫掉鞋子踏進去。

  他有點想笑。剛才打開門的時候,腦海怎麼會浮現「他還沒回來」這種念頭?這裡本來就應該只有自己一個人住,哪裡會有人「回來」。

  夕陽放肆地照了進來,相較於戶外偏寒的氣溫,陽光的顏色暖得像在騙人。

  一個人果然還是會寂寞。

  楊胤舟撇撇嘴,把手上提著的紅白塑膠袋丟在沙發上。當他拿起遙控器正想打開電視時,門鈴忽然響了。

  「唷。」

  拉開鐵門,就看見簡任潮一身標準的牛郎打扮,站在走廊上燦爛地朝自己笑。

  「你不是有鑰匙嗎?」看他笑得連牙齒都在發亮,楊胤舟不知為何有點火氣。

  「我是來邀你的,當然要按門鈴。」簡任潮伸手撢了撢袖口。「我煮了義大利麵,過來一起吃吧。還有紅酒。」

  「……」不端過來?叫自己過去吃?所以他決定……「搬」回隔壁去住了?

  「怎麼了?難道你已經吃飽了嗎?」

  「沒,還沒!你等我一下……」楊胤舟轉身跑回客廳,一把抓起剛才丟在沙發上的袋子,再大步跑回門口。

  「那是什麼?」簡任潮探頭看了一眼。

  「這個是……」本來想藏,但轉念想想,藏也沒什麼意思。本來就是要給他的。「給你……這個,我今天下午陪人家去買布時看到的。」

  楊胤舟把放在身後的塑膠袋提到面前,遞了過去。

  簡任潮接過袋子,從裡面拎出一件墨綠色的半身圍裙。

  「你家沒有圍裙吧?」楊胤舟抓抓頭。「在外面比較少看見這種半身的,我想說你可能會需要。我覺得這種看起來比較……像男生穿的。」

  「……」簡任潮沒有答話,只是一臉訝異地看著他。

  「你就……就拿去啦!」楊胤舟被看得不好意思起來,音量不自覺地放大。「因為口袋做得很大,店員說不穿的話也可以掛在牆上當信插!」

  「信插?啊哈哈哈……」簡任潮爆笑出聲,瞇著眼睛拍了拍楊胤舟的肩膀。「我會穿我會穿……我會穿……謝謝……」

  「……不謝。」

  「快來吃麵吧,吃完我再穿。」簡任潮一邊開門一邊還在笑。

  楊胤舟一愣。「幹嘛穿?你都已經煮好了。」

  「咦,你送我圍裙,不是想要我穿裸體圍裙給你看嗎?」

  「誰要看──!」

  「哈哈哈哈……」

  又在哈哈。這些人怎麼老是喜歡哈哈哈哈。楊胤舟原先還想再罵個兩句,但是看見簡任潮難得「真的」很開心的樣子,到嘴邊的話就又吞了回去。

  走進門,一人一盤白酒蛤蜊義大利麵已經擺在茶几上了。大蒜、羅勒、辣椒和白酒,層次分明的香氣熱騰騰地直撲鼻腔。

  「坐坐坐,餓的話就先吃,不用等。我倒個酒就來。」

  簡任潮說完這句話,便跑到冰箱前面開始摸摸弄弄。楊胤舟在沙發上坐下,好奇地轉頭看他,卻只看到半顆頭在打開的冰箱門上方左右搖晃。

  「好了好了,先喝一點吧,冰個半小時剛好。」

  關上冰箱後,簡任潮一手一個高腳杯,滿面笑容地走了過來──腰上還圍著剛剛到手的那件圍裙。

  還是穿了嘛!見他一臉得意,楊胤舟忍不住唸道:

  「你是剛買新衣服的小鬼嗎……」

  「嘿嘿……吶,這杯你的。」

  從簡任潮故作優雅的手裡接過酒杯,楊胤舟只淺淺嚐了一口。

  「不好喝?」

  「不是。我不太喜歡喝酒,所以喝不出好不好喝。」

  簡任潮把叉子遞過去。「那怎麼還那麼常喝醉。」

  「我喝酒就是為了要醉啊。」

  他只有心情不好才會喝酒,貪圖的不是酒的滋味,而是喝多之後的那場大醉。

  「那不給你喝了。」

  聽他這麼說,簡任潮不客氣地伸手端走他那杯酒,放到自己的杯子旁邊。

  楊胤舟也不怎麼介意,低下頭用叉子捲麵吃。

  他是廚師,煮的東西會好吃是當然的……雖然不想稱讚他,但入口的美味還是讓楊胤舟不由自主發出讚嘆。

  「這麵好Q喔!」

  「嗯,手工麵條,我今天從店裡偷回來的。」簡任潮伸出叉子在兩人盤中指來指去。「羅勒、蛤蜊和白酒也都是。你已經吃了,你是共犯。」

  「喂喂喂,到底有什麼是你自己的啊……」

  「辣椒和我滿滿的愛,for you。」魅惑的嗓音配上深情的凝視。

  這種老笑話應該早就聽習慣了也聽膩了才對。還for you咧……楊胤舟覺得很不屑,但臉上居然微微發燙起來。他不太自在地撇開臉,罵了一句「白痴」。

  幾乎是同時,簡任潮很用力地「咦」了一聲。

  「怎麼了?」

  「這裡有毛……白毛。」簡任潮從圍裙上捏起一根純三公分長的白毛。

  「……毛?」楊胤舟湊過去看了一眼。「啊,那個。應該是從其他布料上掉下來的。我們有買一種長毛絨布。」

  那種布特別貴,結帳時芸芸還一直逼迫老闆多剪一點少算一點。

  「也是做戲服用的?什麼地方會用到長毛的布?」簡任潮又發現另外一根毛,這次是深咖啡色的。

  「匈奴人戴的帽子,電視上也有,在臉旁邊掛著兩條尾巴那種。」楊胤舟放下叉子,在頭上和頰邊比劃著。

  簡任潮「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笑什麼,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

  下午他跟芸芸其實在永樂市場起過小小的爭執,他說的那句「匈奴人到南方來就不必戴那種禦寒的帽子」被芸芸用一句「不戴那種帽子鬼才知道你是匈奴人」給堵得死死的。

  「說到那兩條尾巴……其實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簡任潮也騰出雙手比劃起來。「小時候看電視,那些胡人帽子上的兩條尾巴不是都做成一節一節、黑白相間的嗎?」

  「對呀,好像大部分是這樣。」芸芸也打算做成這樣。

  「那個……我一直覺得很像浣熊的尾巴。」簡任潮的盤子不知何時清空了,他開始掃盪剩下的蛤蜊。「浣熊耶!我覺得好殘忍,小學時還跑去問過老師,中國古代的北方蠻族是不是真的很殘暴?不然為什麼要殺浣熊、還拿牠們的尾巴掛在帽子上?不過我忘記老師是怎麼回我的了……」

  麵才吃到一半,楊胤舟抱著肚子笑到打嗝。

  

  「嗝──呃。」

  好飽……不過有一大半是笑飽的。楊胤舟癱在沙發上嘆氣。

  簡任潮把餐具和酒杯都收走之後,從廚房傳來水聲和杯盤輕輕碰撞的聲音。

  發呆了一會兒,楊胤舟突然聽見電話鈴響。聲音聽起來像是被什麼東西蒙住了一樣,但可以確定是從屋裡某處傳出來的。

  「喂,你電話響了耶。」

  「沒關係,不要理他。」

  「喔……等等,不對吧?」那有可能是李博安或是妮娜打來的啊!怎麼可以不理?「你的電話在哪?快出來接啦!你不是說要面對現實嗎?」

  「我的手都是泡泡──」還在逃避。

  「你這烏龜!」楊胤舟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電話聲持續不斷地響著,他站到屋子正中央,拉長耳朵尋找聲音傳來的方向──在衣櫃裡。

  楊胤舟打開衣櫃,往深處挖掘了一陣,終於在最角落發現了一架墨綠色的老式電話機。電話機「出土」的同時,鈴響聲也瞬間變大。

  竟然把電話埋在這種地方……

  「我先幫你接了喔,你快點把手沖一沖!」

  「咦咦咦咦咦?我──我不──」

  「喂?」不管廚房裡傳來的哀嚎聲,楊胤舟接起了電話。

  聽見鈴聲停止,簡任潮怯生生地從廚房門邊探出腦袋試圖偷看,結果直接對上了楊胤舟清澈的目光。

  他把話筒移到胸前,用另一隻手掌蓋住受話器,笑著說道:

  「快來接,是博安哥打來的。」

  「……」

  「快點啊!你要讓人家等多久。」

  簡任潮無計可施,只好踩著僵硬的步伐走到衣櫃旁邊,從楊胤舟手裡接過了電話。

  「喂,博安哥……嗯,是啊,朋友來家裡吃飯……我?我最近很好啊……那個之前說過了……唉,不是啦……」

  楊胤舟站離在幾步之外看著他。

  簡任潮吞吞吐吐不著邊際地混了一陣後,忽然丟了句「你等一下」,接著蓋住話筒,小聲地朝楊胤舟叫道:

  「你幹嘛用那麼兇惡的眼神盯著我!」

  「白痴,這是鼓勵的眼神啦!」

  「你不要一直盯著我就對了,我會說不出話啦!噓!噓噓!」

  居然用噓的……是在趕貓嗎……楊胤舟心不甘情不願地跺到沙發一角窩著。簡任潮則轉身背對他,縮著脖子駝著背,繼續跟李博安講電話。

  「明天有空」「好」「不用帶東西啦」「我知道了」……之類的。

  掛掉電話後,簡任潮把話機再度埋回衣服堆中,轉身擦汗。

  「約好了。」

  「恭喜你。」

  「明天他會過來……你能不能陪我?」簡任潮一臉忐忑。

  「喂喂,你幾歲啊……我明天也要排戲,沒辦法啦!」再說那種道歉的場面……自己一個局外人杵在一邊會很尷尬吧?楊胤舟搖了搖頭。

  「……好吧……」垂頭喪氣。

  「簡任潮。」楊胤舟歪著頭看他。「天不怕地不怕並不算勇敢。明明很害怕,但仍然去面對,這才是真正的勇敢。我會開始崇敬你的。」

  「……知道了啦。」

  簡任潮扯出一個假笑,無意識地把手上的水往圍裙上擦;指尖才剛碰到布面,他卻又抽開了手,轉而伸到腰後去解帶子,把圍裙脫下來。

  見他小心翼翼地把圍裙掛在廚房門把上,楊胤舟心情不知為何變得很愉快。

  「簡任潮。」

  「不要一直連名帶姓叫我。」相對於楊胤舟,這個人的心情顯然沒那麼好。他走回茶几前坐下,把第二杯紅酒端到嘴邊一口喝乾,整張臉皺成一團。

  楊胤舟不怎麼介意他的反應,繼續問道:「你有跟人交往過嗎?」

  簡任潮先是一怔,接著露出詭笑。「我每天都可以找人『交往』啊。」

  「我說的是認真的交往。」

  「……幹嘛問這個?」

  「好奇。」楊胤舟直視著他。「你老是嘻皮笑臉的,我想知道你有沒有認真過。」

  「你說的認真是指什麼?」

  「唔……」楊胤舟想了一下。衡量眼前這人的理解力,他決定捨棄那些太過浪漫的說法。「認真的意思是呢……有長久在一起的打算,並且只跟這個人上床。」

  這個問題顯然讓簡任潮非常苦惱。他抱著腦袋皺著眉頭思考了很久很久很久──最後,楊胤舟一句涼涼的話打斷了他的垂死掙扎:

  「……沒有?」

  「有!」簡任潮馬上抬起頭,堅定地反駁。

  此言一出,換楊胤舟感到愕然。「真的有?什麼時候的事?」

  這傢伙認真起來是什麼樣子?會是什麼樣的人讓他想要認真?又是怎麼開始、怎麼結束的?難以想像的部分太多了……楊胤舟的心跳莫名其妙加快,等待簡任潮的回答。

  「……現在呀。」簡任潮笑彎了眼睛。「我現在只跟你一個人上床,而且我希望能這樣保持下去……嗚!」

  丟出椅墊之後,楊胤舟紅著臉站了起來。

  「我要回去了!」

  居然問他這種問題而且還真以為會有什麼正經的答案……自己果然是個白痴。

  

  * * * * *

  

  此處風土與貴地殊異,使君來此數日,可有不慣之處?

  中原風熏水暖,一切均好;又承您細心款待、百般照拂,小人……小人豈有不慣之處……

  

  「……」

  林其岳在下面手持長劍,頎長的身形被他舞出的一團劍光包圍在中間,襯衫衣擺向外翻飛,轉得像朵盛開的白蓮花。

  楊胤舟依然高高蹲坐在鋁梯上,雙手托腮、兩眼無神地俯視著他的頭頂。

  「很好很好,果然還是要有一點衣服飄動的感覺比較好看。」

  團長狀甚滿意地點頭。

  「我的扣子都飛光了啦……」緩下身形之後,林其岳胸前衣襟早已大大敞了開來。他苦笑著伸手握住兩邊衣領,左右張望尋找遺失的鈕扣。

  「所以芸芸,他的戲服要注意這點,不要讓他跳完之後變得衣不蔽體……(芸芸噗嗤笑了一聲)還有……小楊!」原本盯著林其岳的目光突然向上一瞪。「別以為我沒在注意……你剛剛那是什麼死樣子?」

  「我很努力地在看他。」楊胤舟就著雙腿夾緊鋁梯的姿勢,挺起背脊立正「站」好。

  「你根本在打混。」團長雙手抱胸,仰望著鋁梯上的人。「再一次試試看,把我當成其岳。」

  楊胤舟歪著頭,無比真摯地望向團長。

  「大致上OK,不過還不夠。」團長搖頭。

  他眨了眨眼。「需要增加什麼?」不會真的像昨天林其岳說的那樣吧?羅密歐啊羅密歐?

  「增加一點……愛情。」

  「愛……愛情?」還真的咧!楊胤舟連忙抓住鋁梯。「你……你寫的是這種故事嗎?」

  「對。」團長伸出雙手,在空氣中比劃著某種無法分辨的形狀。「憧憬、驚訝……而且這份愛是很絕望的,但在絕望之中又要有點希望,並且要很……很不知怎麼形容地……那個,熱切。」

  「噁。」方晴發出嘔吐聲。

  團長無視她的攻擊,回頭叫芸芸拿數位相機過來。

  「他一邊演妳一邊拍,等一下再拿給他看。」

  接下來是痛苦的磨戲時間。

  「不夠熱情」「太熱情了」「過份諂媚」「明顯有種輕蔑的味道」「可以再近一點」「多一點」「不行太近了再後退一點點」「不不不不要退那麼開」「可以含蓄一點」「好就這樣再深再深再深」……

  「我已經聽不懂團長在說什麼了……而且小楊他好像快要鬥雞眼了。」芸芸舉著相機喃喃說道。

  「我看看。」林其岳湊到她旁邊,看著相機的液晶螢幕。

  二吋大的畫面中,楊胤舟正專注地向下俯視。

  「其實……磨眼神好像沒那麼必要吧。」林其岳微笑著,右手摸上了自己的下巴。「舞台上下距離那麼遠,這幕戲的燈光又不打在上面,台下根本看不到那麼細微的地方不是嗎?」

  「小楊必須這樣磨。」芸芸連續按下快門。「他沒辦法只做肢體表演……啊。」

  看見她拍下的照片,林其岳也輕輕「喔」了一聲。

  「好!就這個!」團長終於露出笑臉,伸出食指指向楊胤舟。「就是這種感覺!你下來,快點,去看芸芸拍到的照片。」

  「好。」楊胤舟從鋁梯上爬下,揉了揉眼睛,站到芸芸身邊。

  「喏,你看。」她把相機遞了過來。

  一看見螢幕上的自己,楊胤舟瞬間僵住。

  「這樣很對,很好,很有感覺。」團長還在喋喋不休。「你加的這一點情緒真是加對了,我一開始還沒想到可以這樣加……」

  團長又開始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了。楊胤舟拿著相機,死命盯著無意間被拍下的畫面。螢幕中,自己那副眼神看起來異常地熟悉。

  憧憬、驚訝、絕望……但又帶有某種希望。並且無法形容地熱切。

  那天在超市遇見李博安時,簡任潮就是用這副眼神偷偷看著他。

  那種愛極了他又怕極了他的模樣,至今都還歷歷在目。

  

  * * * * *

  

  在那之後,楊胤舟茫然度過了半個下午。眼見威脅毆打(用劇本)都無法喚回他的注意力,團長決定先把他趕回家。

  「那我送他回去。好像又快下雨了。」

  「也好,那你也先回去吧。」

  不知為何主動要求護送的林其岳和不知為何批准他護送的團長相視一笑之後,楊胤舟就像賣掉的小牛一樣被林其岳拖走了。

  「不用你送,我自己可以……喂!放手……」

  「別客氣別客氣,我們是伙伴嘛,培養一下感情也是應該的。」

  林其岳力氣出奇地大,楊胤舟雖然沒被抓痛,卻也無法掙脫,就這樣一路你拖我拉地到了地下停車場。

  「請。」

  林其岳一邊狀似紳士地打開副座車門,一邊卻整個人貼在楊胤舟背後,硬把他往車內擠。

  「……為什麼一定要載我?」關上車門後,楊胤舟對坐上駕駛座的林其岳問道。

  「那你又為什麼那麼不想讓我載?」林其岳轉動鑰匙,卻不發動汽車,只是把車窗按開了一半。

  楊胤舟側著頭,實話實說。「我討厭你的騷擾。」

  「哈哈,怎麼會?我喜歡的可是女生,不會對你亂來的。雖然你很可愛。」

  那為什麼要一直放電?他在面對芸芸和方晴時可不會用這種溼潤潤的眼神看著對方。還有那些持續不斷的親密小動作,比如說靠過來幫自己繫安全帶之類的……溫熱的氣息拂過耳邊,楊胤舟撇了撇嘴。

  「就是這樣才討厭。」

  「啊,難道是……不會吧……所以說,我造成你的困擾了嗎?」

  林其岳雙眼圓睜、掩嘴驚呼的模樣看起來超級三八。

  「還不到困擾的程度。」

  只是很煩--本來就已經夠鬱悶了,這男人還來添亂。楊胤舟沒打算跟他再說下去,賭氣似地往後一靠,閉上了眼睛。

  何必跟他說那麼多。

  「開車嘍。」引擎發動聲響起。

  「嗯。」快開快開快到家然後快點讓我下車。

  車子開上了馬路。外面好像真的在下雨。鼻間聞到了潮溼的氣味,接著耳裡聽見了電動窗關閉的聲音。然後是一片寂靜。楊胤舟沒有睜開眼睛。

  他一直在想簡任潮。

  那天在超市裡遇見李博安時,簡任潮露出的那個眼神千真萬確充滿了恐懼,以致讓他完全無法想像另外的可能性。

  怎麼可能呢?那麼無聊的男人。年紀一大把了,長得也不怎麼樣,又不會打扮,講話囉哩八嗦沒重點,態度還軟趴趴的看了就討厭──想到這裡,楊胤舟出了一片冷汗。

  我比他年輕比他好看比他有氣勢比他有品味。原來自己早就在心裡把他比下去了,才會無意識地忽略簡任潮提起李博安時的種種反應。

  那,自己又為什麼要跟他比?

  「啊啊啊──!」楊胤舟抱頭大叫。

  「喝!」林其岳被嚇得手軟了一下,連忙穩住方向盤。「你幹嘛?」

  「沒……沒什麼。」楊胤舟喘了口氣,把頭靠回椅背上,閉上眼睛繼續沉思。

  不,沒關係的,誰比誰強並不是重點。

  重點是──簡任潮說他是因為心懷愧疚,所以才會那麼怕李博安。他們兩個還約好了今天要見個面,把一切都說清楚。

  難道他自己也沒發現?或者……其實根本沒有什麼絕望的愛情,事情就真的只是像簡任潮說的那樣而已?到底是哪一個?

  「啊啊啊啊啊──!」

  「小楊。」林其岳這次沒被嚇到。「要不要我把車停到路邊讓你叫完再上路?」

  「不……不必。」楊胤舟搖搖頭。

  「這種時候要這樣啦。」林其岳笑著按開電動窗。「剛好在下雨,把頭伸出去冷一冷腦袋吧。」

  「也好……」

  「喂!我開玩笑的啦!」

  「你夾我的頭──!」

  帶著被夾出一條紅痕的耳朵坐回座位上,幾滴雨水沿著額頭慢慢滑到鼻尖。楊胤舟伸手把水珠抹掉,腦袋還真的清醒不少。

  會為了那傢伙這麼煩惱,他再蠢也不得不承認某件事。

  「啊啊……」

  什麼時候開始的?為什麼偏偏是那傢伙?那個品味差沒節操懦弱膽小又沒公德心的爛人……真要選的話,身邊這個搞不好都比他好一點……不對,怎麼又在比了?

  「你實在是太有趣了,究竟在煩惱什麼啊?」林其岳還在笑。

  「沒你的事,少囉嗦。」楊胤舟努力把頭縮到兩膝中間,沮喪得不得了。

  「哇,你的身體真柔軟,可以彎那麼低。」

  「拜託你不要再跟我說話了……」

  「啊哈哈。」

  週日下午路況良好,十多分鐘後,楊胤舟住的宏觀社區的紅色外牆已映入眼簾。林其岳轉著方向盤,車子緩緩滑向社區入口。

他眼角望向楊胤舟,笑道:「你家到囉。」

  「謝謝你。」

  林其岳抬頭看了看天空。「雨還不小,你有帶傘嗎?」

  「沒關係,一小段而已,跑過中庭就好。」怪了,每次被他載都會下雨。

  「等一下,我後座有一把備用的。」林其岳按住楊胤舟正準備要開門的手,拉長了身子到後座去拿傘。

  楊胤舟盯著他襯衫下如貓般伸展的腰線。的確是挺養眼的……可是為什麼勾不起一點心動的感覺呢……而且害他又想起昨天簡任潮腰上圍著圍裙的那副得意樣了。

  「喏。」

  「謝……」接過折疊傘的同時,第二個「謝」字被堵在唇間。

  楊胤舟瞪大了眼睛。

  突如其來的偷吻沒有太深也沒有太久。這個吻跟林其岳本人一樣彬彬有禮,卻又帶著輕薄的味道。

  「這是幹嘛?」楊胤舟很不給面子地用力擦嘴。「你不是說喜歡女生嗎?」

  「是啊。」林其岳一隻手撐在排檔桿旁邊,臉上掛著迷人的笑容。「不過……嗯……你不想跟我交往看看嗎?」

  楊胤舟盯著面前那雙桃花亂開的眼睛。「你喜歡我?」

  「愈來愈喜歡了。」

  就說他是來添亂的,煩,真的很煩。楊胤舟皺起眉頭。「在對我說這種話之前先嚴肅地考慮一下你未來的生活規劃並且至少向一個親朋好友出櫃吧渾蛋。」

  「唉呀?」

  車門「碰」地一聲甩上了,被罵渾蛋的林其岳笑意還凝在臉上,楊胤舟已經把背包頂在頭上快步跑進社區中庭了。沒拿那把傘。

  林其岳摸摸自己的臉,又摸摸了胸口。他當然不是認真的。只要一下舞台,他從來沒有對演戲的對手認真過。

  不過被罵渾蛋……為什麼胸口會痛痛的啊。

  

  * * * * *

  

  「我改變主意回來陪你了,怎樣?夠意思吧?」

  還要拍一下胸膛以示義氣。

  楊胤舟甩著頭髮走進大廳,在腦裡模擬著等一下要怎麼自然地介入簡任潮和李博安的談判之中──不對,現在都快四點了,他們不會正在談、或是已經談完了吧?

  想到這裡,他連忙邁開腳步跑向電梯──接著猛然抱住身邊的柱子緊急煞車,整個人繞著柱子甩了一圈。

  楊胤舟貼在柱子後面喘了兩口氣,偷偷探出頭來往電梯那邊看過去。

  李博安!站在電梯口!電梯門開了!他正要上樓!

  所……所以自己現在應該怎麼辦?衝過去大喊「等一下我也要搭電梯」?然後在同一層樓下電梯:「好巧啊你也到這樓」、「哇實在太巧了你也要來找這個人」?怎麼可能啊?

  心慌意亂地看著電梯門緩緩閉合,楊胤舟牙關一咬,撈著背包往安全梯衝去。

  還好住得不算太高,不過是七……七……七……樓而……已……情急之下產生的爆發力只夠他撐到五樓,當他扶著安全門爬到走廊上時,剛好來得及聽見簡任潮家大門關上的聲音。

  進去了。楊胤舟緊抱著背包,壓抑著呼吸,輕手輕腳地穿過走廊。

  一進家門,他就飛快跑到廚房去翻出了一個玻璃杯,把杯口貼在與隔壁相鄰的那面牆上、再把朵耳貼在杯底上──偷聽。

  「……」楊胤舟心臟跳得很快。

  現在自己看起來一定很可疑……臉上傳來異常的熱度,不過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凝神細聽,試圖把傳入耳中的細小聲響消化重組成具有意義的字詞。

  很困難。那兩人的對話隔了層牆壁就變成連續不斷的嗡嗡聲, 再怎麼努力拉長耳朵都聽不出個所以然來。

  難道是位置不對?

  楊胤舟開始貼著牆移動。宛如醫師拿著聽診器在病人胸前聽診般,他耳朵貼著玻璃杯,像隻蟑螂一樣沿著牆面搜索更明確的音源。

  「啊……」有了有了。

  李博安的聲音一字一字傳過來了,有點氣急敗壞。

  他說「妮娜只是想見你一面」。

  簡任潮答話的聲音很低很沉,完全聽不清楚。

  「別開玩笑,說些什麼鬼話。」李博安的語氣愈來愈不自在。

  「我沒有在開玩笑!」簡任潮的聲音也變大了。

  李博安聞言更加憤怒。

  「變態!要不是為了妮娜,我一句話都不想跟你多說……對,從以前就是這樣,一直都是!」

  接下來是一片沉默。從胸口傳來的心跳聲壓過了耳朵所能聽到的聲音。楊胤舟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聽見一陣沉重的撞擊聲。

  好像有什麼東西倒下來、又好像有什麼東西摔碎了。

  「我不會再來了!」

  發生什麼事了?簡任潮說了或做了什麼?楊胤舟慌張起來,連忙放下玻璃杯,開門衝了出去。

  李博安拉著西裝外套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他急到不願意等電梯。

  楊胤舟心跳如擂鼓,從自家門口到隔壁門口短短幾步的距離此時走起來無比艱辛──簡任潮家的大門敞開著,探頭向內望去,裡面一片零亂。

  茶几撞歪了,茶杯碎了一地;跌坐在歪倒的茶几和茶杯碎片旁邊的是正抬起衣袖擦嘴的簡任潮。看樣子是被揍了一拳或踢了一腳。

  「唷,你回來啦。」看見楊胤舟微帶遲疑的身影,簡任潮對他咧嘴一笑。

  他的下唇上頭有血跡。不是被打的,是被咬的。楊胤舟著魔似地看著那片薄唇上的牙印,立刻明白他被揍的理由。

  自己亂想了一下午的事都是真的。

  「你剛剛……做了什麼?」

  簡任潮沒有回答,嘴角不置可否地撇了一撇。

  看見他的反應,楊胤舟全身都抖了起來,冰涼的感覺從胸口一路竄到指尖。

  ……他那天是怎麼說的?用那種誠懇到近乎靦腆的態度。

  他討厭我是應該的,我也寧願他討厭我。最好是切得一乾二淨。

  我也一直很想親口向他道歉。

  跟你在一起,有時候會給我力量和勇氣,去面對一些事情。

  騙子。

  「你騙我,你上次明明說……說你覺得對不起他……」

  「我沒有騙你,只是少說了一點。」

  「你這人……」在憤怒中滅頂的瞬間會讓人產生想哭的衝動。

  簡任潮前額的頭髮一綹一綹垂在眼睛上方,遮住了他原本就略嫌濛昧的眼神。他仰望著楊胤舟,同時撐著地板緩緩起身,泛著血色的嘴唇笑出迷人的弧度:

  「楊胤舟。」

  「……」他從來都只叫自己「楊」。楊胤舟一直覺得簡任潮說不定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跟我談戀愛好不好?」

  「不要。」

  簡任潮站起身來,走到楊胤舟旁邊,臉上依然掛著笑。

  「跟我談戀愛嘛。我認真的。」

  楊胤舟瞪大眼睛看著他還在滲血的下唇,用力甩開他搭上來的手。「不要。」

  「真的不要?」再次伸手。

  「不要。」再次甩開。

  「好吧……算了。」簡任潮沒有再伸手第三次。他把雙掌立在胸前,笑著退了幾步,接著閃過楊胤舟身邊,往門外走去。「那我出去了,等一下記得幫我鎖門。」

  「……」

  窒息的感覺瞬間掐上喉頭,楊胤舟僵直著身子目送簡任潮走向電梯口,聽見他在等電梯時輕輕吹起了口哨。

  在他踏進電梯之後,莫名其妙的眼淚就無可遏抑地泉湧而出。

  「……騙子……」

  拳頭緊握到骨節生疼的地步,牙根也咬得很痛很痛。

  眼淚沿著臉頰不斷滑落,在腦裡橫衝直撞的都是負面的情緒。楊胤舟更用力地握緊拳頭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

  失戀的痛苦被他攪亂了,寂寞的生活也被他入侵了。雖然從來都不想承認,但自己一直都知道,那些一點一滴被收進心裡的溫暖是確實存在的東西。

  可是那些笑容那些擁抱那些親吻那些體貼那些不著痕跡的溫柔和那些死皮賴臉的接觸,全都是騙人的。

  他從來沒有認真過。誰都沒有對自己認真過。

  就連自己的名字,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聽他說出口。

  「為什麼……」

  為什麼自己會那麼喜歡他?

  「……為什麼……」

  為什麼他會那麼喜歡他。

  

  簡任潮出去之後,一整晚都沒有回家。

  

  * * * * *

  

  那個人長得不怎麼出色,但身上總帶著一種香味。

  他說那是洗髮精的味道,可是就算自己去找了同一個牌子的洗髮精來用,也沒辦法像他一樣在身上留下相同的氣味。

  結果自己開始對他的味道敏感起來。

  老舊的房子沒什麼隱私,紗窗木門提供的只是最基本的虛掩遮蔽。但,也只有她才會刻意放輕腳步,悄聲潛進來偷看自己在做什麼。

  「你……你在做什麼……」

  氣焰一向高張的少女帶著既震驚又鄙夷的神色提出不問自明的問題。

  他在做什麼?十二歲的他什麼都不懂,只是把那個人忘了帶走的制服襯衫按在臉頰邊,閉著眼睛自慰而已。

  

  * * * * *

  

  本來不打算說的。

  本來真的只是想跟他道歉而已。

  自己其實也想把多年來慣於逃避的習性整頓一下,為一切做個結束──就像之前曾經向楊胤舟承諾過的那樣。

  如果自己終於能夠帶著笑告訴他「謝謝」和「對不起」,能夠好好向他說再見,那也未嘗不是一個美好的結局。

  可是等他來到自己面前,一如以往那般為妮娜鞠躬盡瘁好話說盡並且聽不進任何解釋時,自己心底那種痛苦而又複雜的欲望就怎麼也擋不住了。

  「妮娜她其實很在乎你,不是真的討厭你。」

  誰管她怎麼想。

  「她明天就要回去了,你就見她一面吧,這次之後說不定也見不到了。」

  見不到最好。

  「算我求你好不好……你怎麼會這麼無情?」

  當他終於露出不耐的神色時,「無情」這兩個字也準確地戳破了自己壓抑十多年的情緒。

  

  我不是無情,只是你一直不知道而已。

  

  隔著她冷厲的視線和欺凌,隔著你天真的討好和應付,隔著我不知如何自處的感情和衝動,只有我知道,我是如何看著你漸漸為她陷落,如何看著你被她一次次傷害,如何看著你轉身背對我,朝另一個方向愈走愈遠,慢慢看不見。

  

  「唉唷,好痛。」

  睡到半夜,身邊傳來的抱怨聲讓簡任潮從夢中醒轉。

  「你是夢到什麼啊?抓那麼用力。」

  「抱歉……」簡任潮鬆開掌心,指縫間還帶了幾根被他硬抓下來的頭髮。

  「唔唔。」身邊那人翻過身去,撐起的棉被下露出纖細的肩胛骨。

  簡任潮瞬間恍惚了一下。

  他伸手梳著對方披散在枕上的黑髮,半裸的青年發出了像貓一樣的呼嚕聲。這讓他覺得氣氛挺不錯。

  但又好像少了什麼。

  幾個月前,像這樣在陌生的房間跟陌生的男人共度夜晚是常有的事。他眷戀那些每夜輪替的體溫和氣味。有副軀體可以讓他取悅、有對耳朵可以聽他說話、有雙手臂可以毫無芥蒂地擁抱他。這些都讓他覺得很充實很愉快。

  只有一夜的話,只要交換快樂就好,不必承擔彼此的人生和憂鬱。

  身邊的人很快就再次睡著,那兩塊小小的肩胛骨像發育不良的翅膀一樣隨著呼吸以極微的幅度緩緩開闔著。

  他忽然想起那個夜晚。那個帶著些微賭氣翻過身去的人,在被他從背後抱住時發出了嘆息般的聲音,整個身體一下子變得好柔軟。

  不過他說「不要」。他不想跟自己談戀愛。

  在幽微的光線下,簡任潮怔怔看著眼前的畫面,胸口第一次有了空虛的感覺。

  

  * * * * *

  

  「你的眼神總是令我心跳加速。」林其岳用拿玫瑰花的手勢捏著一支Pocky草莓棒,微笑遞向楊胤舟。

  「演的。」楊胤舟橫他一眼,沒有伸手去接。

  「演的也很好,假戲真作不是更迷人嗎?」林其岳笑意未變,草莓棒又往前戳了幾下。

  「你夠了沒。」楊胤舟不耐煩地咬住草莓棒,狠狠用牙齒把它一分為二。「有那個時間說閒話不如來幫忙!今天真的弄不完了!」

  「不行!今天一定要固定好,我明天晚上才能縫──」芸芸帶著哭腔從遠處插嘴。「不然我下禮拜就沒有縫紉機可以用了!」

  林其岳一臉愛莫能助。「可是我手很笨,這種精密工作真的幫不上忙。」

  坐在芸芸旁邊的方晴手裡也拿著未完成的戲服在努力,聽見林其岳說的話,她沒好聲氣地罵道:「少來,不過是平針固定而已,連小楊手這麼拙的都能做了。」

  「喂喂喂,有必要拿我來說嘴嗎……呃。」

  看來他手真的很拙。只是分神回話,左手食指就被自己用針戳了一個洞。

  「被刺到了嗎?我看看。」林其岳飛快地擠到楊胤舟身邊,一把握住他的手,扳出那根被刺傷的手指在眼前端詳,然後皺起眉頭。「……流血了。」

  「你敢把它含進嘴裡我就揍你。」

  「唔,怎麼會呢,哈哈哈。」林其岳一邊打哈哈一邊閉上張開了一半的嘴巴。「要不要貼OK繃?」

  「不用吧,這種小傷。」

  楊胤舟抽回手,心情變得很糟糕。指尖上慢慢成形的鮮紅色血珠讓他想起那天簡任潮泛著血跡的嘴唇。

  已經一個禮拜沒看到他了。明明住在隔壁而已,卻連不期而遇都沒發生過。

  伸出舌頭舔了舔傷口,血一下子就止住了。簡任潮唇上的咬痕大概沒這麼好打發吧。那天他只不過說了幾句話,下唇就滲血滲到活像塗了口紅似的。

  「……」憂鬱,超憂鬱。

  「你的舌頭好可愛……」

  「你煩不煩啊?不幫忙就走開啦!」

  當楊胤舟抬起腳正想踹向林其岳時,團長忽然探頭進來。

  「你們縫得怎麼樣了?管理員說下午有清潔公司要來噴藥,我們最好早點解散,不然會被困到很晚。」

  「啊啊啊啊還沒啦──我明天有事不能來啊──」芸芸抱頭尖叫。

  方晴「刷」地站起身,從抽屜裡找了幾個紙袋,快手快腳地把會議桌上分成好幾堆的戲服半成品一一裝袋。

  「每個人都帶一些回去縫,明天練習結束後我再拿去芸芸家給她。」

  她在屋裡迅速走了一圈之後,大家懷裡都多了一兩個紙袋。

  「我也要?」林其岳愣愣地看著紙袋裡的那堆布料。

  「不公平,我手裡還有一件耶……」楊胤舟也愣了。

  「好了好了,快點收一收吧,這樣就沒問題了。」團長大步走近芸芸身邊拍了拍她肩膀,並且在經過沙發時把自己的那份紙袋丟到林其岳身上。

  「喂……」林其岳臉色變得更難看了。

  「啊哈哈,我笑你。」楊胤舟揚起眉毛。

  

  * * * * *

  

  「我們為什麼要在咖啡店裡縫戲服呢……」林其岳拿著針線喃喃自語。

  「這個問題要問你。」楊胤舟沒好聲氣。

  「因為你不讓我去你家,也不來我家,而我迫切地需要協助。」

  「助你個頭,這個很簡單,為什麼一定要去誰家?再說你現在不是已經會縫了嗎?」

  從劇團散會後,楊胤舟一如往常地被林其岳拖上車,外面也一如往常地下起了大雨。在快到自己家時,林其岳突然開口拜託楊胤舟教他怎麼縫戲服。

  大學附近的咖啡店即使假日也常坐滿年輕男女,隔壁桌一直傳來「真的在縫耶」「臉好臭」「不知道要Co什麼角色」「那條尾巴好可愛」之類以耳語來說音量稍嫌過大的對話,讓楊胤舟愈縫愈心煩。

  「一起做不是會心情比較好然後做得比較快嗎?我最喜歡團體工作那種和樂融融的氣氛了。」林其岳露出微笑。

  楊胤舟瞥了他一眼。「又不是做報告。我這件縫完就要回去──你為什麼停下來?」

  「我忽然覺得……好像怪怪的。」

  「怪怪的?我看。」他朝林其岳伸出手。只需要用平針縫把芸芸標好號碼和顏色的布邊固定起來而已,到底怎麼縫能縫到「怪怪的」程度?

  「……」

  「拿來啊?」橫過桌面的手晃了一下以示催促。

  「……拿不起來……」

  楊胤舟一愣,直接站起身子湊過去看林其岳堆在腿上的那幾塊布。布邊對得很整齊,縫線歪扭了點也無妨,反正最後都要拆掉……他抬頭看了對方一眼,接著伸手去拉。

  真的拿不起來。

  「你……」

  因為它跟褲子縫在一起了。

  「你是白痴嗎──!」

  「小聲點嘛,我就說我對這種事很不熟。」

  「最好是有不熟到這種地步……」楊胤舟一邊碎碎唸一邊從背包裡找美工刀。

  戲服上的縫線看起來還可以,可是被蓋在下面的西裝褲卻糾結拉扯得很厲害。摸了一下,大概有四、五針縫到褲子上,如果只割斷這幾個地方的話,已經縫好的部份應該可以不必重來。

  「不要動,不然割破褲子或大腿我不負責。」

  「好。」林其岳直挺挺地坐好,低頭望向趴在自己腿上小心翼翼準備動刀的楊胤舟。「……小楊。」

  「幹嘛?」

  「你趴在我腿上,我心臟跳得好快。」

  「你想穿破褲子回家嗎?」美工刀出鞘的聲音卡噠卡噠地響起。

  「不想。」林其岳連忙坐正回話。但閉嘴不到二十秒,他又再次開口。「小楊……」

  「唔?」楊胤舟全神貫注地把刀尖擠進戲服和西裝褲中間的空隙裡。

  「你只是嘴巴壞,人其實還蠻溫柔的。」

  「……」楊胤舟撇了撇嘴,割斷最後一道縫線。「你誤會了,我從嘴巴到心裡都很壞。」

  「是嗎。」林其岳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似乎有話想講,但最後還是放棄,轉頭朝服務生招手要菜單。「該吃飯了,我請你。」

  「那先謝啦。」楊胤舟收起美工刀坐回自己座位上,伸手接過對方遞來的菜單。不過是一頓飯,跟這個老愛找麻煩的沒常識社會人沒什麼好客氣的。

  「兩位有在我們這裡用餐過嗎?」可愛的服務生滿面笑容地過來介紹。「我們最受歡迎的餐點是手工義大利麵和特製咖哩,搭配套餐很划算喔,只要加八十元就有沙拉、濃湯、附餐和甜點。」

  兩人都點了義大利麵套餐,蘑菇雞肉和白酒蛤蜊。

  沙拉很新鮮,濃湯也很香。在沙拉和濃湯之後端上來的是附餐,服務生笑瞇瞇地補充「這是我們的招牌菜」。

  淋著手打蕃茄醬的焗烤馬鈴薯。

  「……」楊胤舟瞪著剛端上來的陶製小碗。

  撥開還在冒泡的金黃色起司,露出來的是綠色的醬汁。蕃茄和起司的香味混著羅勒特殊的氣味撲進鼻腔。

  「小楊,你的表情怎麼那麼恐怖?」林其岳吃到一半抬起頭,被對面那個人的臉色給嚇到了。「是討厭蕃茄還是討厭羅勒?不喜歡的話我可以幫你吃。」

  聽了他的提議,楊胤舟搖搖頭,維持著幼稚園小朋友吃青椒的表情把焗烤馬鈴薯挖得一乾二淨。

  然後是義大利麵。可愛的服務生說「我們的手工麵條很Q喔」。

  對對對,真的很Q。楊胤舟兩眼發直地咀嚼著,竄進舌尖的鮮甜味道和麵條在牙齒間微妙的抵抗感都很熟悉……熟悉得令他食不知味。

  「小楊,你怎麼了?」林其岳覺得自己點的餐美味得無可挑剔。所以他開始擔心楊胤舟。

  「沒事啊,沒事。」

  「真的?」

  「真的……」叉子捲動的速度變快,楊胤舟賭氣似地愈吃愈大口。他媽的。原來這個禮拜自己的飲食生活有那麼悽慘。原來那個人做的食物味道有這麼好認。

  不過是一個禮拜而已。

  「喂喂喂喂喂,不會吧?麵會變鹹喔……」林其岳完全吃不下了,他愣愣地看著同桌飯友那雙霧氣氤氳的美麗眼睛。

  「少囉嗦。」楊胤舟粗魯地把溢出眼眶的淚水揉掉,但隨即又有新的眼淚湧出。

  「……有這麼難吃嗎?」

  林其岳才剛伸出叉子,楊胤舟端起盤子飛快地躲到一旁,不讓他試吃。

  「這是我的麵,不分你。」

  「難吃的話就不要勉強啦,我這盤給你,還有一半,雞肉很好吃。」

  「不要。」

  「可是你……喂。你到底怎麼了?」

  「沒有,什麼都沒有。」

  沒有?沒有?這樣麵真的會變鹹……見楊胤舟一邊哭一邊堅決地把麵條塞進嘴裡,林其岳完全傻眼。

  

  呼。

  放下盤子和叉子,楊胤舟長長吐了口氣。吃完了也哭完了,除了喉嚨開始痛之外,心情和胃都變得比較舒服,感覺還不錯。

  「您好,為您收拾一下桌面……先生,請問麵還要用嗎?」

  林其岳那盤剩下一半的麵讓服務生露出有點錯愕的表情。林其岳抬起頭,表情嚴肅地問道:「妳們的白酒蛤蜊義大利麵放了什麼?」

  「咦?」服務生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林其岳!」楊胤舟皺起眉。

  「是特別辣還是有什麼奇怪的調味料?會讓人吃了想哭?」

  「先生,我們的麵很好吃,沒有什麼奇怪的調味!」服務生依然帶著甜美的微笑,眼神中卻透出無比強悍的信念。「吃了會想哭的話一定是因為太好吃!沒有別的理由!先生!」

  「是這樣嗎?因為太好吃嗎?小楊你是因為覺得好吃所以才流淚嗎?不需要把廚師叫出來解釋或道歉什麼的?」無視服務生流露出的敵意和殺氣,林其岳狀甚擔憂地詢問楊胤舟。

  「林其岳……你這人實在太卑鄙了……」

  在兩人互瞪的同時,服務生飛快收走了桌上所有餐具(包括水杯和花瓶),踏著過度用力的步伐走向廚房,無形的怒火在那纖細的背影四周熊熊燃燒。

  「不必怕,等一下來的不管是廚師還是店長或是保鏢,我都會為你討個公道。」

  「……」

  林其岳還在裝誠懇,那副義薄雲天的樣子讓楊胤舟只想往他的臉上狠狠卯一拳。

  「快說吧,到底怎麼了?」

  「我為什麼一定要告訴……」

  楊胤舟忍無可忍地往桌上一拍,接下來的話卻突然被噎在喉間。

  通往廚房的走道上出現身高差距極大的兩道身影。滿臉殺氣的服務生一手拉著身穿圍裙的男廚師,另一手伸出食指指向這邊,靠在一起小聲地說話,看起來像是在告狀。

  那個廚師果然是簡任潮。

  遠遠地對上了視線,楊胤舟心裡一陣慌,撐起上半身,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些什麼或該做些什麼──下一秒,就見簡任潮撇開了臉,面無表情地轉身走進廚房。

  「……」楊胤舟僵著身子凝結在原地。

  「你又怎麼啦?喂喂,快說嘛。」背對著廚房的林其岳沒看到簡任潮露臉的那一幕,伸手戳他。

  裝作沒看到?把臉撇開?一個禮拜沒見面、再見時是這種態度?

  楊胤舟緊抿著嘴,腦裡不斷重現剛才簡任潮冷淡的眼神和轉身的動作,憤怒和難過的情緒絞成一團在肚子裡燃燒。還有那個服務生緊緊貼著他的動作也很刺眼。

  「我要回家。」

  「蛋糕和飲料還沒上耶。」林其岳笑瞇瞇地拉住楊胤舟手腕。「再坐一下,至少陪我把這件縫完。」

  「……」對,還有戲服要縫……楊胤舟頹然坐回椅子上,拿起剛剛縫到一半的戲服,苦悶地垂下頭開始縫。

  林其岳沒有跟著動手。他托著腮幫子端詳楊胤舟,看了一會兒之後做出結論:「你現在很像灰姑娘。」

  「隨便啦。」

  追根究柢,現在的壞心情有一半算是林其岳惹出來的。要不是他叫服務生來問那些鳥問題,簡任潮也不會跑出來看是哪個客人在鬧場……不過楊胤舟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分給他了。

  而他也識相地不再搭話,乖乖低頭縫自己手上那件,沒有再把戲服跟褲子縫在一起。

  

  * * * * *

  

  回到家的時間是九點半。

  林其岳還真的堅持要楊胤舟陪他把那幾件戲服都縫完。眼見時間愈來愈晚,他仍然慢條斯理地一針一針慢慢縫,忍無可忍的楊胤舟最後還是出手幫忙了。

  飲料端上來之後,林其岳開始講他加入過的一些劇團的事,從劇場風格、經營狀況、公關手段一路講到某團團員、團長、團長夫人和經理之間的四角婚外情,讓楊胤舟聽得直問「唬人的吧」。

  像這樣一邊做事一邊閒聊,原先差到極點的心情好像就沒那麼糟了。

  但也只是「好像」。走出電梯之後,空蕩蕩又黑漆漆的走廊讓楊胤舟的心臟猛然從胸腔下墜到腹腔。

  他不是沒想過要怎麼辦。但其實也不能怎麼辦。雖然沒有單戀或追求別人的經驗,但他也知道這種事就只能這樣。只不過是喜歡上了一個對自己不怎麼認真的爛人而已。只不過是一時還放不下那個人而已。

  只不過是那個人剛好住在隔壁、每天經過他家門口時都不得不想起他的臉而已。

  在簡任潮家門口停下腳步,楊胤舟嘆了口氣。

  門突然打開了。

  屋裡跟外面一樣暗,看不清楚開門那人的表情。楊胤舟嚇了一跳,傻愣愣地說了聲「嗨」之後就被簡任潮拉了進去。

  好黑……楊胤舟眨了眨眼睛,背脊先是抵上了牆壁,接著嘴唇被牢牢堵住,迎來一陣沒頭沒腦的亂吻。

  「簡……簡任潮……」

  鑽進鼻間的酒味聞起來還很新鮮。嚐起來也是。他用力推開壓在身上的醉鬼,接著聽見了一連串物品翻倒落地的聲音。

  一推就倒?醉得這麼厲害?

  楊胤舟摸著牆找到電燈開關。燈亮的瞬間,映入眼中的又是碎了一地的玻璃杯,這傢伙家裡為什麼有這麼多杯子好摔──大概是覺得燈光太刺眼,坐倒在地上的簡任潮一邊呻吟一邊抬手遮眼,看起來狼狽得不得了。

  火氣沒來由地向上直冒,楊胤舟忍不住大聲質問:「你幾點下班的?一回來就在喝酒嗎?喝成這樣是想幹嘛?燈也不會開!」

  「七點。」簡任潮抬臉看他,渾沌的腦袋只來得及處理第一個問題。

  「死酒鬼……」楊胤舟又有想哭的衝動了。

  他很討厭酒品差的人。這種人一喝醉,不管做什麼說什麼都很煩很磨,但又不能不理他們,因為有時候他們會做蠢事。而且還會吐。簡任潮現在也是一副快要吐出來的樣子。

  「可惡……可惡……」

  看見簡任潮撐在地上的手掌正好壓著玻璃杯的碎片,楊胤舟怎麼樣也無法甩門離去。他咬牙切齒地繞到他身邊,拉住他的手臂往上扯。

  「起來……起來啦你!喂……哇啊!」

  醉漢的體重超乎想像,楊胤舟腳一滑,整個人向後仰。

  「噓,小心,小心喔……」簡任潮連忙伸手把他拉進懷裡,用四肢和自己的身體緊緊護住他。

  「……」現在兩個人滾成一團躺在玻璃碎片中間,簡任潮墊在下面。楊胤舟大口喘著氣,不敢動了。

  「好險,地上都是玻璃,跌倒會受傷……」一開口就都是酒味。

  「你也知道有玻璃……」簡任潮的鼻子在額前蹭來蹭去;久違的擁抱很有力。楊胤舟心裡一軟,抬起視線,問道:「你醉了嗎?」

  「我沒醉。」

  「所以你現在是清醒的?」

  「……我也不知道。」

  簡任潮邊說話邊嘆氣,還不斷偷偷親吻楊胤舟身上可以親得到的地方。頭髮、額角、眉梢、眼皮、鼻樑……暖暖的嘴唇帶著濃濃的酒味,楊胤舟仍然不敢動。

  他們兩個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那些更色情更低級的事早就做過了,還只是因為生理誘惑或是其他亂七八糟的理由。像這樣抱在一起根本不算什麼。

  真的不算什麼。他只是因為……只是因為滿地的玻璃,所以不敢動而已。

  

  不知過了多久,在髮梢額間輕吻的嘴唇停止了動作;微微的酣聲傳進耳裡。楊胤舟猶如大夢初醒,伸手拍了拍簡任潮肩膀。

  「喂?睡著了?簡任潮!起來……喂!」

  被拍打的人除了「唔唔」幾聲之外沒有任何別的反應。

  看來是真的睡著了……總不能這樣躺到天亮吧?楊胤舟拉開對方環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掙扎著爬了起來;一邊閃避著滿地的障礙物,一邊把癱軟如泥的簡任潮硬拖到床上。

  楊胤舟把他翻過去,小心地拂去黏在他身上的玻璃碎屑。

  沒有直接壓到太大的碎片,加上簡任潮穿著長袖襯衫,玻璃造成的災情沒有想像中慘烈,只在手臂和背上扎出幾個小小的紅點。雙手手掌的傷相對起來比較嚴重。

  把簡任潮翻回仰躺的姿勢後,楊胤舟抓起他的手,皺著眉頭把卡在他掌心的幾塊碎玻璃挑掉,露出兩三個較深的傷口。

  「靠手工作的人還這麼不小心。蠢人沒藥醫。」更別說他那雙手還比一般人的嫩。

  左右張望了一下,沒看到類似急救箱的東西。楊胤舟花了幾分鐘翻箱倒櫃,最後在電視櫃下面的抽屜找到了紗布優碘等零散急救用品,連忙抱著它們跑回床邊。

  處理完簡任潮手上的傷口之後,回頭又看見滿地髒腳印(他來不及脫鞋)和碎玻璃,楊胤舟暗罵了幾聲髒話,滿腹委屈地走向陽台找掃把。

  掃乾淨之後把玻璃碎片集中起來,用報紙包住。把茶几拖回原位時,楊胤舟忽然想起簡任潮好像曾幫自己換洗過窗簾。還掃過地、曬過枕頭、刷過浴室。都是帶著笑做的。

  想到這裡,他心裡又是一軟──但也只來得及想到這裡,因為簡任潮忽然吐了。

  「幹──!」

  原先就彌漫在空氣中的酒味一下子變得更濃,還多了一點酸酸的味道。楊胤舟眼前一黑,覺得自己也快吐了──接著他聽到了猛烈的咳嗽聲。

  忍住奪門而出的欲望,楊胤舟衝向床邊,把一動也不動的簡任潮撐起來,以免他被自己的嘔吐物淹死。

  「嗚!呃──嘔──」

  坐起身後,簡任潮的頭像僵屍一樣不自然地往左邊歪,乾嘔了兩聲,繼續吐。

  「幹幹幹幹幹好噁心……噁……嗚……」

  楊胤舟眼裡淚花亂轉,「不要喜歡他了」六個字像跑馬燈般在腦袋裡反覆捲動──但他還是忍了下來,費力地撐著簡任潮的身體,等他吐到完,再把他拖進浴室。

  「自己脫……快點啦!手舉起來!嘴張開!」

  簡任潮半瞇著眼睛一一照做,才剛開口問「嘴張開要幹嘛」,強勁的水柱就灌進嘴巴裡,把他的醉意沖走了一小半。

  「咕噗……好冷……鼻子……」會……會死人的……

  「手舉好!」

  蓮蓬頭向下移,冰冷的水開始變暖,沿著簡任潮光裸的上身向下流動。

  「褲子溼了……」簡任潮嘰哩咕嚕地埋怨著,水珠不斷從他髮梢和臉頰邊緣滑落。

  「等一下再換就好了……我說手抬高啦!」

  「好痛耶。」

  楊胤舟一愣,趕緊把水關了湊過去觀察。「哪裡痛?背嗎?」

  小小的傷口碰水還是會痛。大概是沒那麼醉了,也就開始意識到痛了吧。

  簡任潮點點頭,雙手慢慢放下,笨拙而艱困地摸著剛才被玻璃刺出的那些小傷口。「背,還有手這邊,還有……」

  「還有哪邊?」看簡任潮一臉委屈,楊胤舟不知怎地也難過起來。到底為什麼喝成這樣?

  「這裡。」簡任潮抓住楊胤舟左手,往自己左胸按去。「這裡也好痛。」

  「你白痴……」這是他平常慣用的調戲技倆。都醉成這樣了還堅持一貫作風……楊胤舟抬頭想罵,但卻罵不出口。

  因為他手掌下的心跳微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停止。

  「簡任潮。」

  「唔?」

  「你今天為什麼裝作沒看見我?」

  「因為你……」原先委屈的聲音突然變得有點激動。「你帶別的男人來我店裡親熱給我看,還嫌我煮的東西難吃。」

  親──親熱?楊胤舟馬上否認。「我沒有跟他親熱!還有你煮的東西……」

  「有!」簡任潮用力按住楊胤舟還貼在自己胸前的那隻手。「我看到你趴在他大腿上摸來摸去……」

  連這個都看到了,所以他早就知道自己進了店裡。楊胤舟的火氣又悄悄燃了起來。「沒有啦!他是我們劇團的團員,我是在剪他縫錯的線……」

  「藉口,淫蕩,不要臉。」

  淫──蕩?不要臉?這傢伙有立場罵自己不要臉?楊胤舟原本就略嫌薄弱的理智瞬間斷線。他右手一揮,「啪」地在簡任潮臉上甩了一巴掌。

  打人的右掌熱辣辣地痛,左掌卻還被簡任潮壓在他胸前,摸著溼淋淋皮膚上的雞皮疙瘩和皮膚下如漣漪般微弱的顫抖。

  楊胤舟立刻就後悔了。

  「我……」

  「哈──啾!哈啾哈啾哈啾哈啾!呃……哈……」

  驚天動地的打了一串毫無插嘴餘地的噴嚏後,簡任潮縮起身子,喃喃喊著「好冷」。楊胤舟的後悔根本沒來得及發酵成實質的補償行動,就又陷入下一波手忙腳亂之中。

  擦乾身體穿好衣服吹乾頭髮裹上棉被,身體漸漸暖了起來。暫時被「供」在沙發上的簡任潮渾渾噩噩地看著沖澡完畢的楊胤舟以粗魯的動作把床上的枕套床單全部扯下來,塞進洗衣籃裡。

  「喂……喂,你啊。」

  「幹嘛。」楊胤舟抬起袖子聞了聞,確定沒有殘留任何怪味。

  「沒事,嘿嘿……」

  「沒事叫屁。」原本想再多罵幾句,但對方左頰上那個明顯的掌印堵住了楊胤舟的嘴巴。他板著臉走到沙發旁,拉了拉簡任潮身上的棉被。「弄好了,回床上睡吧。」

  「喔,好。」簡任潮像蝸牛般爬回床上,抱著棉被窩成一團。

  屋子裡暫時沒什麼危險了,剩下的等他自己明天起來整理。楊胤舟把燈調暗,再走到床邊幫簡任潮拉好棉被。

  「不會再吐了吧?」

  「不會……」

  「那我回……哇啊!」

  棉被下突然伸出一雙手,把正準備轉身離開的楊胤舟拖倒在床上。他還沒來得及反抗,四肢就被簡任潮緊緊纏住了。

  溫暖的棉被和溫暖的男人一起包裹上來,楊胤舟這才發現自己全身冰冷。

  他深吸了口氣,靜靜地靠在簡任潮身上,等著對方的體溫傳遞過來,任睏意慢慢襲捲。 

  但簡任潮似乎不想睡了。他用全身磨蹭著懷裡的人;吹膨了的髮絲在楊胤舟臉頰邊搔來搔去,嘴唇也貼了上來。

  「不要用吐過的嘴親我,好噁心。」楊胤舟嫌惡地別開臉。

  遭到拒絕的簡任潮不怎麼介意,口齒不清地「唔唔」兩聲,就改變攻擊目標,往楊胤舟頸間吻去。

  在頸上出現第三個吻痕時,楊胤舟才警覺到事情有點不對。「你在幹嘛!親在這麼高的地方會被……啊!喂……」

  第四個吻痕下移到鎖骨邊緣;接下來拉開上衣,第五個留在左胸,第六個留在腰際。長褲被扯掉的那一刻,如搔癢般一路累積起來的躁動同時湧向下腹;楊胤舟全身熱了起來。

  第七個吻痕留在髖骨上,第八個留在大腿內側。

  無視對方的呻吟和閃躲,簡任潮專心地一路向下吻,灼熱的唇瓣像章魚的吸盤一樣熱情而執著。

  「你在幹什麼……」

  膝彎被舔吻的感覺讓楊胤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伸手扯住簡任潮的頭髮,把他的頭拉回枕頭上。

  「好了好了。」簡任潮乖乖躺好,伸手抱住楊胤舟,狀甚滿足地閉上了眼睛,準備要睡了的樣子。

  上衣被捲到腋下、褲子被拉到小腿肚的楊胤舟先是傻住,接著罵了聲幹,恨恨地掙開簡任潮的擁抱,把衣服和褲子拉回原位。

  一拉好衣服,身邊那雙手就又環了上來。

  不要跟醉鬼計較,明天還要排戲,躺好快睡躺好快睡已經一點了……楊胤舟直挺挺地躺著,腿間那個被刺激到勃起的東西卻遲遲不肯躺下。

  傳進耳裡的呼吸聲愈來愈均勻愈來愈平緩,他漸漸覺得不甘心。翻身面向簡任潮,剛剛才說過「不要用吐過的嘴親我」的嘴巴準確地找到目標貼了上去。

  楊胤舟半閉著眼,吻著簡任潮柔軟的嘴唇、冒出了一點鬍髭的下巴、微微滑動的喉結以及頸側搏動的脈管;一邊吻,一邊隔著衣服揉捏他胸前,用指尖感覺那兩個突起的小點。

  「嗯……嗚。」

  帶著賭氣意味的親吻和撫摸都算不上溫柔,簡任潮原先平穩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喉間微弱的呻吟聲聽起來很勾人,攝取過多酒精的身體即使沖過水吹過風也還是散發著驚人的高溫。

  楊胤舟把臉埋在簡任潮頸窩,著迷地用耳朵和肌膚接收他發出的聲音和喘息,雙手往下伸進他褲頭,找到了那藏在毛髮中的器官。

  一被握住,簡任潮全身就劇烈地震了一下;隨著那雙手粗魯地捏握,震動的頻率漸漸增加,強度也漸漸減弱。

  楊胤舟紅著臉繼續對簡任潮上下其手,聽他不成聲的哼哼嗚嗚,心情變得很愉快。

  但他真的醉得很厲害。摸了半天,那個半軟半硬的器官仍躺在楊胤舟濡溼的掌心,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跳動,從尖端滲出溫暖的體液。

  我到底在幹嘛……楊胤舟皺起眉,卻捨不得停手。

  簡任潮的呻吟聲聽起來活像垂死的囈語,原本隨著快感震動的身體也只剩下微弱的抽搐,再摸下去就不是愛撫而是刑求了。

  「簡任潮。」楊胤舟暫停了手上折磨的動作。

  「嗯……」

  「你喜不喜歡我?」

  「喜歡。」

  「喜不喜歡布萊德彼特?」

  「喜歡。」

  「喜不喜歡咖哩飯?」

  「喜歡……」

  「喜不喜歡海棉寶寶?」

  「喜歡……」

  楊胤舟無意識地屏住氣息。「那,你喜不喜歡李博安?」

  「……」

  簡任潮沉默了下來,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兒,楊胤舟才發現他睡著了。

  楊胤舟嘆了口氣,把手從他腿間抽出,整個人蜷成一團擠向他胸前,拚命聞著他身上的氣味。一點點酒味,一點點洗髮精的香味,還有一點點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只有簡任潮身上才有的味道。

  好想跟他做愛,好想好想好想。

  睡著了也沒關係,硬不起來也無妨。脫掉他的衣服、翻過他的身子、抬起他的腿、把自己的器官插進他很可能毫無經驗的那個入口,就這樣侵犯他──自己也不是做不到。

  有一瞬間,楊胤舟起了這樣的念頭。但這樣做根本就沒意思。像簡任潮這種拿做愛當飯吃的人,就算被上了也不會有什麼痛癢吧。

  折騰了大半夜,身體上的疲倦和莫名其妙生起的無力感漸漸壓過了欲望。睡夢中的簡任潮習慣性地伸手抱過來,楊胤舟扁扁嘴,緊靠著他閉上了眼睛。

  

  * * * * *

  

  「你的眼袋好明顯。」

  「有嗎?」楊胤舟摸了摸眼睛下緣。

  昨天晚上真的太累了,今天又醒得有點早。他起床時剛好七點,身旁的簡任潮睡得像死人一樣,一直到他出門都沒醒過來。

  「對啊,還有……」林其岳手拿劇本,上上下下打量他。「都快四月了,你會不會穿太多了?今天有必要圍圍巾嗎?」

  「你管我那麼多。」

  「你遇到不想回答的問題都會說這種話耶,哈哈哈。」林其岳笑著說道:「這樣會得罪人的,撒個謊不是比較容易混過去嗎?」

  「還要費心編謊言,太麻煩了。」楊胤舟嗤之以鼻。

  「講成這樣,好像被你騙是什麼值得光榮的事似的……」

  「你想太多。」懶得跟他夾纏下去,楊胤舟拿起劇本,歪著頭問他:「可以對了嗎?喝酒這一幕。我背好了。」

  「可以了,不過我還沒抓到感覺……」林其岳抓抓頭。「先讓我看本子吧。」

  楊胤舟點點頭。「那我也先看一下本好了,老實說……我討厭這幕,一直在講話講話講講講……觀眾一定會在這一幕打瞌睡或是上廁所或是跑出去講手機。」

  「是嗎?我喜歡這一幕。」

  「呣。」楊胤舟沒打算跟他辯。「開始吧。」

  

  酒宴過後,假扮曹操的崔琰邀匈奴使者上樓對飲。使者詢問當年令袁紹二子爭相延攬的崔琰人在何處、是否有緣一見;崔琰當然只能找藉口推託。

  「小人曾聽聞:清河崔季珪清廉公亮,不怒而威,人推為冀州名士之首。」

  「誠然如此。」假曹操真崔琰順著話搭腔。

  「又曾聽聞,崔季珪眉目疏朗,聲姿高暢,琴劍書經均有涉獵。」

  「此言亦是不假。」

  整幕戲下來,只見匈奴使者不停羅列崔琰的種種豐功偉業、個人特色、傳聞事蹟,並感嘆緣慳一面,難得來到中原,卻無法見到這樣的名士;而真正的崔琰話則愈來愈少,最後索性不再開口,只剩下微笑和點頭。

  

  「嗯……」對完台詞,林其岳摸著下巴沉吟。

  「怎麼了?」

  他合起劇本問道:「你有沒有談過戀愛?」

  楊胤舟一怔,本想回答「關你屁事」,但想到剛才的對話,最後還是抿了抿嘴,老實答道:「有啊。怎麼了嗎?」

  「我覺得你剛剛讀本子的口氣太憧憬了。」

  「這樣不對嗎?他聽過那麼多關於崔琰的好話,千里迢迢到了中原,很想見他一面,還那麼白目地對曹操問東問西。」

  「是啦。不過,你有沒有想到為什麼這幕要這樣寫?」

  「嗯……」楊胤舟翻著劇本。「表示使者很崇拜崔琰?這個曹操剛好是崔琰扮的,對照起來會讓人覺得有趣吧。」

  林其岳笑了出來。「你一定沒有談過戀愛。」

  「……」又講這種話。楊胤舟臉色一沉。

  「不然就是你不夠愛我。」

  「我本來就不愛你!」

  「這樣不敬業。你要融入角色才行,像我現在就融入得很深刻──」

  林其岳說著說著擠到楊胤舟身邊,「啪噠」一聲把他壓倒在沙發上。

  「你幹嘛──」

  「這麼心機的角色怎麼會讓你演啊……」林其岳一邊壓制著楊胤舟一邊嘆氣。「我來演的話一定比你更貼切吧……不過,搞不好團長就是想要你這種調調的,比較特別嘛……氣死人了。」

  楊胤舟聞言大怒,卻怎樣都無法掙脫對方的箝制。「你那麼行,那就給你演啊!氣什麼氣,有意見不會去找團長嗎?角色是他排的又不是我!你以為我想演啊?繞舌的台詞一大堆,還要戴那二條蠢死人的尾巴……」

  罵到後來變成埋怨,突然想起團長就在旁邊,楊胤舟的音量一下子變得很小聲。

  「不是啦。」林其岳微笑俯視他。「我在稱讚你呢。」

  「稱讚個鬼……你壓著我做什麼啦……」

  林其岳的表情笑笑的,看起來卻有點陰沉。楊胤舟心裡「怦」地一跳,左右張望尋求援助,卻看見團長和方晴在窗邊的小桌上吃三明治,兩人有說有笑好不愉快,完全不介意這裡發生的騷動。

  這劇團裡都是些沒血沒淚的魔鬼啊……

  「我跟你告白過的事,你是不是都忘啦?」林其岳輕描淡寫地問道。

  「告……」那個也算告白嗎?楊胤舟硬撐起笑容。「我記得我當場就拒絕你了。」

  「小楊,人的心情不是用一句話就能打發的喔。」

  「你……你這麼說我也沒辦法……那又不是……喂!」

  林其岳伸手勾住楊胤舟的圍巾,慢慢扯鬆,再慢慢把它拉下來,露出那些如同瘀青般的吻痕。

  「嘖嘖,你的男朋友很熱情耶。」

  「才不是!」已經沒有餘裕去反問為什麼他說的是男朋友而不是女朋友了,楊胤舟拚命掙扎起來。「這是酒鬼喝醉之後胡鬧的痕跡,我昨天晚上被害得很累又很慘!」

  林其岳充耳不聞,繼續「嘖嘖」個不停。「我覺得吻痕是獨佔欲的一種表現方法,而獨佔欲的另一面就是嫉妒,嫉妒的另一面呢……」

  「啊哇!幹……不要掀我衣服……你有病啊!」

  看起來像是小學生玩鬧的兩人力量上其實有無法動搖的差距。楊胤舟的雙手輕易地被扣住,上衣也輕易地被掀了起來。

  「……是憤怒。」林其岳把沒說完的上一句話說完,接著瞇起眼睛,一一數著楊胤舟身上的吻痕。「都親在色色的地方耶。下面呢?下面也有嗎?」

  感覺到林其岳的手搭上自己褲頭,楊胤舟連忙用力搖頭。「沒有,沒有了!」

  「真的嗎?我看看。」

  「……有啦有啦!下面也有!」

  「哪裡?」

  「……」團長啊方晴啊你們兩個三明治是吃完沒──

  「不記得的話,我要自己看囉。」

  楊胤舟整張臉都漲紅了。「腰骨那邊,還有……大腿內側……」

  「……」林其岳忽然沉默下來。

  「夠了沒?可以放開我了吧!你到底想幹嘛?」

  楊胤舟再度抗議的同時,林其岳忽然鬆開手,迅速翻離他身上,讓他頂向對方跨下的膝蓋撲了個空。

  林其岳坐回旁邊的單人沙發上,把臉埋在掌心,不知道在懊惱些什麼,活像剛才被欺壓的人是他似的。

  這傢伙真的是神經病……楊胤舟坐起身子拉好衣服,回頭望向窗邊,八風吹不動的那兩人正在畫舞台配置圖,三明治到現在都還沒吃完。

  楊胤舟把掉在地上的兩本劇本撿起來疊在一起,捲成筒狀之後握在手中,躡手躡腳地走到林其岳身邊,高高舉起「兇器」,瞄準他的後腦勺揮過去。

  「小楊。」林其岳抬起臉,用手臂擋住他的偷襲。「這就是嫉妒。」

  「什麼鬼?」楊胤舟覺得自己的臉頰肌肉正不受控制地抽搐著。

  林其岳的臉有點紅,原本擅長挑釁的眼睛微顯溼潤,仰望的神情居然有點不知所措。楊胤舟心臟一緊,發現自己其實很容易被美色誘惑──

  「你那些吻痕。」他指了指楊胤舟的脖子和胸口。「跟我現在一樣……都是嫉妒的產物。」

  「就跟你說不是那回事了,他只是喝醉酒。」跟平常截然不同的氣氛讓楊胤舟很不自在。

  「那個『他』是誰?」林其岳托著下巴。

  「……鄰居。」

  「鄰居啊,好方便。」再次擋住楊胤舟揮來的劇本,林其岳又問:「幾歲?長得好看嗎?個性怎麼樣?」

  「快三十了,長得……還可以,個性很差。」

  「關於個性的部分,請詳細說明一下。」林其岳從楊胤舟手中接過捲成筒狀的劇本,湊到他下巴旁邊充當麥克風。

  「他……」楊胤舟深吸一口氣。「他自以為很帥,喜歡裝模作樣,可是品味和風格又很糟糕,每次看到他耍帥我都想笑;除此之外還常常毛手毛腳,花心又濫交;缺乏公德心,遇事沒擔當,說話不算話,而且老是企圖用逃避來解決問題……幹嘛?你眼神好邪惡。」

  「我剛剛錯了,也許你那樣演是對的……嗯,沒錯,你是對的,我認輸了。」

  「什……什麼啦!」

  楊胤舟被看得毛骨悚然起來,正想退離他遠一點,就被攔腰抱住了。

  「你為什麼這麼可惡啊?我好嫉妒。」林其岳把臉貼在楊胤舟肚子上,一面說話一面咬著他的衣服。

  「神經病!放開啦……唉唷!」

  莫名其妙又被推倒在沙發上的楊胤舟這次在遭到徹底壓制前展開了猛烈的抵抗。扭打中,不知是誰踢翻了茶几上的水杯;在杯子落地摔碎後的第三秒,拿著巨大文件夾的方晴出現在沙發後面,以一人一記重重的敲打結束了這一回合意義不明的混戰。

  

  * * * * *

  

  這天,楊胤舟以前所未有的魄力「婉拒」了林其岳的接送,得以在離開劇團辦公室後見到晴朗的天空。

  早春的空氣涼得很舒服,傍晚暈黃的天色非常美麗。

  天氣這麼好……所以說林其岳那傢伙果然是個雨男。楊胤舟雙手插在口袋裡,從捷運站慢慢地晃出來。

  發現四周沒什麼行人,他把圍巾扯下,讓悶了好一陣子的頸脖亮出來透氣。風吹在微微汗溼的脖子上,讓他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伸手摸向頸上的吻痕,指腹滑過的觸感沒什麼差別,但用力按壓的話會隱隱生疼。

  林其岳說這是因為嫉妒。

  楊胤舟皺起眉頭。嫉妒是戀愛的產物,但不是只有戀愛才會產生嫉妒。他很清楚因戀愛而生的嫉妒是什麼滋味。

  簡任潮那種表現充其量只能叫做「不甘心」。

  他一邊嘆氣一邊走向社區入口,穿過中庭踏進電梯。電梯上升時,超乎尋常的暈眩感讓他整個人晃了一下,他才意識到自己現在相當疲倦。

  會累是當然的,昨天鬧到那麼晚……不知道簡任潮睡到幾點才起床?昨天半夜胡鬧的事情他會記得嗎?記得的話會不會來向他道歉或道謝?

  最後一個問題讓楊胤舟「哼」地笑了出來。最好是會。

  走過簡任潮家門口時,他還是習慣性地放慢腳步,往那扇緊閉的鐵門望了一眼。

  門忽然打開了。

  「喝!」楊胤舟嚇了一大跳。怎麼這麼準?

  簡任潮的頭髮亂亂的,神情看起來很頹廢。他看著楊胤舟,表情有點尷尬。

  「你回來啦?要不要吃……吃……你想吃什麼?我煮給你吃。」

  久違的示好。

  楊胤舟穩住心跳,咬了咬下唇。「什麼都好。」

  聽見他的回答,簡任潮立刻雙眼發亮,積極地招呼他進門。

  屋子裡顯然整理過了。昨晚隨便堆在角落的那包碎片已經消失,洗衣籃裡的床單應該也拿去洗了;地板閃閃發亮,室內飄著清潔劑的香味。

  「煮飯太慢了。我現在有義大利麵……芹菜跟蛋。啊,還有一些奶油。」在冰箱翻找了一陣,簡任潮唸出他僅有的食材。今天休假,沒辦法從店裡偷材料回來。

  「我不要吃芹菜。」

  「好。」

  十幾分鐘之後,兩盤不知道該叫什麼名字的義大利麵上桌。麵條裹著濃稠的白醬,中間放了一顆生蛋黃,起司粉灑得很豪邁。

  「抱歉,沒什麼料……」

  楊胤舟悶不吭聲地挪過盤子,隨便攪拌幾下就低頭吃了起來。

  坐在對面的簡任潮沉默了一會兒,才淡淡地問道:「好吃嗎?」

  「超好吃的。」

  「是嗎。」

  雖然沒有抬頭,也沒有聽他再說什麼,不過楊胤舟知道他會偷偷露出笑容。

  兩個人埋頭各自把麵吃完,簡任潮把餐具收進廚房。看著他腳步虛浮的背影,楊胤舟向後靠上椅背,大聲問道:

  「你今天睡到幾點啊?」

  「一點半……到現在頭都還痛痛的。」

  「嗯哼。」宿醉?活該活該。

  熟悉的水花噴灑聲傳進耳中,就像之前兩人相處時那樣平常自然……其實也不算平常。平常的鄰居相處不會包括一起睡覺和做愛。

  楊胤舟用雙掌壓住臉頰,原先還算愉快的心情一下子又混亂起來。

  「那個,昨天晚上……」

  「呃?什什什什什麼?」

  「我除了打破東西、嘔吐、發酒瘋之外,還做了什麼嗎?」

  簡任潮的雙手還在滴著水。楊胤舟揚起眼角瞄向他,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你都記得嘛,沒有別的了──話說回來,是不是應該向我道謝或道歉?沒有我的話,你就被自己吐的東西給淹死了。」

  「沒有別的了?」這人永遠只揀自己想聽的話來聽。

  「對,沒有別的了。」

  溼溼的手爬進楊胤舟領口。他沒想到要擋的那個地方。

  「可是我記得我吻了你很多地方……還有抱你,脫你的衣服。這個吻痕不是我親出來的嗎?是吧?」

  楊胤舟又聽見了腦神經「啵啵啵啵」輪流斷線的聲音。他從沙發上跳起來,用力打掉簡任潮的手。

  「記得那麼清楚幹嘛還問?你的腦袋裝什麼啊?我幫你掃地板換床單,把你拖進浴室洗掉那身噁心的不明物體,幫你擦身體又幫你吹頭髮,這些你怎麼都不記得?就記得吻我全身脫我衣服?」

  他還是只挑想聽的聽。「所以是真的?然後呢?」

  「什麼然後?哪有然後?」楊胤舟跳得像隻下了油鍋的蝦。「你根本就硬不起來好不好?怎麼會有然後?」

  「硬不起……來?」簡任潮臉色忽然轉青,似乎受到了極大的屈辱。

  哈,好爽。對方受創的模樣讓楊胤舟得意了。他繼續口不擇言地說道:「對,硬不起來,軟趴趴。我揉你的乳頭咬你的脖子,還幫你搓來搓去,你就一直呻吟,差點被我弄哭唷!可是那邊卻像死魚一樣沒什麼反應。」

  簡任潮的臉色數度由青轉白再由白轉青,看起來相當精采。楊胤舟忍住仰天大笑的衝動,數日以來累積出的無名鳥氣終於有點宣洩出來的感覺了。

  「為什麼……」悶了半晌,簡任潮極為艱困地開口說話。

  「怎樣?」

  「你為什麼要揉我的乳頭、咬我的脖子,還幫我搓來搓去?」

  「那……那是因……」楊胤舟差點咬到舌頭,結巴了幾秒才嘴硬地回道:「因為我想做……怎麼,不行啊?只有你可以想做我就不行?不然被你那樣又脫又親不是虧本了嗎?要不是看你醉得很可憐,我早就侵犯你了……渾蛋,還不感謝我……喂!臉紅個屁啊!」

  簡任潮忽青忽白的臉色穩定了下來,臉紅的樣子居然顯得異常靦?。

  「總之我們沒有做,對吧?」

  「……沒有。」

  「沒有就好。」

  紅著臉的簡任潮明顯鬆了口氣。半是喉音半是氣音的嗓子依然很迷人,但這句話讓楊胤舟整個人涼了下來,連剛才高張的怒火都冷卻到不剩一星半點。

  簡任潮還在講:「我想,我們不應該上床才對。」

  現在知道不應該了?楊胤舟咬牙從齒縫中擠出「沒錯」兩個字。

  簡任潮不知怎地結巴起來,也許是有點慚愧。「其實一開始……你就說要好好當鄰居……對吧?我想,當鄰居……也很不錯……」

  看著他的笑臉,楊胤舟也跟著扯出微笑。

  這個鄰居多麼體貼,不但讓他有飯吃,還讓他連告白都省了,幾句話就撇得一乾二淨,什麼都不留下。

  「是啊,跟你當鄰居……很不錯。」

  

  * * * * *

  

  三個禮拜後的週末,芸芸把完工的所有戲服抱到辦公室定裝。

  「媽啊……」楊胤舟苦著一張臉。那堆毛茸茸的東西光看就覺得熱。

  團長和方晴一個穿著侍衛服(附藍牙耳機)、一個穿著夜行衣(附銀框眼鏡),一個拿著手機查號碼、一個對著筆電打資料,怎麼看怎麼怪異。

  芸芸在幫林其岳著裝。

  黑紗幅巾捲裹在頭上,一大截柔軟的布尾在脖子後面飄飄然地拖著;大袖翩翩的衣衫用料輕薄,即使穿了兩三層,還是可以看出布料下面的身體線條。

  「這根本是在色誘觀眾嘛……」現在就已經挺秀色可餐,想像著他舞完劍之後衣衫不整的樣子,楊胤舟不得不這麼認為。

  「好了!」她在林其岳後腰上拍了一下。

  「袖子好長……前面好涼。這也太……」

  「舞劍那幕上場前我會在你這裡這裡和這裡加縫線。」芸芸在林其岳的胸前和兩邊腋下各指了一指。「你如果感覺到三根線都繃斷了,那就要小心露點──不過露一下好像效果比較好。」

  「噗。」英雄所見略同。

  「別笑,等一下就輪到你了。」林其岳臉色不太好看,大概是很不想公然露點吧。

  楊胤舟趴在沙發椅背上看著他挺拔而飄逸的身形。架勢好扮相就好,跟另外那兩個手持電子產品、渾身上下充滿時代錯誤的人就是不一樣。

  「林其岳。」

  「幹嘛?」他伸平雙臂,讓芸芸微調腰帶的位置。

  「你穿這樣很帥呢。」

  「……是嗎……」

  唉呀。

  看見林其岳微紅的臉色,楊胤舟心跳漏了一拍。

  「小楊換你!」

  「……咦?我不要……」

  「不要什麼啊?哪有不要的?過來!」芸芸把林其岳推到一邊,拍著自己的膝蓋,以不符形象的蹲姿朝楊胤舟招手。

  他只好認命地帶著那堆皮毛走到她身邊。

  林其岳的輕衫博袖穿起來真的很帥,但自己這套是北方胡服,沒有寬大的袖子和衣帶,還得戴頂有尾巴的帽子,輸他絕對不止十萬八千里……楊胤舟滿心抗拒地站在那裡讓芸芸上下其手,臉撇到另一邊,避免跟林其岳四目相接。

  「好了,你不錯嘛,一次就OK。」

  用力把皮帶束到最緊,芸芸照慣例在楊胤舟後腰也拍上一下。

  戲服穿上身之後,楊胤舟才發現毛皮材質佔的面積沒有想像中的多。除了頭上的「重點造型」外,只是在窄袖的上衣外頭多了件毛背心、在皮靴上緣多滾了一圈毛邊而已。

  不過還是好熱……

  這樣真的太奇怪了。崔琰穿得那麼清涼而使者穿得那麼悶熱,這兩個人明明處在同一時空中啊!

  「重點果然還是這個!」芸芸一手叉腰一手撈著他毛帽上的「尾巴」,狀甚滿意。「沒有這個的話,你就只是個普通的愛斯基摩人。」

  「喂喂喂……」

  原本以為會在此時加入吐槽行列的林其岳沒什麼反應。楊胤舟一邊敷衍著得意忘形的芸芸「快承認我眼光好」的無理要求,一邊偷眼向他望去。

  他的臉頰還是泛著薄薄的紅,面帶微笑看著這裡;一雙手搭在胸腹之間,不停地輕拉著其實怎麼樣都無法拉平的寬鬆衣襟。

  在覺得可愛的同時,心動的感覺再次襲向楊胤舟。他抿起嘴唇,緊緊盯著林其岳秀逸的臉龐,放任這種感覺愈來愈強烈。

  這天林其岳又在車子裡調戲般地吻了楊胤舟。他這次沒有拒絕。乖順地閉上眼睛的模樣讓林其岳瞬間收起了輕浮的態度重新靠近,開啟的嘴唇和發燙的舌尖讓第二個吻吻得更深。

  

  公演倒數一個月,排練和事前準備更加緊鑼密鼓。

  團長照例向陳嶽河商借一個班的學生來當臨時工作人員和充場面的文武百官;看著那些臉上寫著「我要成績」的學弟妹,楊胤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一年前的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

  穿著一身白衣的林其岳每次舞完劍就會被學生團團圍住,還有女生想跟他合照。

  「這傢伙。」

  利用午休時間跟蹤到廁所的楊胤舟還來不及警告他,就被他先發制人地拖進掃具間吻了一頓。

  「有可愛的學妹一直在看你。那個捲頭髮的。」

  林其岳一臉的妒意。楊胤舟朝他肩上捶了一拳。「你白痴啊,我可是同性戀,對女生沒興趣。你自己才是,畢竟你喜歡的本來就是女生……」

  「噓。」林其岳伸指按住他的嘴唇。「我喜歡你。」

  楊胤舟報以一笑,心裡暖暖的。「真的?」

  「當然是真的啊。」

  

  * * * * *

  

  「如此月色,使君何不與孤一同登樓,小酌片刻?」

  崔琰在月光下露出迷人的笑容,朝匈奴使者舉臂相邀。

  

  「魏王如何?」

  嬌滴滴的婢女好奇地發問。

  

  「魏王風姿高雅,儀表堂堂。但床頭捉刀之人,才是真英雄。」

  使者揚起眉毛,笑得異常燦爛。

  

  「速遣人殺之。」

  曹操陰惻惻地下令。崔琰臉色煞白,無聲跪倒在地。

  

  幕落。

  

  連續三天的公演在星期六夜裡結束,一群人馬不停蹄地把道具景片盡數撤出劇場。等到東西全部清點歸位之後已接近午夜,累積的疲倦讓每個人都臉色發青,累得沒人想提慶功二字。

  臉上還帶著粉的團長揮了揮手,連笑容都撐不起來。

  「解散。大家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楊胤舟和林其岳自然而然走到一起。

  「……好睏。」

  「要不要跟我回家?」

  「咦?」楊胤舟抬頭看他。「為什麼?」

  「我也累了,送你回家其實很繞路……剛好明天放假嘛。」說到這裡,林其岳眼神開始飄移。「而且好不容易忙完了,我想跟你在一起。」

  坦率的示愛比什麼手段都受用。楊胤舟考慮了一下,點頭答應他的邀約。

  

  「喂,會痛。」

  林其岳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雖然嘴裡喊痛,但他並沒有制止楊胤舟玩弄的動作。

  「呣……」趴在林其岳腿間,楊胤舟把臉貼在他腰側,手指仍然不聽話地撥弄著他肚臍上的銀環。「可是好好玩。」

  「你再玩下去我會著涼,肚臍是不能吹風的。好了,起來。」

  林其岳輕輕推開楊胤舟,把被捲起的上衣拉回原位。

  「你不是說『穿肚臍環就是為了要讓愛人趴在身上玩它』嗎?」

  「你玩太久了,笨蛋。」

  「我哪有玩很久。」

  坐在他腳邊的楊胤舟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被推開、被罵笨蛋。他剛剛可是在趴在對方腿間,那邊有什麼反應他很清楚。

  林其岳對調情和接吻很積極,但只要再多前進一步,他就會顯得有點無措。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反應是因為沒有經驗,而不是沒有興趣。

  明明大了自己七歲,又不乏和女性交往的經驗,卻在這種時候表現出生澀的樣子。楊胤舟覺得這樣的他非常可愛。

  「快兩點了,該睡了?」

  林其岳側過身去拉開疊在一邊的涼被,在旁邊的枕頭上「砰砰」拍了兩下,示意楊胤舟躺上去。

  但他坐在原地不動。「林其岳。」

  「怎麼了?快躺下,不是說睏了嗎?」

  楊胤舟雙手撐在床面上,四肢並用地挪近他身邊,俯視他的眼睛。「你找我來你家,只是為了要借我浴室和睡衣、跟我一起看夜線新聞、讓我玩你的肚臍環然後躺在你旁邊睡覺而已嗎?」

  林其岳的視線著魔似地滑進對方大敞的領口中。

  「當然不是。」是的話,何必在回家前趕去還沒打烊的藥妝店買潤滑劑。

  「那還有什麼呢?」楊胤舟靠得更近了點。「快點,不然我真的睏了,一躺下就會睡著。」

  「怎麼可能讓你睡著。」

  林其岳伸臂勾過楊胤舟肩膀,翻身把他壓在自己下面,一顆顆解起他睡衣的鈕扣。

  「你解扣子的動作很俐落嘛。」一下子就露出整片胸膛的楊胤舟抓著他的頭髮笑道。

  「這本來就是我的睡衣,我用腳趾都解得開。」

  楊胤舟笑出了聲音,推開林其岳,坐到床角把扣子全部扣回來,然後指著胸前叫他用腳趾解開它們。

  林其岳笑著把腳伸了過來,右腳拇趾蹭進兩顆扣子間的縫隙,搔得楊胤舟有點癢。

  「快解啊。你這樣是在打混吧。」

  「馬上馬上。」

  林其岳左腳腳掌踩上楊胤舟胸口,右腳用力向外一扯,睡衣上的扣子瞬間全部飛走,在牆上和地上彈跳著發出細微的聲響。

  「這根本不叫『解開』吧……」

  楊胤舟傻眼,把那雙暴力腳從自己胸前抓開;還沒來得及逃下床,就又被林其岳從身後勾住腰,拖回原來被壓倒的位置。

  他脫衣服的動作跟解扣子一樣高明,沒幾下就把自己和對方都剝光了。

  呈現在眼前的裸體美麗到令人不敢逼視,楊胤舟霎時間忘了怎麼呼吸。

  林其岳笑瞇瞇地俯下身,灼熱的嘴唇從楊胤舟的下巴出發,一路無阻地延著起伏的線條向下吮吻;吻到胸前的兩點時,他先用舌尖刺激它們變硬,再張口含住,在口腔裡輪流進行黑箱作業。

  「唔……嗯……」

  感覺到唇與舌合作無間的複雜攻勢,楊胤舟興奮起來,雙腿難耐地蹬了幾下;林其岳立刻伸手覆上他腿間,慷慨地施以密集的愛撫。

  「吶,小楊。」

  「嗯?什麼……」

  還有餘裕講話,這人真是個一心多用的天才。

  「現在這種情況看來,等一下是我要進去你裡面……對不對?」

  什麼問題啊?「對……對吧……嗚。」

  「這是怎麼決定的呢?我是說……嗯,角色。」林其岳放過了那兩個微微泛紅的小點,伸舌舔進楊胤舟臍窩,換來一聲近似恐慌的驚喘。「我們又沒有事先討論,為什麼會自然而然就分配好了?我當然是很想當主動的那一方,不過要是換成別人……會不會有發生衝突的情況?你會不會也想上我呢?」

  「有時候……會……」但絕對不是現在。

  「那怎麼辦?」發現他連聲音都快要發不出來,林其岳暫停了舔舐和撫弄的動作。

  「那就,打一架啊……誰贏誰在上面。」

  林其岳聞言大笑。「你怎麼可能打得贏我。」

  「嗯哼,對呀。」楊胤舟懶洋洋地攤開雙臂,狹長的鳳眼笑得彎彎的。「我睏了,要睡囉。」

  「別睡!」林其岳飛撲到床頭櫃去找出保險套和潤滑劑。

  

  隔天兩人睡到快中午才起床。

  林其岳的裸體在日光下更是華麗得驚人,一想起他臍上沾著汗水的銀環隨著挺進抽出的動作搖晃的畫面,昨晚宣洩過好幾次的下腹部還是會一陣痠軟。

  楊胤舟捲著被子發抖,卻見早一步下床的林其岳也正回頭看著他頸上的吻痕發呆。

  「林其岳,你臉好紅。」

  「你也是啊。」

  兩人同時低下頭「嘿嘿」笑了出來。氣氛甜蜜到近乎愚蠢。

   

  * * * * *

  

  一起吃過飯之後,林其岳送楊胤舟回家。

  踏出電梯時,他遇到了搭另一部電梯的簡任潮。

  這兩個月來,他們是互動略為頻繁的普通鄰居。簡任潮不再像以前那樣老是闖進他家裡賴著不走,兩人最常交談的地方是兩家門口中間的走廊上。

  簡任潮偶爾會用紙餐盒裝新口味的義大利麵給楊胤舟試吃,並且要求以詳細的感想換一杯現泡紅茶。

  楊胤舟很滿意也很快就習慣這樣的關係。抽掉那些跟愛情有關的要求和期待之後,這個人討人喜歡的程度居然大大增加。

  「嗨。」楊胤舟笑著主動向他打招呼。

  「啊。」正在低頭找鑰匙的簡任潮抬起頭,也露出了笑容。「剛回來?」

  「對呀……你也是?今天那麼早下班?」現在才二點半。

  「我今天沒班。」

  沒班啊?所以是從哪裡回來……楊胤舟微微失神,突然聞到了一股乾淨的皂香味。他沒怎麼多想,就脫口說了句「好香」。

  「洗過澡才回來的。很香嗎?」簡任潮還是笑笑的,插進鑰匙打開了大門。「我進去了,拜拜。」

  「嗯……拜拜。」

  愣愣地看著那扇門在眼前關上,楊胤舟才想到自己也該找出鑰匙才能開門回家。

  走進屋裡,拉起窗簾隔絕對積勞以久又熬夜尋歡的人來說太過刺眼的陽光;回想起剛才在走廊上看到的簡任潮的笑臉,他呆站在窗邊,忽然覺得無法忍受。

  差別在哪裡?明明每隔幾天都會見面的。為什麼只有今天這樣?

  對,無法忍受。就是這種強烈的字眼。此時此刻,他突然驚覺跟簡任潮有關的一切都令他無法忍受。想到那個人在與自己只有一牆之隔的地方悠哉地生活,他就好想吐。

  過去兩個月是怎麼熬過來的?為什麼有辦法過日子?為什麼自己能夠對他笑、跟他閒聊、吃下他做的義大利麵、喝下他泡的紅茶、在他沒回家的夜晚安然入睡?

  失戀嗎?老早就失戀了,沮喪也沮喪過了,自我建設還做得很不錯,連下一段戀愛都已經開始了。

  那現在這種情緒到底是什麼?

  楊胤舟茫然地往床上倒下,雙手扯住棉被,腦裡一片混亂。胸口那陣不知從何而來的疼痛令他眼冒金星。

  還是搬走吧。早就應該搬走,隨便住到哪裡都好,林其岳那裡應該也可以。反正這裡不用花錢,放著也不會怎樣。下學期記得去抽宿舍。

  這樣才不必跟他當鄰居,不必在走廊上遇見他,不必沒事互相串門子,也不必老是從隔壁傳來的動靜得知他的作息、猜測他晚上到底有沒有回家。

  早就該搬走了……不,一開始就不該搬回來。

  楊胤舟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

  

  不知哭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不知睡了多久,他又頭昏腦脹地醒過來。坐起來看了一會兒電視,才發覺天早就黑了。

  光是坐在沙發上盯著螢幕就又讓他想哭,他只好回到床上抱著棉被吸眼淚,再次昏昏沉沉地睡著。

  最後一次醒來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拖著身子下床之後,楊胤舟跑到隔壁去按門鈴。

  鍥而不捨地按了五分鐘,緊閉的鐵門才打了開來。一看見是他,簡任潮的臉色明顯緩和了許多,但看起來還是非常糟糕。

  「有什麼事嗎?」

  「我喜歡你。」

  簡任潮先是隨口回了句「什麼」,接著在瞬間變了臉色。

  兩眼紅腫的楊胤舟吞了口口水。「我……要搬家了,在那之前,我想告訴你這件事。我只是想告訴你而已,你什麼回應都不必做,沒關係。」

  簡任潮一臉陰沉地瞪著他。

  這樣的反應讓楊胤舟一陣難過。拒絕也好,打哈哈也好,就算是輕浮地隨便搭個幾句話都好。可是簡任潮現在的表情活像吞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似的,難看到了極點。

  只是想告訴他喜歡他而已。他連告白都不願意聽嗎?

  「好,沒事了,我……我回去了。」

  轉身想離開,手臂卻被用力扯住。楊胤舟回過頭,有點虛弱地笑了一下。「怎麼了嗎?」

  「……」簡任潮還是沒說話,只是瞪著他,表情已由驚訝轉為慍怒。

  「要拒絕的話就快點吧。」

  被他拒絕之後,說不定就能從這種緊繃到快要瘋掉的情緒中解脫了。楊胤舟自虐地期待著。

  簡任潮鐵青著臉把他硬拉進屋裡,關上了門。

  「你在自爽什麼?」

  「自……」自爽?楊胤舟一時摸不著頭腦,也忘了要擺脫他的箝制,就這樣一路被拖到牆邊按著。

  「自顧自地說了一堆之後要我拒絕你?最先拒絕我的人是你吧?」

  「我哪有……」楊胤舟睜大了眼睛。

  「我問過你要不要跟我談戀愛,你說不要。我也說過好幾次喜歡你,你都當作沒聽到……現在又跑來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要搬就搬啊!說這些幹嘛?不能玩了反而捨不得嗎?」

  後半段的譴責還沒來得及消化,前半段的內容就讓楊胤舟激動起來──那種程度的玩笑也好意思拿出來說嘴?他先是氣得語塞,接著大聲回道:

  「你那種態度也算數?路邊隨便一個男人你也可以對他說喜歡、可以問他要不要談戀愛吧?我為什麼要對你隨口說說的話有反應?」

  「你又知道是隨口說說了?」兩人的情緒似乎呈現拉鋸的模式,楊胤舟一動怒,簡任潮的態度就冷了下來。「我對你一直很認真,是你不想接受。」

  「……才沒有……」

  「嗯?」微弱的反駁一時沒傳進簡任潮耳裡。

  「你才沒有認真……」楊胤舟咬牙切齒地顫抖著。「認真的話應該……應該是……」

  「應該是怎樣?」

  在愛情面前,把自己放到天秤上和別人作比較是件難堪的事──特別是在早就確定孰勝孰負的時候。楊胤舟努力忍住想哭的情緒。

  「應該像你對李博安那樣……」那樣小心、謹慎、嚴肅而且害怕。

  簡任潮的呼吸聲瞬間停了一下。

  「才不是像對我……嘻嘻哈哈的,還愛騙人,我講什麼你都沒在聽……就只想上床……後來連上床都不要……」

  「居然被你說成這樣……不過也對啦。」簡任潮對他眼中逐漸蓄積的淚水視而不見,伸手輕輕捏住他光滑的下巴,笑著說道:「吶。我一直在想,你其實不想跟我在一起吧?因為你瞧不起我。你應該真的喜歡我,可是又覺得跟我談戀愛很麻煩、很丟臉……對吧?不管我對你說什麼或為你做什麼,你都當作沒聽到沒看到,只揀對你自己有利的去解讀。」

  「……」

  「不否認?」

  沒辦法否認……他是真的看不起他。

  覺得他不誠懇、覺得他花心、覺得他膽小怕事、覺得他逃避成性……就連他那救了自己好幾次的體貼和溫柔,在自己眼中也是廉價的,對誰都可以提供。

  不是因為彆扭也不是因為遲鈍。自己的確是有意無意地在心裡把他貶到最低,不給他任何翻身的機會。

  楊胤舟到現在才知道原來自己真的這麼想。

  「我大概也不想跟你在一起吧。」簡任潮垂著眼睫,專心地用指腹磨挲對方臉龐的輪廓。「你那麼年輕,又是大學生,每次你說劇團啊學校什麼的我都聽不懂也不想聽……再加上你看不起我……真的跟你談戀愛的話,一定會很辛苦。我怎麼敢認真。」

  楊胤舟咬住下唇。

  「所以你也不能怪我啊。」簡任潮笑著向後退了一步。「那,就這樣吧,雖然很可惜……搬家如果需要幫忙,可以來找我。再見,晚安。」

  「……」

  「怎麼了?」身體明明退開了,他的手指卻還依依不捨地留在楊胤舟臉上。「快回去吧,該睡了。」

  「你為什麼要摸我的臉?」

  「咦?」手指瞬間停住。

  「你為什麼不把我推出去?」

  「喂喂。」簡任潮苦笑起來。這次真的連手指都抽開了。

  「為什麼?」

  「我捨不得,可以了吧?誰叫你一副要哭要哭的樣子。」簡任潮懊惱地扒亂那頭本來就不怎麼整齊的頭髮。「沒事就快回去吧。」

  「我喜歡你。」

  「你……」簡任潮臉一紅,懊惱的表情中疊上了幾分無措。「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我想跟你在一起。」楊胤舟像小孩一樣伸手拉住他衣角。「快點,證明你對我是認真的,我就跟你在一起。」

  「……」

  「快一點。」他眼睛很痛,頭也很暈。過了今天晚上,只怕再也沒有相同的機會和衝動了。

  「……說來說去……姿態還是擺那麼高……」簡任潮嘴裡雖然抱怨,但語氣明顯動搖得很厲害。「我要怎麼證明?說好聽話你不信,難聽話又會惹你生氣。」

  「說實話就好了,這次我會相信。」楊胤舟低著頭靠近他,手指仍然緊緊抓著他衣角,試探般地叫他名字:「簡任潮。」

  「嗯?」

  「你喜不喜歡我?」

  「……喜歡。」

  「有多喜歡?」

  「很喜歡。」簡任潮的聲音硬梆梆的。「我跟你上床,陪你看電視,抱著你睡覺,幫你打掃你家,煮東西給你吃,被你罵也不回嘴,都是因為喜歡你。」

  「原來你對我這麼好,為我做了這麼多事。」楊胤舟的聲音也硬梆梆的。兩個人一來一往,活像初次登台的彆腳演員照本宣科地唸台詞。

  「那你呢?你為我做了哪些事?」

  「我讓你跟我上床,讓你陪我看電視,讓你抱著我睡覺,讓你打掃我家,吃下你煮的東西,還有罵你。」

  「你是哪裡來的大爺啊……」

  簡任潮的體溫彷彿充滿在周遭的空氣中,不必抬頭看,也能想像他臉上微帶刻薄的笑容。

  「還有呢。」

  楊胤舟聲音有點發抖。他居然到這時才想起林其岳。

  想起他溫柔的微笑、溫柔的親吻、溫柔的嗓音和溫柔的手指。他昨晚在自己體內埋下的灼熱觸感還那麼清晰,這份甜蜜卻一下子就被更大的渴望所產生的劇烈疼痛給壓了過去。

  「還有什麼?」

  楊胤舟仰起頭。

  「我為你背叛了正在交往的男人。」

  

  不知道是「為你」還是「背叛」還是「交往」還是「男人」,總之簡任潮被這句話中的某個字眼刺激得立刻失去冷靜。他一把抓起楊胤舟的衣領,先是茫然地重覆「為我」,接著惡狠狠地問「你跟誰交往」,卻又不等他回答就硬湊上前,用雙唇堵住他的嘴巴。

  「呃……簡……哇啊!」

  雖然摔在沙發上不怎麼痛,但被他這麼暴力相向還是第一次。

  隨著衣物一件件地剝除,林其岳留下的吻痕也炫耀似地呈現在簡任潮眼前。從胸至腿數個漂亮的桃色痕跡看起來新鮮欲滴,彷彿可以連成某個星座。

  帶著滿身吻痕被壓在沙發上……這場景好像也曾發生過,不過這次留吻痕的人和壓倒自己的人掉換過來了。

  林其岳那時候說了什麼來著?身上傳來的沉沉體重和騰騰熱度讓楊胤舟一陣暈眩。對了,他那天說……嫉妒……

  啪。

  響亮的巴掌聲讓楊胤舟一怔。才剛開始感覺到疼痛,另一邊臉頰也挨了一掌。

  不算很痛,可是很屈辱、很憤怒──

  「你幹嘛!」

  原本乖乖被按住的人開始掙扎,拳頭向上亂揮,有幾拳還真的打中了簡任潮的下巴和鼻子。

  「什麼時候做的?昨天?」簡任潮揉了揉鼻子,咬牙切齒地抓住楊胤舟雙手手腕。「才剛從別的男人那裡回來就來找我?帶著這些痕跡,你好意思讓我看到?」

  「……我又沒叫你看……啊!」

  這次用咬的。牙關對牙關那樣狠咬,咬的還是肩頸之交那塊最有感覺的皮肉。

  楊胤舟痛得差點哭出來。

  比印象中遠遠來得有力的雙手鬆開了他的手腕,向後環過他背脊,托高他的身子,再次堵上來的是幾乎令他窒息的吻。

  「可惡……你故意的嗎……」簡任潮一邊碎碎地罵,一邊用指甲扒抓著楊胤舟身上的吻痕,能咬的地方當然也不會放過。「連痕跡都不會藏,你到底想要怎樣……居然跟別的男人上床……」

  連痕跡都不會藏。楊胤舟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在走廊上遇到他時,他身上的香皂味道。還有那句「洗過澡才回來」。

  「你……你還不是一樣!」身上傳來的各種疼痛助長了腦裡血液沸騰的速度,楊胤舟恨恨地扯住簡任潮的頭髮。「我只跟男朋友上床,你三天兩頭就出門跟不同的人上床……還說什麼洗過澡才回來……噁心的是你吧……哇啊!」

  楊胤舟的性器被簡任潮一把握住。粗魯地撫弄幾下後,他似乎覺得不夠刺激,乾脆彎下身子,張口含入那個勃起的器官。

  「嗚嗯……」

  肩膀、頸子、乳頭、腰……他咬過的地方都在發疼。潮溼的吸吮聲淫靡得令人掩面,陰莖被牙齒輕輕刮過的感覺讓楊胤舟在漫天匝地的恐懼和快感中矛盾地滅了頂。

  只有唾液和精液作潤滑,事先擴張的手指也只用上兩根;當那質量驚人的硬物撐開黏膜侵入體內時,楊胤舟難耐地叫出了聲音。

  「好痛。」

  「怎麼會痛呢。」簡任潮把臉埋在他頸間,騰出一隻手往下探,摸著兩人相連的那一點。「你這裡……不是昨天才被人疼愛過嗎?應該習慣了才對吧?」

  「還敢說……」下半身被頂得懸空,即使快喘不過氣,楊胤舟還是不忘反唇相譏:「你自己……昨天才累過,等一下不會馬上軟掉吧……啊啊!」

  「別擔心,要滿足你不成問題。」

  「誰擔心了……去死……啊!」

  在接下來的漫長律動間,兩人藉著相擁的動作廝咬著彼此身上任何一吋靠近自己唇邊的肌膚;咬得愈深就摟得愈緊,每一個牙印都紅豔得幾乎見血。

  在數度失神又回神的循環後,楊胤舟鬆開牙關和手臂,喘著氣癱平在沙發上。「你……是要做多久……」

  「就跟你說……不必擔心嘛。」簡任潮笑著撐起上半身,再次抱高對方的腿,向前挺了幾下。「到天亮都沒問題。」

  「死牛郎,性變態……白痴種馬……」

  「感謝你的讚賞。」

  簡任潮帶著笑滴著汗喘著氣俯視自己的角度跟昨晚的林其岳一模一樣。

  楊胤舟覺得很悲傷。

  跟眼前這人帶來的種種情緒相比,和林其岳在一起時,只不過像是兩個陌生人在名為「愛情」的屋簷下裝熟而已。

  但是他喜歡林其岳,喜歡他漂亮的臉和優美的肢體,喜歡他偶爾會很無措的笑,喜歡跟他牽著手看電視。

  想到要去?害他,心裡就好難過好難過。

  「你在想什麼?」簡任潮伸手扳正楊胤舟的臉。

  他恍惚地眨著眼睛,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在想林其岳……」

  不必問也知道是別的男人的名字,簡任潮勃然大怒,揚起手掌又是一個耳光。

  「你又打我!」

  楊胤舟也生氣了。他伸長手臂抓住沙發旁的陶瓷立燈,揮下燈桿往簡任潮頭上用力一敲──陶瓷燈罩應聲而裂──簡任潮的額頭也應聲而裂。




  「靠……你真的想殺我……」

  「別說得那麼誇張,只不過是皮肉傷。」只套了件襯衫的楊胤舟在簡任潮額上輕輕壓上紗布。「誰叫你要打我。」

  「知道了我以後不敢了……做到一半被打得頭破血流,以後有障礙怎麼辦……」

  「活該。」楊胤舟緊抿著嘴,撕下一段透氣膠布。

  剛剛那一燈桿不但打破了簡任潮的頭,還讓他在驚嚇之中失去控制、無預警地在楊胤舟體內直接射精。

  他非常討厭身體裡有東西慢慢流出來的感覺,可是簡任潮額上的血噴得比較快,他必須先幫他止血和包紮。

  「楊胤舟。」

  「幹嘛。」用膠布把紗布固定住。

  「楊胤舟……」

  「幹嘛啦!」撕下第二段膠布。

  再把它貼到這個笨蛋的頭上……完成!楊胤舟拍拍手掌跳下沙發,正想衝進浴室,一隻手臂突然伸過來撈住他的腰。

  「我幫你洗。」

  「不用……喂,我說不用……」

  「別客氣,是我弄髒的,我會負責親手洗乾淨。」

  簡任潮半拖半抱地把楊胤舟弄進浴室,除了親手洗乾淨那個被他弄髒的部位之外,還幫他洗了澡。

  因為怕潑溼簡任潮的傷口,楊胤舟不敢抵抗得太厲害;結果就被翻過來翻過去地洗了個徹徹底底,離開浴室時全身上下都軟了。

  身上只有一件四角褲的簡任潮開心地把滿身牙印(他自己當然也是)的楊胤舟抱回凌亂的沙發上放好,再幫他穿回那件被脫了兩次的襯衫。

  楊胤舟紅著臉瞪他。

  「肚子餓不餓?」

  「餓。」

  「夏威夷炒飯?」

  「好。」

  「那,我的褲子……」簡任潮指著被楊胤舟壓在腿下的長褲。

  楊胤舟低頭一看,原本想挪開身子讓他拿長褲,卻發現在自己腿上縱橫著的那些齒痕有幾個已經開始泛青。

  「光著屁股去煮吧你。」

  「好好好。」簡任潮也不堅持,真的就這樣跑進了廚房;三十秒後,他又從廚房門邊探出頭來朝客廳喊:「選日不如撞日,我們約好的裸體圍裙,現在即將為您呈……」

  「不想看!」

  「好好好……」他又迅速縮了回去。

  廚房的門虛掩著。

  冰箱開關的聲音,翻弄塑膠袋的聲音,水流沖刷的聲音,蛋殼被敲開的聲音,菜刀剁上砧板的聲音,抽油煙機運轉的聲音,點瓦斯爐的聲音,碗盤碰撞的聲音。夾雜在這些聲音中間,來來回回的腳步聲,還有斷斷續續、口齒不清的歌聲。

  是誰住在深海的大鳳梨裡……(註)

  「別鬧了,唱那什麼東西……」楊胤舟頭都痛了起來。

  他在地上找到自己的牛仔褲,彎腰撿起之後慢慢穿上。扣回鈕扣時,他的視線被沙發上的長褲口袋吸了過去。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質料普通的西裝褲在捲入剛才那場廝殺後早已不復平整,扭曲的後方口袋從開口處露出一張白色紙片,雖然只有一小角,但在深色的布料上看起來很顯眼。

  楊胤舟眼睛一亮,連忙把那張眼熟的紙片抽了出來。

  那是一張票根。紅色的識別印章從中被撕開,點陣印表機印出的灰色字體標示著演出內容、場地、日期和時間──「床頭捉刀人」,日期是大前天,星期四晚上七點半。

  「……」搞什麼啊。

  這傢伙的口袋裡怎麼會有自己劇團新戲的公演票根啊。

  而且還是第一場的票根耶。

  怎麼可能啊。哈哈哈。撿到的吧。

  楊胤舟一邊無聲地訕笑,一邊試圖把票根塞回原處,哪知手指卻忽然沒了力氣,抖抖索索地塞了好幾次才塞回去。

  星期四沒放假。

  所以他是下班之後衝去看的?他晚班也要上到八九點吧?中場才進來?還是請假早退?那時兩人的關係明明很冷淡,他為什麼要去看?自己從來沒跟他提過公演的節目和日期,他也從來沒有問,他又是怎麼知道的?

  上網查詢嗎?打電話問嗎?到劇場拿節目單嗎?

  怎麼樣都無法想像那個簡任潮會做出這種事──但他應該真的做了。他口袋裡的票根就是如山的鐵證。

  踩過掉到地上的長褲,楊胤舟抱著膝蓋縮進沙發,覺得自己的臉頰正不斷在變燙。

  ──好高興。

  就算知道那個人即使買票進場看戲了也不可能有任何感想、不可能從那個古里古怪的劇本中看出什麼具體的精神或隱誨的諷喻、不可能就這樣成為讓自己在這方面有所成長的助力、不可能因此就把兩個不同的生活領域接在一起,他還是好高興。

  楊胤舟拚命深呼吸,想讓自己冷靜。

  「煮好嘍。」

  夏威夷炒飯、高麗菜、蘆筍沙拉和味噌湯。

  炒飯裡有鳳梨、蝦仁、玉米和肉鬆,高麗菜用了培根一起炒,蘆筍沙拉上蓋著香香脆脆的柴魚片,味噌湯裡飄著環形的白色蔥花。

  「你現在食材很足嘛……」以前煮給他吃時都受限於僅有的材料在冰箱挖東挖西的,前陣子的試吃品不算的話,像這樣豐盛的宵夜還是有史以來頭一遭。

  放下盤子後,簡任潮走回廚房拿碗筷。「上次煮的義大利麵只有蛋可以加,從那之後我就很注意儲糧。」

  「為什麼?」

  「因為要煮給你吃啊。」

  楊胤舟愕然。「可是,你說那些是店裡試做的新口味……」

  簡任潮沒有回答,只是笑著把炒飯、高麗菜分成均等的兩盤,再把其中一盤遞給楊胤舟。

  他默默接過盤子,回想起過去兩個月來吃過的那些料理──每一道都是熱騰騰香噴噴,而且還總是在自己沒空或沒心情吃晚餐時送來讓他「試吃」。

  「快吃。」

  「為什麼要煮給我吃……」那時我們不是「鄰居」而已嗎?你為一個鄰居準備充足的食材幹什麼?還沒問完,楊胤舟的嘴角就不由自主地向下撇。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好問,快點吃,你不是說餓嗎?」簡任潮笑著把湯匙也遞過去。「還是要我餵你?」

  「不用。」楊胤舟接過湯匙,以幾乎把臉埋進盤裡的氣勢大口吃了起來。

  他是真的對自己好。而且很少拿出來說。口袋裡的那張票根……如果自己不問,他八成也不會提起。

  大概是覺得很丟臉吧。因為自己也覺得這樣很丟臉。

  「好吃嗎?」簡任潮淡淡地問道。

  「好吃。」

  「那就好。」

  他回答的時候,連聲音都聽得出帶著笑。楊胤舟心煩意亂地放下盤子,伸手拿起湯碗往嘴邊湊,一口氣把它喝到乾。

  「你會不會吃太快啊……」

  「簡任潮。」喝下去的是味噌湯,楊胤舟卻紅著臉瞇著眼,一副醉了的樣子,連飽嗝聽起來都像酒嗝。「我演的戲好不好看?看完有什麼感想?」

  簡任潮先是僵住,接著訕訕地回道:「看不懂。中間還差點睡著。」

  「在哪裡差點睡著?」

  「你跟那個假曹操一邊喝酒一邊講話那段。」

  「嘿嘿嘿。」

  剛才的心煩意亂不知道飛到哪去了,楊胤舟放下湯碗,繞過茶几,走到簡任潮身前,不由分說地往他腿上一坐,雙手勾住他身體,整個人往他懷裡蹭。

  簡任潮連忙放下盤子,近乎手忙腳亂地張臂抱住他。

  「怎麼了?你是在誘惑我嗎?吃飽了就變這樣……飽暖思淫欲?」

  「嗯哼。」不理你。

  楊胤舟稍微調整一下位置,把背脊弓得彎彎的,好讓發燙的臉能更貼近對方胸前。

  「滿足了食欲就換性欲……你這一點雖然讓人擔心,但也很可愛啦……」

  懶洋洋的低沉嗓音從容又鎮定,好久沒聽到的輕薄台詞也依然令人聞之生厭。

  不過……不過啊。

  

  臉頰和耳邊同時感受到的激烈鼓動,那才是千真萬確、騙不了人的東西。

  

  *     *     *     *     *

  

  「簡任潮……」

  「什麼?」

  「我剛剛想起……以前我說想退出時,你和小河老師跟我說過的話。」

  「唔……什麼,我不記得了。」

  「我沒期待你記得。我只是有感而發,像你這麼爛的人……」

  「喂。」

  「所以……我果然……」

  「果然怎樣?」

  「沒事,晚安……總之。」

  「……嗯哼,總之。」

  「我以後如果遇到更好的人,就會把你甩掉。」

  

  很多年之後,這個信念還是在楊胤舟心裡屹立不搖。

  

  但他身邊的那個人也一直都沒被換掉。



(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