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黑色胃袋(五)


  王惟翰無報備的遲歸換來了一個月準時到家的規定。他媽媽很久沒有這麼生氣了,被乖孩子寵壞的母親就是少了那麼一點處變不驚的包容力。

  四天後的飛機送走了阿浩。

  一個星期就又這樣過去,學生也會有Monday Blue,特別是左邊的座位空了的時候--阿浩上星期一就飛去美國了……王惟翰手撐下巴,嘴唇微張眼神呆滯的看著窗外的天空,藍藍的天上只有雲,沒有飛機。


  「阿翰,你的排骨被耀哥他們偷走了耶!」

  「嗄?」

  王惟翰回過神,發現自己吃沒幾口的便當裡只剩下白飯和青菜了。

  「吃飯時發什麼呆啊哈哈哈哈……」

  打劫集團瓜分了王惟翰的排骨,還從遠遠的另一桌向這裡發出挑釁,王惟翰連看都懶得看,意思意思的胡亂扒了幾口飯,就丟下便當走出教室。

  迎著微帶溼氣的風,王惟翰像被詛咒一樣地走到走廊盡頭,站在廁所前的露天陽台上,看著天空發呆。

  那天的隔天,班上的同學透過其他班輾轉得知姚津雲受傷的消息,本來就沒什麼深仇大恨,對他那「欺負好玩」的行動因此暫時停了下來。

  而他也再也沒正眼瞧過自己。

  王惟翰靠在圍牆上嘆氣。

  不,若說被故意忽視,那也不對。該叫班長時還是會叫班長,發考卷時還是會看著他的眼睛稱讚「班長總是這麼優秀」--姚津雲對他的態度,就像一切從沒發生過一樣。

  真討厭這樣,真討厭!比起來,當時被他拿著驗孕棒威脅、被他一臉嫌棄的說蠢、被他隔著門板罵渾蛋還比較痛快……。

  「……咦?」

  從陽台往下看,正好看得到後門。

  王惟翰居高臨下,被門邊兩個拉拉扯扯的人影吸住了目光,拉人的是個身穿黑西裝的高大男子,而被拉住後正在不停掙扎的人是姚津雲。

  靠,他的傷還沒好,哪能讓人這樣拉!

  腦袋裡「嗡」的一聲,王惟翰根本來不及細想那個西裝壯漢到底是什麼身分,伸手在圍牆上一推,轉身飛奔下樓,像截火車頭一樣嘟嘟嘟嘟的鳴著汽笛,衝向後門。

  「老師!」

  就像在電影上看了很多次的英雄救美,王惟翰藉著奔跑的衝力,一拳揍上那個正要把姚津雲拉出門外的男人左臉,再趁著男人後退鬆手的時候一把抓住姚津雲,用力把他扯到身邊,用另一隻手緊緊的護住。

  「老師!你沒事吧?傷口痛不痛?」近在咫尺的臉上寫滿了膽心和憤怒。

  「痛死了……幹……你放手……」被用力扯過來又被用力抱住,姚津雲只覺得自己快要被拆掉了。

  咦?又被罵了?王惟翰有點受傷的鬆了鬆手,眼角看見那個被打的西裝男已經站直身子往這裡跨了一步,他直覺又收緊了手臂,姚津雲用手肘頂他肚子,他也不放。

  「這你學生啊?」西裝男摸了摸被打的左臉。「他說傷口會痛是怎麼回事?你受傷了?」

  「……小傷。」姚津雲輕哼了一聲。

  光用手臂環著他,就可以感覺他全身上下傳來的抗拒。王惟翰緊張的看著西裝男,無法不去想像那身西裝下是如何被隆隆的肌肉和龍飛鳳舞的刺青給填滿。

  長得像座山一樣還學人穿西裝,整個人都是黑道味,老師是怎麼惹到這種人的?借貸?王惟翰不敢掉以輕心,咬牙死盯著對方。

  「同學,你不要誤會,我沒有要害他啦……喂?」

  西裝男伸出手陪笑,王惟翰如臨大敵,護著姚津雲往後退了一步。

  靠!連陪笑的樣子都很像壞人!

  「同學……?」

  西裝男前進一步,王惟翰又退了一步。

  「這裡是學校喔!你不要亂來!」王惟翰死盯著眼前的男人。

  「……。」西裝男見溝通無效,直接跳過王惟翰,對姚津雲喊話:「喂,你這個學生怎麼回事啦?」

  「誰叫你長那樣。」

  姚津雲嘴角勾出笑意,讓王惟翰察覺到苗頭不對……為什麼他笑了?難道這個西裝男不是在迫害老師嗎?

  「我長怎樣?我今天很斯文好不好?」見姚津雲只是站在那裡笑,根本不打算幫腔,他又回轉過來對王惟翰說道:「這位同學你真的不要誤會,我是他弟弟啦,只是想叫他一起去吃飯。」

  「弟……」弟弟?王惟翰嚇呆了,看了看西裝男一身的肌肉和壞人臉,又看了看姚津雲細緻的五官,怎麼樣都無法把這兩個毫不相像的人聯想成兄弟。

  「真的啦,我們小時候長很像的。」西裝男再次陪笑臉。「對吧?哥。」

  「嗯。」姚津雲沒有否認,一手撐在王惟翰肩上,對弟弟笑道:「既然誤會已經解開,我要回辦公室吃便當了。」

  主動扶上自己肩膀的那隻手讓王惟翰驚喜交加,正想乖乖的跟著老師轉身時,西裝男連忙追了上來。

  「等一下等一下,吃什麼便當……」西裝男高大的身形從後面籠罩過來,一手一邊搭住了師生兩人的肩膀。「跟我們一起去吃飯啦!我第一次帶女朋友見爸媽欸……」

  「見爸媽又不是見我。」

  「我是說,一起來吃個飯嘛……」

  「你下次再帶她出來跟我一起吃飯吧。」

  「哥!你幹嘛這樣!」

  姚津雲仰起頭,定定的看著急到無計可施的弟弟。「展江,你知道問題不在我身上。爸媽一天不正視我的性向,我就一天沒辦法跟他們談話。」

  性向?王惟翰不敢插話,心臟怦咚怦咚地跳得很厲害。

  姚展江皺起了濃濃的眉。「哥,爸媽不是故意要這樣的,你就試著去包容他們……」

  姚津雲搖頭笑道:「他們不曾試著包容我啊。」

  王惟翰第一次感覺到「垂頭喪氣」這四個字用來形容一個失望的人有多麼貼切。

  聽見姚津雲的話後,姚展江瞬間無語。沉默沒有持續太久,他很勉強的笑了一下,對兩人擺擺手之後,就低著頭駝著背走出了後門--那低頭駝背的身影看起來居然還跟姚津雲上課裝孬的樣子有幾分相像。

  被哥哥這樣拒絕,王惟翰覺得他有點可憐。

  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姚津雲的問話把王惟翰拉回現實,頓了幾秒才明白他在問什麼。

  「我從那個陽台上看到的。」王惟翰往上指。「我看見他在拉你,還以為有壞人。」

  「所以就衝下來揍他?」

  「對……」就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往人家臉上揍下去。王惟翰非常尷尬。

  「不自量力,真的要跟他打,你會扁在地上。」

  姚津雲嘴裡說得輕蔑,臉上卻帶著笑,笑得瞇眼露齒,看起來很開心。

  老師……不生氣了?王惟翰心跳愈來愈快,跟著姚津雲慢慢走回校園,決定愛惜他這難得的笑臉,暫時不要提上禮拜的事了。

  可是剛才他說的性向是怎麼回事?

  「你今天很安靜嘛,沒有什麼想問的?」

  有啊有啊好想問超想問!王惟翰像被按下開關一樣立刻接腔:「老師你說的性向是指什麼?你為什麼不想跟爸媽去吃飯?你弟跟你一點都不像!」

  姚津雲的笑容帶上了半分無奈。「他是跟我很不像啊……從小就不像。」

  欸?怎麼只答最後一個問題?王惟翰一怔,姚津雲自顧自地往前走,拉開一小段距離。

  「老師,還有那個呢?」連忙追上去,繼續問。

  「哪個?」姚津雲回得懶懶的。

  「你說你爸媽不接受你的性向,是指……你是……那個嗎?」不知在結巴什麼的王惟翰莫名其妙地說不出「同性戀」三個字。

  「對呀。」姚津雲再度露齒而笑,笑容裡滿溢的邪氣讓王惟翰相信他跟剛才那個壞人臉真的是兄弟。

  「那、那個……」

  「你要是喜歡我,你也是喔,會被媽媽趕出家門喔。」

  這下子不想提也不行了,姚津雲自己先提了出來……那彷彿拐小孩的語氣讓王惟翰又是一愣,不知怎地有種心痛的感覺。

  「……我沒關係的,我被媽媽趕出門也不會難過。」

  王惟翰悶悶的回話,立刻被姚津雲在肚子上不痛不癢的捶了一拳。

  「……呆子。」

  收回拳頭之後,姚津雲自顧自地笑著,笑得讓王惟翰再也無法接話。

     *     *     *     *     *

  那天之後,又過了一個禮拜。

  這個禮拜,姚津雲對王惟翰的態度依舊,該叫他時還是會叫他,發作業時也還是會看著他的眼睛稱讚他比別人用功,但跟上個禮拜那種裝作一切都沒發生過的態度比起來,有種微妙的差別。

  大概是面對王惟翰時,那久違的惡意和欠揍的笑容又回到姚津雲臉上的關係吧?

  察覺這種微妙的差別,並且因為這種差別而感到高興,王惟翰悲哀的發現自己搞不好有被虐的傾向。

  故意欺負也好,存心找碴也可以,只要那個人對自己比對其他人特別,那就心甘情願。

  這幾天,姚津雲的傷勢似乎好多了,骨模已經定型,剛受傷時那種動輒哀嚎的劇痛已經減輕了不少,走路和講話的速度變快,聲音也比較沒那麼沙啞了。

  而王惟翰的遲歸懲罰正在持續中。

  還有兩個禮拜。

  一個月的「刑期」才過一半,王惟翰已經快要崩潰了。下課後要直接回家,別說去哪裡鬼混,就連跟同學到旁邊小巷吃碗冰,都可能會讓他趕不上媽媽定下的回家時間。

  「我幹嘛那麼乖啊……」

  心裡這樣質疑著,王惟翰卻還是在放學時間乖乖收好書包離開,片刻也沒有逗留。班上同學在得知他服刑的訊息之後,早就識相的不來邀他參加任何放學後的活動,也因此,看著成群的學生在走出校門的路上有說有笑,孤身一人的王惟翰顯得更加苦悶。

  好想……好想去老師家啊……

  「啊!那個……那個同學!」

  走出校門口時,王惟翰被一陣有點耳熟的聲音叫住了。

  轉頭一看,放學的人潮中間有一塊中流砥柱的大石,巨大的身影周邊空盪盪的,沒有任何學生敢靠近--這塊大石現在正以驚人的氣勢往王惟翰這裡移動。

  姚展江今天沒有穿西裝,那股混黑道的氣質減弱了不少,但壞人臉仍然是壞人臉……王惟翰發現原本走在自己附近的學生也都開始繞道了。

  「……上次揍你一拳,對不起。」王惟翰先為上次的誤揍事件道歉。

  「沒關係啦,反正不會痛。」沒注意到王惟翰受驚嚇的表情,姚展江接著問道:「欸欸,你們老師呢?」

  「我不知道。」

  「我想接他下課,可是他不接我手機……」姚展江一臉困擾,停了幾秒後,微帶忐忑的問道:「同學,我問你,他平常在你們班上課是什麼樣子?」

  平常在班上上課的樣子……王惟翰實話實說:「畏畏縮縮的,常常生氣,總是覺得別人都討厭他,對成績好的學生比較好。不過他是……」

  「故意的」三個字還沒說出口,姚展江已一把抓住王惟翰手臂,神情激憤的說道:「同學,我們聊深入一點!走吧!」

  走……走去哪?王惟翰整個人毫無反抗之力的被架走了。

  「等一下……我必須要在六點之前回家……」

  「還早嘛,我送你回去,我們聊聊!」姚展江把人往收費停車場拖去。

  「呃,那個……」老師的弟弟應該怎麼稱呼?師……師弟?不對吧!他要幹嘛?王惟翰完全摸不著頭緒,還在混亂間,就被姚展江一把塞進轎車前座。

  「安全帶要扣喔。」

  在駕駛座上坐定的姚展江叮嚀著,問了王惟翰家裡住址,在腦裡大約盤算一下路線之後,就發動車子,緩緩開出停車場。

  當兩人一車加入馬路上的車流時,姚展江開口了,以一聲大大的嘆氣為發語詞:「唉--」

  「嗯?」王惟翰適度做出反應。

  「你剛剛說我哥上課時很畏縮、又愛生氣?」

  「對,不過……」「他是假裝的」五個字還沒說出口,就被一聲更大的嘆氣打斷。

  「唉--他果然在強撐……還跟我說他過得很好,上課很順利,學生也很可愛……」說到這裡,姚展江頓了一下,才又咧嘴笑道:「啊,我不是說你不可愛,你還蠻可愛的啦。」

  「欸……」什麼跟什麼啊?王惟翰扯開嘴巴假笑。

  「我哥他大學畢業之後就一直沒有回家住過,他從小時候生活習慣就不太好,煙癮和酒癮都很重,心情不好時就會變得很放縱,我常常擔心他。」

  煙和酒?王惟翰回想了一下,說道:「你應該不用太擔心,他上課的情況都在他掌握之中……他的冰箱裡只有兩三罐啤酒而已。」

  車身劇烈晃了一下,姚展江用力打著方向盤,避開忽然靠過來的摩托車。「你去過他住的地方?他現在不太喝了?」

  王惟翰點點頭。「煙的話,我沒看他抽過。」

  「真的?」姚展江露齒而笑。「那還不錯……同學,你跟我哥的感情很好吧?」

  「……。」王惟翰不知怎地委屈起來。「也、也沒有很好……」

  「你那天很英勇的出來揍我……啊。」姚展江神色一下子變得有點彆扭。「那個,我哥應該不會對學生出手吧……對吧?」

  你問我我問誰……而且想出手的人是我,不是老師啊!不知為什麼覺得很心虛,王惟翰跟著尷尬起來,囁嚅了半天,才勉強答出一句「我跟老師沒什麼」。

  「我想也是啦,他喜歡的都是那種清爽型的……」

  清爽型?王惟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知道這張臉跟「清爽」兩字搭不搭得上關係?

  姚展江沒注意到王惟翰的小動作,他逕自開著車,語氣變得有點不安:「啊啊……我這樣說,你會不會覺得奇怪?你應該知道他的性向吧?」

  這種事應該要先確認再說才對啊……王惟翰故作穩重的回答:「沒關係,我知道。」

  「嘿嘿。」姚展江握著方向盤,似乎放心了。「對了,那你知不知道他現在跟以前的那個……男朋友,重新交往的情形怎麼樣?」

  王惟翰眼前一黑。

  嗄?哪個?以前的……男朋友?重新……交往的情形?

  沒發現王惟翰已經化成石柱,姚展江因為對這種話題不太適應,反而變得話多起來,說得又急又快,也說得太多。

  「我哥說是那個長得很好看的,可是我都沒看過,也不知道是哪一個……你有沒有看過?我實在不好意思直接問他……好像是上個月吧?我打電話想約他出來吃個飯,結果他跟我說沒空,因為他週末晚上都要跟男朋友約會。」

  上個月……上個月的什麼時候?王惟翰回想自己跟姚津雲的種種互動,想從記憶中抽出一點關於那個「長得很好看的男朋友」的蛛絲馬跡。但種種畫面在腦海裡轉了一遍又一遍,王惟翰卻挫敗的發現,自己也只不過認識他短短一個月而已--甚至,還沒資格稱得上是真正認識。

  見王惟翰沒有回應,姚展江兩眼直視著前方,嘴裡愈講愈快:「不過,雖然我哥說他跟他男朋友很穩定,每個禮拜都有在約會,可是他那個口氣……我怎麼聽,都覺得怪怪的,好像……有點勉強?又好像很不得已……」

  王惟翰沒有辦法搭腔,盯著面前的擋風玻璃,看見毫無預警從天而降的雨珠在玻璃上砸下一朵又一朵粗暴的水花。

     *     *     *     *     *

  哥,你戒煙啦?很棒喔!酒也慢慢戒掉吧,酒是穿腸毒藥!對了,你那個學生不錯耶,你不要欺負他啊!還有啦,上課少裝那副死樣子,哪天遲早會被打……你聽到沒?

  聽到了聽到了……姚津雲擦著洗好的頭髮。先前結束的電話裡,弟弟充滿活力的嗓音彷彿還在耳邊響。

  拉下浴巾時用了左手,連帶牽動傷處,引起輕微的疼痛。

  姚津雲自嘲式的揚起唇角。展江警告得太遲,他已經被打過了……想起弟弟說的話,剛出現在臉上的笑容片刻之間消失無蹤。

  早知道就不要躲他了。沒想到他逮不到自己,會抓王惟翰代替……展江一向是個大嘴巴,會跟那蠢小子胡說八道什麼?兩個人又會聊些什麼?

  只是開車送王惟翰回家一趟而已,居然就說他不錯,還叫自己不要欺負他……

  姚津雲隨手把浴巾丟在沙發椅的椅背上。

  「我哪有欺負他……」真是沒根據的指控。

  他明明一直在忍耐,忍耐得很辛苦耶。

  想起那天中午王惟翰飛奔過來一拳揍上姚展江的情景,姚津雲再次揚起的笑意,卻沒有意識到自己放柔的目光。

  抬頭看見時針分針在「一」的位置交疊,姚津雲打了個呵欠,打算隨便吹吹頭髮就上床睡覺,門鈴突然在此時響起,「啾……啾啾啾」,響得很不乾脆。

  姚津雲一怔。

  這麼晚了會是誰?惡作劇?亂按門鈴的醉漢?

  還在遲疑間,門鈴又微弱的響了一下,這次「啾」得更短,按門鈴的人好像也怕吵到人。姚津雲走到門口,正想湊近門板從貓眼往外看時,就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老師……你睡了嗎?還沒睡的話,可不可以幫我開門……」

  姚津雲帶著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打開大門,背著書包的王惟翰就站在門外。

  「你這麼晚還沒回家?」展江明明說把他送到家門口了。

  「不是,我是趁我媽睡著之後溜出來的。」

  「……。」連書包都帶著,這傢伙分明是打定主意要投靠自己一夜,制服八成也塞在書包裡了吧?姚津雲頭痛了起來,領著王惟翰走進客廳。

  老師身上很香,頭髮還溼溼的,應該才剛洗過澡……王惟翰不敢太過明目張膽的看他,低著頭在沙發上坐下,書包直接放在地上。

  這是第三次進到這間屋子,屋裡的擺設、燈光、氣氛都不陌生;但王惟翰卻不停深呼吸,比第一次陪著受傷的姚津雲回來時還要緊張。

  空空的魚缸仍然是空的,跟上次看見時沒有兩樣。

  「洗澡沒?」

  「洗過了。」

  「那快去睡,明天還要上課……你幹嘛?」

  拿著吹風機走過沙發旁邊時,手被人緊緊地握住了。姚津雲俯視王惟翰,察覺對方正用一種類似懇求的目光仰望著自己。

  「老師,你有……情人?」對著一個男人說「男朋友」還是有點障礙,王惟翰結巴了兩秒,找了一個更貼切的詞代替。

  「你聽誰說的?」其實不必問,想也知道是哪個大嘴巴。

  「你弟弟說的。」王惟翰補充道:「他說你……你們常常約會。」

  果然是他說的。「你半夜溜出來找我,就是要問這個?會不會太瘋狂?」

  姚津雲想要用嘲笑的語氣敷衍,卻看見王惟翰很認真的點了點頭。

  掛鐘的時針溜過了字盤上的「1」。好一陣子,客廳裡只剩下秒針的嗒嗒聲響,聽在耳裡竟有種愈來愈快的錯覺。

  「老師?」

  「……。」

  跟王惟翰對瞪了很久很久,姚津雲挫敗的發現不但被握住的手無法掙開,連被盯住的視線也都無法移開。

  「嘖」了一聲,姚津雲低聲答道:「已經分手了。」

  聽到這句話,王惟翰的表情陡然轉變,一下子由憂鬱忐忑轉為明亮開朗,毫無隱藏的幸災樂禍。

  「真的啊?太好……唉唷!」

  頭頂被重重巴了一下,王惟翰的頭晃得有點眼花,但心情卻好得不得了。見姚津雲把吹風機往沙發上一丟就走進臥室,他連忙從沙發上跳起來,腳步輕快的跟了上去。

  分手了分手了分手了太好了。

  相較起王惟翰的滿心歡喜,姚津雲則擺出硬梆梆的臭臉回應。

  「快睡。」

  關燈之後,姚津雲自顧自地脫衣上床;王惟翰小心翼翼地摸上床舖,躺在他上次躺過的位置上。

  香皂混著洗髮精,潮溼的香味不停傳過來,王惟翰微感飄然,不知是睏還是昏。

  「老師,你沒吹頭髮就要睡了啊?」

  「對。」姚津雲翻過身,背對著王惟翰。

  王惟翰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望向姚津雲,但還不習慣黑暗,什麼也看不見。

  「老師,你的情人是怎麼樣的人?」

  「我是被甩的。你問這種話,是想要睡地板嗎?」

  被……被甩的?王惟翰閉上了嘴。

  算這小鬼識相……甩人或被甩其實也沒什麼差別,那種互相麻痺又互相傷害的過程,光回想就覺得痛。姚津雲在黑暗中皺緊眉頭,身子無意識的微微弓起。

  「老師,不要難過。」

  「……!」

  一雙手從身後抱了過來,姚津雲僵了一下,還來不及反應,背脊就靠上了某人怦怦亂跳的胸膛。

  「天涯何處無芳草……」溼溼的頭髮刺在臉上脖子上,有點癢。王惟翰心不在焉的安慰著懷中這個大了自己九歲的成年人。「老師你很棒的,是他沒眼光。」

  「你的安慰真遜。」

  「嘿嘿……很遜嗎?」

  「遜斃了。」

  姚津雲懶懶的嫌棄聲讓王惟翰胸口又蹦了一下。雖然只是瞬間,但他確實感覺到臂彎裡的身體放鬆了,從頸子到背脊,甚至到整個人,都一下子變得柔軟起來。

  不敢太用力,只是輕輕環著他的肩膀。

  懷著近乎珍惜的心情,王惟翰偷偷利用手臂和胸膛傳來的觸感,描繪著姚津雲的骨架和膚觸。骨架不小而且有點硬,相接的膚觸涼涼的,感覺不到溫暖也感覺不到光滑。

  這是男人的身體--而且是自己喜歡的男人的身體。

  王惟翰有點悲哀的拼湊著這些零星的資訊,更悲哀的是他完全控制不了被吸引的自己。

  姚津雲好像有維持同一姿勢入睡的本事,他的呼吸開始趨於平緩,肩膀完全放軟了下來。

  其實我現在很幸福。

  所以不可以貪得無饜不可以起色心不可以那麼不純情……王惟翰心猿意馬起來,不停回想起幾個星期前幫姚津雲做穴道按摩時自己曾飽覽過的風光。

  那時不但看到肩膀看到胸部看到肚子,還看到那兩點暗紅色的……站起來的乳尖……還伸手戳了一下。

  嗚啊啊啊啊--王惟翰壓抑著大叫的衝動,微微發起抖來。

  「……嗯?」姚津雲還沒熟睡。

  「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在說什麼?」

  「沒什麼……」

  一開始妄想就停不下來,王惟翰額頭冒汗,想要貼上前去的欲望忽然變得無法克制。

  「老師……」

  「幹嘛?」

  應該不要問才對,應該要直接這樣做才對,上次是自己太蠢太笨太白目才會那麼失敗--在王惟翰收緊手臂吻上姚津雲後頸的同時,那陣巨大到令他全身戰慄的滿足感,讓他下了這個結論。

  先吻了再說,先抱了再說,都躺在同一張床上了,總之先動手再說。

  「王惟翰……!」

  隨著一陣陣顫抖,後頸的吻馬上變成不知饜足的啃咬,姚津雲手肘狠狠往後頂,肘關節撞上王惟翰腹部的同時,身體被往後拉平,強大的重力從上方壓了下來。

  呼吸噴在臉上,姚津雲想也沒想地揮出一拳,聽見一聲痛叫。

  正在想「應該要停手了吧」,剛剛噴到臉上的氣息卻又再次襲來,姚津雲咬牙,又揮出一拳,再次結結實實打在王惟翰臉上。

  用膝蓋壓著他的大腿,用雙手壓著他的身體,想要往下進攻的頭部卻一直遭到攻擊。王惟翰不屈不撓的嚐試了幾次,換來的都是姚津雲無情的鐵拳。

  「老師……」肚子好痛臉也好痛啊……

  「叫屁!你還有臉叫老師?哪來的學生敢壓在老師身上?」

  姚津雲根本不給任何溝通的空檔,又是一拳往王惟翰臉上打去。

  「等一下啦!不要……喂!」

  俗話說居高臨下、制敵機先,由背後偷襲的王惟翰確實佔了很大的優勢,但莫名其妙被壓倒的姚津雲卻展開了比想像中更頑強的抵抗,一雙拳頭不管部位不分輕重地直往王惟翰身上招呼,原先被壓住的腿也快要脫離控制了。

  無論如何,不可以刺激歹徒。

  這句話真是他媽的金玉良言啊……

  原本只是想要抱一下、吻一下就好的,如果姚津雲不反抗不動手,他吻完就會臉紅心跳的乖乖躺回去睡覺。可是現在卻陷入了無法收拾的局面。

  原先單純的欲望也在對方激烈到近乎瘋狂的反抗中變得複雜。

  在挨了不知第幾個拳頭之後,王惟翰忽然騰出左手,拉開了床頭櫃的抽屜。

  察覺他的意圖,姚津雲罵了一聲「幹」,抽腳踢向他的脛骨,翻過身正想逃開時,又被王惟翰從背後抱住腰,用力拖回原位。

  壓制著姚津雲身體的力量忽然大增,怎麼掙扎都掙扎不開。胸口傳來隱隱的痛楚讓他驚覺,也許剛剛自己成功揮出那十幾拳,都是因為對方手下留情。

  「渾蛋……」

  當雙手被高高銬起時,姚津雲放棄了掙扎。

  就這樣,被自己那天用來銬王惟翰的手銬銬住了。

  好痛啊……臉、肚子、腳脛骨……王惟翰氣喘吁吁,隱約看見被銬住的人胸前起伏著,顯然也是喘得厲害。

  真的沒有想要這樣的,真的只是……只是想吻他而已。

  王惟翰輕輕俯身,在黑暗中瞄準了姚津雲的嘴唇,毅然決然地低頭吻過去。

  吻……吻……觸感不太對。

  這是臉頰,他把頭轉開了。

  王惟翰抬起頭,伸手扳正姚津雲的臉,低下頭再來一次。

  確定吻到嘴巴了,但觸感還是相當不對勁--姚津雲把嘴唇往內抿成一條線,王惟翰吻到的部位,硬度跟膝蓋沒什麼差別。

  「老師!」

  「老你媽個鬼!你到底想幹嘛?」姚津雲憤怒的罵道。

  「我想……」忽然被問了這個問題,王惟翰也跟著反問自己。

  想幹嘛呢?

  想抱著老師,想要吻他--原本只是這樣而已……真的。

  昏暗的臥房裡,只剩兩個人交疊的呼吸聲。

  姚津雲雙手高舉的身形在黑暗中無法明確地描繪出來。王惟翰著魔般地盯著那道身影瞧,瞧了很久很久,剛剛被問的問題,卻怎麼也給不出答案。

  「你不知道?那你銬住我做什麼?」

  是啊,銬住他做什麼?銬住他……能做什麼?再次看了看那雙高舉的手,王惟翰腦裡忽然爆炸了。

  王惟翰往前撲了上去,不再收斂力道,整個人壓在姚津雲身上,右手掐著他臉頰讓他張開嘴巴,接著低下頭去,在他口中展開掠奪。

  又啃又咬著虐待過上下兩片薄薄的嘴唇,再吻向臉頰和頸子。

  啊,剛才也是這樣。老師一被吻到脖子,就會全身縮起來。

  想看看姚津雲被制住的模樣、被吻時的表情,王惟翰摸索著扭開了床頭燈。待眼睛適應突如其來的光亮後,王惟翰咬著下唇,望向姚津雲的臉。

  如果看到一張怒容,他不會意外。

  如果看到一張冷臉,那也是應該的。

  如果看到一張羞澀而陶醉的臉,那他會當場飛起來(屁!當然不可能)。

  決定開燈,就是決定面對目前騎虎難下的局面--王惟翰想一萬遍也想不到,開燈之後,會在姚津雲臉上看到這種表情。

  沒有怒氣或羞憤,姚津雲臉上穩穩掛著笑容。不是安撫或敷衍的笑,那雙狹長的眼睛裡也都是笑意。

  甚至連一絲嘲諷都找不到。

  被光線刺得瞇起來的眼睛慢慢張開,姚津雲的語氣很輕鬆。

  「你真的要跟我玩?那就要聽聽我的習慣。」

  玩?習慣?王惟翰一時之間完全愣住,兩膝跨跪在姚津雲腰側,呆呆的聽著姚津雲微啞的聲音從那兩片微微上揚的唇間傳出。

  「不暪你,這副手銬是我跟前一個情人做愛常用的道具,分手之後我捨不得丟,沒想到還能派上用場……」

  「老師,我不是……」不是那個意思……王惟翰被他的態度和話語戳痛了,痛到不知怎麼回答。

  看著王惟翰臉色陡變,姚津雲笑意更深。「我跟他喜歡比較刺激的,比如說矇起眼睛綁起來做,要綁出痕跡才算數……對了,是我綁他,你要搞清楚。」

  「……。」

  「偶爾勒住脖子、用煙燙,也蠻有情趣的……你會喜歡嗎?如果你不喜歡,那要開發一點新鮮的玩法才行……啊,不過其實我不太喜歡特製的道具。」

  「……。」

  姚津雲用溫和的笑容、平穩的語氣進行強烈的挑釁,王惟翰聽得低下了頭,完全無法回應。

  他快要哭出來了。

  那低著頭沉默不語卻又固執著像在等待什麼的樣子,讓姚津雲聯想起高中騎腳踏車上課時,在途中看到的那隻被主人丟棄在河堤邊的大型犬。

  那是一隻長得很威風,但表情卻很可愛的大狗。

  那幾天,每當姚津雲騎車經過,就會看見牠傻傻地坐在原地,耳朵貼著頭頂,烏亮的眼睛幾乎沒眨過,隨著來來去去的人車左右移動。

  過了數天之後,姚津雲發現牠的眼裡開始有悲傷的情緒。明明是一樣的坐姿,一樣傻傻地左顧右盼,但那種悲傷的情緒就是可以感覺得到。

  那時,姚津雲曾經想過,如果牠能說話,牠會說什麼?

  「我喜歡你。」

  王惟翰笨拙的把跨在姚津雲腰側的腿收回,駝著背坐到旁邊,一顆頭低得不能再低。

  「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姚津雲動彈不得的看著已經抬起頭的王惟翰。與那雙溼潤潤的眼睛直直對望,他一時之間竟說不出早該說的那句「別喜歡我」。

  想起來了……那個人對自己說「喜歡」時,從來不曾抬頭。而當自己對他說「喜歡」時,他也從來不曾正眼面對。

  喜歡上一個人,或者讓某人喜歡上自己,其實很簡單,任誰都曾有意無意的操縱或者被操縱過。

  喜歡之後的事呢?

  告白交往牽手接吻做愛吃醋吵架和好。

  他本來也一直以為很簡單的,戀愛不就這麼回事嗎?

  可是面對王惟翰直接表達的感情,他卻怕得連一步都不想靠近。

  「老師?」王惟翰還在等待回應。

  他自己應該沒有發現吧?那雙眼睛裡除了期盼之外,已經隱隱帶著一點悲傷了。那副眼神讓姚津雲不停地想起在河堤看著車流來去的那隻大狗,讓他無法不去想像更悲傷更寂寞更絕望的故事。

  不要再等也不要再期待了,這麼執著做什麼呢?

  姚津雲的聲音很虛弱,被銬住的手腕輕輕扯了一下。「……先幫我把手銬解開。」

  「……好。」

  王惟翰從同一個抽屜裡找出鑰匙。解開束縛之後,姚津雲甩了甩手腕,一邊逃避著王惟翰若有期待的目光,一邊伸手關燈。

  「快點睡吧,明天還要上課。」拉起被子翻過身,肩膀的線條在黑暗中顯得十分僵硬。

  王惟翰沒有任何動作,維持相同的姿勢呆坐在他身邊,一直坐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