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忽如一夜春風來(六)


第 六 章


  「大人,不是我愛囉嗦,您這次真的太不像話了……您是一縣之表吶!爛醉如泥地倒在書房地上還一路睡過午時,教別人知道怎麼得了?」

  「哈啾!」寧東風半閉著眼不答話,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

    陸谷哪會就此善罷甘休。他橫過一眼,繼續連珠炮攻擊:

    「睡在地上就算了,連墊被也不曉得要拉一條,窗子也沒關,就算用我買給你的衣服把自己包得像顆蠶繭有什麼用?這種不涼不熱的時節要是染了風寒最糟糕,可沒那麼容易好……」

  「是是是……」

  富清知縣頭痛如擂鼓,軟綿綿地任陸谷拖著穿過長廊,無力阻止他的叨唸。

  「小九也真是的,居然放任您這樣睡過一夜……天啊連衣服都這麼髒……」

  心痛!他送的嶄新亮麗雪白衣裳就這麼在地上滾成了灰撲撲的顏色,好心痛啊!

  寧東風忽然抬頭。「陸谷兄,杜先生人呢?」

  「渾身酒氣在睡覺。」陸谷沒好聲氣地回答。

  還在睡覺啊。寧東風正待思考,又是一陣頭痛欲裂。自己昨夜不知什麼時候醉倒了。杜兼人又是何時離開書房的?

  見陸谷臉帶不憤,他笑道:「陸谷兄,我酒喝多了,頭痛得很,也想回房去睡覺。」

  「怎麼能再睡?」陸谷用力拉緊他。「巡檢司有文書等您批示。」

  「是嗎?」巡檢司的文書啊……啊啊,哈欠來了。「陸谷兄,我餓了。」

  「我會叫人送吃食到琴堂。大人今天已經睡得夠遲了,不能再拖啦。」

  「那,先洗澡……」

  「過卯時再叫小九燒水讓你洗。等下先擦擦手臉就好,琴堂裡放著水盆了。」

  「喔……」

  眼看緩兵之計遭人一一化解,寧東風一手揉額,一手掩口,苦著臉任師爺一路拖拉出了內衙。

    

  門吏目送兩人離去後,關上內衙大門,扣上重鎖。

  內衙是縣官居住之地,座落在衙門最北端的層層院牆之中。

  為保護官眷,內衙院落只有一個門以供出入,而這個唯一的宅門無論日夜都是緊閉上鎖的。

  重重深鎖,攔不住身輕如燕的翻牆君子。

  覷得了門吏未加留心的空檔,一名身形高瘦的青衣男子縱牆而入,幾個起躍就跨過了內衙前院,直往後堂走去。

  繞了幾個彎之後,這名男子在後廊臥房裡找到了他的目標。見房中人似乎在睡,他伸手敲了敲窗框。

  聽見窗邊傳來聲響,床上窩成一團的棉被堆只微微蠕動一下,就又沒了反應。

  男子劉海下的眼微瞇,直接伸手推門。

  木門呀然而開,終於驚醒了睡夢中的杜兼人。他揉著眼睛緩緩坐起,目光渙散地盯著來人好一會兒,才不可置信地叫道:

  「黃兄?你怎麼會來?」

  「我有事找你。」

  見杜兼人臉帶驚嚇,兩手正摸索著拉合敞開的衣襟,黃秦沒來由地一陣彆扭。他轉身背向床舖,又道:

  「我心裡著急,所以直接進來,希望你不要怪罪。」

  在江湖俠客眼中,衙門深院與街坊市集無異;任它高牆深院、門禁深嚴,只消幾個提縱,照樣來去自如。

  杜兼人定了定神,打了個呵欠。

  內衙深鎖,這人居然可以直接闖進自己睡房裡。難怪寧東風老是愛啐著那句「俠以武犯禁」。

  慢吞吞地起身繫好衣帶,杜兼人笑道:「黃兄翻牆而來,必有急事,但請直說無妨。」

  黃秦轉回身來,看了他一眼,忽然單膝下跪,右拳抵地,沉聲道:「杜先生,請你救救霍家滿門良賤。」

  「你別這樣,有話先說分明。」杜兼人伸手相扶,卻動不了他分毫。「黃兄,發生了什麼事?」

  黃秦抬頭看著他:「你願意幫忙?」

  「唉唉,你先起來再說……」

  杜兼人拽住黃秦手臂,想用力拉他起來,哪知仍像蜻蜓撼柱,拉之不動。他只好彎下身,對黃秦保證道:

  「如果不違道德、不犯國法,有什麼事情是我做得到的,兼人一定相幫,你無須如此。」

  說著又拉了他一把。黃秦這次不再堅持,順勢站起身來。

  「到底是什麼事?」見他面色肅殺,杜兼人隱隱感到不安。

  黃秦一對濃眉壓著眼睛,雙瞳炯炯,盡是鬱憤之色。

  「富清城東十里處,有個霍家莊,莊中上下共有百餘口人。前些年關中大旱,莊主帶著家人遷居來此,建屋養畜,不出幾年就重新把莊園整頓了起來。」

  他略一停頓,見杜兼人點頭,才續道:「霍家莊倚丘而建,遠離車馬大道,亦不曾佔用可做良田的土地,原本與城郊鄉民相安無事,但去年到任的巡檢江厲卻時常以勘察人口、搜索叛逆為理由,帶民兵上莊滋擾。」

  「真有此事?」杜兼人聞言大驚。巡檢鎮守關津,職責重大,配下民兵是為維持治安之用,怎可濫用擾民?

  「還會有假?」黃秦冷冷一笑:「上個月霍家莊辦喜事,老莊主顧忌江厲,特意低調行事。誰知花轎上丘之時,江厲卻帶著民兵阻道,恃眾攔下花轎,說霍家公子大婚,卻未發喜訊,其中必定有詐,硬是要掀開轎簾盤檢。」

  杜兼人深深皺起了眉頭。

  「喜娘和轎夫拼命阻攔,都被打倒在地,江厲掀開簾子,看見了轎裡坐著新娘,居然還不放鬆,又說要揭開新娘蓋頭,仔細盤查……」

  巡檢在縣城之外自成衙署,雖然事務不相重疊,但畢竟是知縣配下的官員。這巡檢如此欺壓百姓,聽在杜兼人耳中,除了義憤外,也令感到強烈的難過。

  寧東風是那麼如履薄冰地維護著百姓……他咬唇:「然後呢?」

  「新娘冰清玉潔,怎會願意受這狗官侮辱?莊裡苦等不到花轎,沿路尋將出來,正好撞見新娘奪下江厲隨扈的配刀,抹脖子自盡。」

  杜兼人倒抽了口氣,急問道:「那新娘後來如何?」

  「幸好家人阻止得快,不懂武的弱女子,還沒那個本事一刀就死。」說到此處,黃秦臉現怒容:「霍家眾人連忙搶救新娘回莊,江厲卻還在一旁囉嗦,混亂中,被霍家的人結結實實揍了一頓。」

  是該揍的……杜兼人無言。

  聽見新娘性命還在,他提得老高的心放下了一半,卻聽黃秦又道:

  「江厲不甘被打,回官署後,又帶上更多民兵,上丘把霍家莊團團圍住,要霍家交出動手毆打的若干人等,否則就要大舉進莊,將莊中所有人丁全數綁回。

  「霍老莊主恭言屈膝、求情安撫,江厲卻愈發跋扈。霍公子沉不住氣,出手打傷了幾個人。

  「眼看此事終難善罷,霍老莊主交出霍公子,並自願就縛,一肩扛下所有事端,以換取莊中老小的安全。」

  「……霍家父子如今還關押在巡檢衙署?」

  黃秦咬牙:「正是,十幾天來,每日刑訊逼供,意圖強安罪名……」

  杜兼人微一沉吟,問道:「黃兄可有門路與在押的霍家父子聯繫?」

  他微微一愣:「可以。」

  牢門深鎖,無法劫囚,但要傳話入牢中並非難事。

  「既然可以,那便好辦。」杜兼人微笑道:「請你轉告他們,儘早認罪,免受皮肉之苦。」

  黃秦怫然變色。

  見對方不像說笑,他怒意勃發,轉身就要離去,卻被杜兼人自身後抓住了手腕。他不假思索重重甩開,把這個身弱骨細的讀書人跟桌椅摔在了一塊兒。

  黃秦舉步正要跨出,又聽杜兼人自身後喚道:「黃兄且慢!」

  「怎麼?」他冷冷地回頭。

  杜兼人坐在地上揉著撞疼的左腰,笑都笑不出來。

  「黃兄,巡檢有權初審嫌犯,卻無權定罪判刑,初審有罪的犯人,必須解送到州縣衙門再審。霍家父子如果在巡檢司認罪,就會被解送到縣衙來……送到這裡,我才使得上力啊。」

  黃秦這才醒悟他的用意,見他扶著床沿慢慢站起,心中好生過意不去。

  「我……」

  見他一臉歉然,杜兼人笑道:「黃兄不必在意,我知道你心急。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我可以向你保證,霍家父子不會有事。」

  黃秦垂首抱拳:「我代霍家滿門謝你。」

  杜兼人頻頻搖手:「不必謝我……」原想接一句「到時再謝知縣不遲」,念頭一轉,改了話頭:「既然蒙此冤屈,為何不見霍家的人來投狀?」

  黃秦哼了一聲。「官官相護,沆瀣一氣。知縣豈會秉公處理。」

  「富清知縣是個好官,信得過的。」想起寧東風,杜兼人心底微微泛暖,竟有幾分驕傲。「就算你不來找我相幫,他也必會還給霍家一個公道。」

  黃秦撇嘴一笑,似是不信。

  杜兼人嘆了口氣,問道:「黃兄,若我方才沒有出聲留你,你拂袖而去之後,將要如何?」

  黃秦沉默了半晌,才道:「霍家上下已有準備,如果莊主與公子有什麼不測,即使同歸於盡,也要殺了江厲那個狗官。如果你不幫我,我將與霍家莊共進退。」

  聽他此言,杜兼人心裡一陣亂跳,苦笑道:「切莫如此,玉石俱焚絕非良策……黃兄似是外地人,你與霍家是舊識嗎?」

  「我與霍老莊主僅有一面之緣,他為人慷慨豪俠,我不願見他家破人亡。」

  「啊……這就是人家說的『武林道義』了吧?真教人佩服。」

  見杜兼人臉露淺笑,黃秦腦中忽然浮現出另一張臉龐。那張臉上的表情總是柔婉而堅定,彎眉似虹,長睫如羽,頰上掩映著霞帔的紅光……

  他搖了搖頭,努力將腦中的笑靨驅離。「多謝你的幫忙,告辭了。」

  「還望黃兄信得過富清知縣,別讓霍家的人做出傻事。」杜兼人再次提醒。

  黃秦在門邊回頭,眼神銳利如刀:「你向我保證霍家父子無事,我只信你。」

  杜兼人一愕,旋即笑道:「是,請你信我。如果知縣蒙昧不清,冤屈了霍家父子,黃兄儘管來取我項上人頭便是。」

  口稱求助,實為威脅。雖然原本就懷著這樣的心思,但聽對方說出如此重話,黃秦心中仍感到一陣慚愧。

  在門邊頓了一頓,他銳利的目光緩緩收起。千言萬語,化做深深地一揖。

  「此恩此情,定當圖報。」

  杜兼人撐著疲累的身子報以微笑。

  黃秦離去後,杜兼人嘆了口氣,摸回床上躺下,昏昏沉沉地閉起了眼睛。

  也只能這樣了,再來就等巡檢司那邊把霍家父子解送過來……

  叩。

  從敲門的方式認出來者,杜兼人睜眼道:「小九?進來吧。」

  小九把門推開一條縫,問道:「過午時了,先生可要用膳?」

  「不用……」宿醉加上睡眠不足,他此時全無胃口。

  「那,我打洗臉水過來?」

  「麻煩你了。」想起堆積的案牘,他提高音量喚道:「小九,把水端到書房吧!」

  「是。」他一向不多話,領命回頭就走。

  小九走遠後,杜兼人慢吞吞地起身整衣。他拿起長衫正想披上,一抖開,卻從衣衫上聞到一股濃濃的酒味。

  自己喝得並不多……昨夜被這暖暖酒氣包圍的記憶忽然湧上心頭,杜兼人胸口一跳,不自覺地鬆開手指,長衫軟軟地掉到了地上。

  灰塵微揚,酒氣散在空氣中。

  「那個……」渾帳東西。

     *    *    *    *    *    *

  時近黃昏,斜射的日光舞著金劍破窗而入。

  杜兼人揉著額角,落日餘暉讓本就畏光的他更加困倦。

  他走到窗邊放下窗紗,忽然被一抹藍影勾住了目光。那本《蘇杭賢吏妙牘》正安放在窗檯上。

  大半天刻意忽略的事,在看到那藍色書封的瞬間一下子變得避無可避。杜兼人強迫自己拿起書來,一頁一頁緩緩翻開。

  想到寧東風昨夜的醉態,杜兼人咬了咬下唇,神情略顯懊惱。

  寧東風說他笑得像看破了紅塵,又說不恨比恨更糟糕,語氣中竟似還有責怪之意。

  杜兼人皺起眉。他在責怪什麼?就算自己真的看破了紅塵,那也不干他的事。

  可是那人不但搶他的酒喝、摸他的臉,還瘋瘋顛顛地摟抱上來,強行親吻……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那張臉上的表情居然還很痛苦。

  「什麼跟什麼……」

  「吃包子。」

  熱騰騰的包子忽然挨到臉頰邊,杜兼人全身一跳,書本落地,整個人靠上窗框。

  他瞪向手拿包子的寧東風,老半天才吐得出字句:「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你咬嘴唇的時候。」他瞇瞇一笑。「喏,包子。小九說你起床後就沒進食。」

  「……謝謝。」

  寧東風撿起掉在地上的藍皮書,直起身來;見杜兼人雖然手上正在撕著包子吃,一雙眼睛卻緊盯著自己瞧,不由得笑了出來。

  「你怎麼了?我今天有哪裡不對嗎?」他拍拍書皮上的灰塵。

  他……忘了?忘了?寧大人東風此刻笑得俊面生暉,豔光四射,就跟……就跟……就跟平常一樣。

  忘了也好,他們兩人本都不該把那個酒後失控的吻放在心上。他視自己為友,這般關懷憐惜已足夠永銘於心,不該有任何混淆。杜兼人鬆了口氣。

  他搖頭笑道:「沒什麼,大人今天好得很。」

  「唉,你吃得真慢……趁太陽還沒下山,我想……」話說到一半,寧東風鼻子一癢。「哈啾!」

  杜兼人把最後一口包子送入嘴裡。「著涼了?」

  寧東風揉著鼻子,含怨瞪他:「不都是你害的。昨晚我醉倒,你竟然自顧自去睡,放我一個人躺在這裡吹風,枉費我陪你喝酒談心……唉,酒真不是好東西,迷迷糊糊地睡過一陣,腦後痛得緊。」

  寧東風會頭痛是因為杜兼人昨晚被吻之後用力推開他,讓他後腦重重撞中了窗框。至於迷迷糊糊,只怕不是睡著,而是昏倒。

  杜兼人暗冒冷汗,竭力讓表情顯得無辜:

  「我今早醒來就在自己床榻上,也不知何時回房的,想來實在醉得厲害,對昨夜之事全無印象……酒真的不是好東西,請大人原諒。」

  他每次叫他大人,都是刻意表達生疏,只有這次是拿來求饒。

  「嗯哼……我們都量淺,原諒你。」

  寧東風側著頭,盯得杜兼人一陣心虛。

  他悄悄別開視線,想找話聊,卻聽對方又道:

  「默照寺東的小湖邊,有幾株桃花先開了。夕陽西下之時,殘日印在桃樹之上,景色最美。我們過去走走可好?」

  「……我們?」

  「是啊,去賞景。」寧東風笑瞇瞇的,拉著他便往外走。

  眼見他一手拉著自己,另一手卻還拿著那本藍皮書,杜兼人微微嘆息。這事他不想再提了……他掙開了那隻手。

  「你自己去吧,我宿醉又頭痛,沒有興致。」

  寧東風舉起手上的書。「我無意再揭你傷心之事,只是好奇。」

  「好奇什麼?」能說的該說的,昨晚都說盡了。杜兼人皺眉,胸口隱約有火氣。

  寧東風翻著書頁,喃喃說道:

  「判文中說,你身為僮僕,不思盡心事主,反諸其道而行,自負才學,咄咄逼人;又恃寵而驕,僭越踰矩,常與文人交遊,兄弟相稱,每每花前月下,便邀眾集會,品酒賦詩,放浪不端……」

  杜兼人冷冰冰地打斷他:「那便如何?」

  寧東風拉起他衣袖,笑道:「我想看啊。」

  「呃?」被拉住的衣袖奪不回來。眼前這個男人笑靨如花,讓他寒冷的面色完全掛不住。

  「你……想看什麼?」

  寧東風把書本丟進字紙簍,笑容由燦爛轉為柔和。

  「我想看你品酒賦詩,意氣風發;想看你花前月下、逸興橫飛;想看你咄咄逼人、恃才傲物;想看你僭越踰矩、放浪不端……」

  夕陽在他臉龐敷上薄薄金粉,唇角的笑意更顯溫暖。

  杜兼人瞬間無法成句,胸中惱意盡去,起而代之的是落淚的衝動。

  他還在說:「昨天的酒易醉,我們換一種。南京五雲坊釀的杏露酒很好,陸先生私藏的那瓶被我拿來了。這酒芳香清醇易入口,適合量淺的人。」

  說著,他從大袖中拿出一個白瓷酒瓶,在杜兼人眼前晃了晃。

  杜兼人用力眨了下眼睛。他想伸手推開酒瓶,想說幾句輕描淡寫的話;但卻怎麼也抬不起手、開不了口。

  「走吧,我們去湖畔賞桃花。」寧東風又伸手拉他。

  「……天都要黑了。」

  「正好,月出之時,湖面映月,波光與月光相互暉映,照得湖岸上桃花如煙似粉,景色最勝。我們現在輕車前往,剛好可在月光下品酒賞景,多麼愜意。」

  「……你剛剛不是說夕陽西下之時景色最美?」

  「有嗎?」寧東風回頭一笑:「你聽錯了吧?」

  「是,沒有,我聽錯了。」他亦笑,任他把自己拉出了書房。

     *    *    *    *    *    *

  風恬月朗,桃花岸。

  兩條人影沿著湖岸慢慢行走,一個修長,一個清瘦;步履幾乎重疊,腳尖連腳跟,拖泥帶水。

  「湖畔樹木桃柳相間,是你派人種的吧?」杜兼人撥開拂到面上的柳絲。

  寧東風答道:「是啊。我到富清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個風景怡人的地方,布置成我喜歡的樣子,在心情煩悶的時候,便可過來走一走、舒舒心。」

  「你也會有心情煩悶的時候?」

  「我也是尋常人,人生在世,煩惱在所難免。」

  寧東風領著杜兼人,走到木造的小亭子前,指著亭子說道:「這亭子當風面湖,地點極好,我們就在這裡坐坐……你別那樣鄙夷地瞄我,這亭子雖名『東風亭』,但可不是我建的,你瞧這木欄如此斑駁,應當知道此亭年代久遠。」

  杜兼人踏進小亭,頰上梨渦微陷:「亭子雖舊,木匾卻是新的呢。」

  寧東風咧嘴而笑,跟入亭中:「此亭在富清城東,既可迎朝陽東昇,又可攬春際勝景,名叫『東風亭』,足可見前人巧思。」

  轉得倒挺順。杜兼人不再挑剔,面湖吹風,頭也不回地伸手要酒。

  寧東風從袖中取出瓷瓶遞給他。

  他接過酒瓶,笑道:「陸先生送你這套衣服時,你還嫌袖袍寬大難以行動,現在才知道,袖袍寬如布袋,果然有布袋的妙處。」

  「是嗎?」寧東風亦是一哂,故意抬手甩袖作尋找狀,晃了幾下才攤手道:「可惜忘記帶酒杯,也沒有下酒菜。」

  「無妨。」杜兼人舉起酒瓶,仰頭將琥珀色的酒液傾入口中。

  寧東風看著他嘴唇輕啟,看著他吞下酒漿,看著他慢慢瞇起眼睛,看著他雙頰漸酡、露出醺然之色……看著眼前人毫不造作的種種姿態,他目不轉睛,把持不住心動。

  風送清息,月輪生暈,湖上煙波漸起。

  「真是好酒。寧兄?」

  杜兼人遞酒瓶過來,寧東風笑著搖了搖手。

  「這裡不比書房,醉倒的話說不定會栽入湖中。只怕你像昨晚一樣自行離開,不來救我。」

  「呃?」

  杜兼人一怔,正想回句「誰教你要喝到醉倒」,話未及唇,卻見寧東風目色迷離,兩手越過自己身側撐在亭柱上,緩緩向這邊傾下身來。

  整個人就這樣被他雙臂困住了。

  這處境似曾相識……可是……酒瓶還握在自己手裡,而對方優美的長睫和漂亮的薄唇愈靠愈近。

  「你……」杜兼人脫口道:「你沒有喝酒。」

  「嗯?」寧東風停下逼近的動作,微笑道:「我是沒喝啊……怎麼?」

  他的氣息輕輕吐在臉上,杜兼人從頭到背都貼上了亭柱,心口怦怦亂跳,一時答不上話,卻又聽見寧東風恍然道:

  「啊,我知道了……兼人,你以為我昨晚吻你是因為喝醉?」

  杜兼人霎時轟然──他記得?他沒忘?

  見他目瞪口呆,寧東風搖頭嘆氣,頗顯哀怨。

  「你都記得,我又怎麼會忘?倒是沒想到你會佯作忘記來矇混,順便連我也一起當作忘記了。」

  寧東風說著說著又開始逼近,杜兼人退無可退,身子沿著亭柱的圓弧往旁邊滑去,努力別開臉,艱難地回道:

  「酒後失態,我不會放在心上。」

  「今天我沒喝酒,麻煩你好好放在心上。」

  杜兼人心頭猛然一震,聽出他話中鄭重之意,腦中頓時一片混亂。

  見他又要靠近,杜兼人身子往外一滑,兩手忙抓住亭欄,低聲道:「你別再靠近,我快要落湖了。」

  他臉上表情非常困窘,真難得。寧東風微笑:「你可以抓住我啊,兼人。」

  杜兼人咬牙:「不敢冒犯大人。」

  「唉呀?說到冒犯,我後腦還有點疼呢。這兩字從你口中說出來,實在有趣……兼人,你真的快掉下去了。」

  杜兼人怒目瞪他,抓著亭欄的手指愈來愈無力,身子又是一滑。

  「雖然天暖,湖水可是很冷的……兼人,還不伸手?」

  為什麼要這樣捉弄他?杜兼人與寧東風帶笑的眼對望良久,發現他真的不打算讓開。

  湖面上瀰漫的霧氣微侵衣衫,他百般無奈,伸手攀上對方肩膀。

  寧東風環住他的腰,將他懸空的身子拉回之後,隨即放開雙手,往後退了兩步,隔出有禮的距離。

  「瞧,讓我拉你一把也沒什麼,不是嗎?」

  見他態度忽變,杜兼人微感愕然。

  那一摟即放的手臂比想像中有力,像是壓抑著什麼。

  「兼人,我喜歡你,讓你很煩惱嗎?」

  說了。杜兼人皺起眉。

  「……你曾說過視我為友、百般珍惜的。」

  「我是啊。那你呢?你是否視我為友?」

  他遲疑了片刻,才道:「那是自然。而且同樣也是……百般珍惜。」

  「是嗎?」

  「是,我視你為友,敬重愛惜,沒有任何非分之想。」

  寧東風搖了搖頭:「我卻沒辦法分得那麼清楚。打從第一次見面,我就傾慕你、想接近你、又心疼你……」

  杜兼人打斷他話頭。「那是因為你懷疑我是女人。」

  「我早就確認過你不是了。」還因此喝了幾口洗澡水。

  「那你還……」

  「芽抽了花開了,一動心就沒得回頭啊。」寧東風雙手攏在袖子裡,站得規規矩矩,像是正在聽訓的學生。

  「兼人,你以為我不曾煩惱過?我不是隨便動念,也絕非存心捉弄你。昨晚是不小心喝多了,加上心情激動,才會踰矩……不過你也當場給我教訓了。唉,別這樣提心吊膽的,我心胸寬大,不會跟你計較。」

  「那可真多謝你。」

  見他翻起白眼,寧東風溫溫一笑。

  「兼人,我喜歡你。」

  「……」

  杜兼人收起白眼不敢回話,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會毀了面前這張笑臉。

  見他噤聲,寧東風神情愉悅,繼續說道:

  「我喜歡你,所以不在乎你按我的頭進澡桶,不在乎你推我去撞窗框,不在乎你笑我穿的衣服,不在乎你老是把我當成偷懶的傻瓜……」

  都說不在乎了,還一件一件如數家珍。杜兼人無奈地看著他。

  「……當然也不會在乎你只視我為友。」

  「你不在乎?」他忍不住反問。

  「不在乎。不管是什麼位置,我只是想伴著你一世,用你希望的方式待你。你視我為友,我就只是朋友。」

  寧東風還是那樣溫溫地笑,朝他伸出手。

  只是朋友啊……胸中那塊堅硬的大石彷彿慢慢被搬開,露出心底深處最柔軟的地方。

  但那裡一時還無法見光。這人的笑臉是太耀眼了點。

  杜兼人伸手與他相握,吶吶地說:「我沒有過這樣的朋友……藉酒裝瘋,剛剛還差點逼我落水。」

  寧東風牽著他走出亭外。

  「我也沒有過這樣的朋友啊,老是害我頭昏。」

  「怎麼個昏法?」不會又要說後腦的事了吧?

  「藉酒裝瘋、差點逼你落水那般昏。」

  「大人……」

  「叫寧兄,叫寧兄就好了,我們是朋友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