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忽如一夜春風來(四)


第 四 章


  「陸先生,你盯著我做什麼?」

  「陸先生」三字一出,陸谷微駝的背馬上挺直。「我在觀察……不,關心大人。」

  「我很好,多謝你的關心……我看起來有何異樣嗎?」

  陸谷端詳一陣,道:「大人心情很差,非常差。但是在煩躁之中,又帶有一絲莫名的期待、莫名的雀躍。而在期待雀躍之中,又夾雜著濃濃的疲倦感……」

  寧東風摸上自己的臉,緊盯著陸谷:「跟公事無關的閒事,你倒是挺精明的。」

  陸谷的笑僵在臉上。這是稱讚嗎?怎麼聽起來不太像?

  「大人,今天還要去默照寺嗎?」平時這個時間早就出門了。

  「今天不去了。」寧東風慢慢站起身,走到屏風之後。

  「喔……」八成是受了什麼氣吧?昨天傍晚看他回來時,臉色寒得不得了,只怕吹口氣就能讓水結冰。「那大人是否要小睡片刻?」

  在屏風後頭的寧東風似乎沒有聽見,只聽一陣布帛磨擦聲,屏風上頭甩掛出一件青袍、一條綠帶。

  陸谷問道:「大人不是說不去默照寺嗎?」

  一身白衣的優雅公子從屏風後走出。「不去默照寺,總能去別的地方吧?」

  「咦?」陸谷還想再問,門口皂隸進來呈報,打斷了他的問話。

  「大人,有位杜先生求見。」

  「准見,帶路吧。」

  寧東風俊顏綻出笑容,繫好腰上玉珮,隨著皂隸往門外走去,一腳跨出門檻,還不忘回頭叮嚀:「陸先生,你不必跟來。」

  不管身後的陸谷一臉苦瓜,寧東風快步走向寅賓館;還沒入廳,就看見杜兼人懷中捧著棋盤棋盒站在廳門口。

  「寧大人……」見到來人一身白衣,杜兼人微微皺眉:「您要外出?」

  他略顯倉皇的神色讓寧東風心情大好,要是……要是他那麼盼望見到自己的理由不是為了別人,那就更好了。

  「不急在這一時。」拉著他進廳坐下,寧東風囑咐下人奉茶。

  杜兼人將棋盤棋盒放在几上:「您昨日忘了把棋具帶走,兼人為您送回。」

  專程送棋具來?寧東風打量著他。「便放在你那兒又何妨?我也只會找你下棋了。」

  「大人……」

  「且慢。」寧東風打斷他,一邊湊近一邊說道:「你如果尊稱我為大人,一再提醒我身為朝廷命官的本份,那麼只要跟審案有關的公事,我就一丁點都不能透露給你知曉了。」

  「……」杜兼人止住言語,目光微現恚怒。

  寧東風笑得很樂:「你可以叫我東風。」

  「兼人不敢直呼大人名諱。」

  「何必如此見外?默照寺裡與我對奕時,你說話可不曾這般疏遠啊。」

  「……公門之內,自是不敢放肆。」

  「那我們就到公門之外去吧!」

  「咦?」

   

  杜兼人被寧東風一路拖出衙門。兩人穿過縣前大街,拐進小巷之中。

  「大人……」

  寧東風不理會他的叫喚,拉著他的手繼續往前走。

  杜兼人只好改口:「寧兄,你走得這般堅定,是要往何處去?」

  他回頭神祕一笑。「辦案。」

  「辦案?」

  「郭氏夫婦那案。」見杜兼人臉上變色,他握著他的手緊了一緊:「你不正為此事前來?」

  杜兼人正是為此事來找他,聽他主動提及,便不再隱瞞。

  「我今天聽說了,郭伯伯和郭伯母主動投官,卻被你扣押收監。他們都是良民,你怎能如此……」

  寧東風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你覺得呢?為什麼?」

  「我本來直覺你是在找我麻煩,想藉機要脅我……」見寧東風直盯著自己,杜兼人臉龐向旁微側:「但現在想想,你不會做這種事。」

  「喔?」寧東風看上去有點開心。

  「憑你身份,真要對我用手段的話早就用了。你不是什麼老實迂腐的人,比這更卑鄙、更天衣無縫的技倆難道還會想不出來嗎?」

  「你這樣說真是太令我心痛了。」

  不想看他楚楚可憐的樣子,杜兼人雙眼微往上翻,續道:「我在富清落腳居住,日子也不是過假的,每回見你貼出的判文,斷案總是小心翼翼,從輕發落。你明明是個心軟的人,又怎會為了脅迫我而隨意將人下獄?」

  「心軟?」他笑道:「第一次有人這樣說我……」

  「總之,我想不明白,所以來問你。」

  「其實我本來是真的想拿這事來脅迫你的……」寧東風小聲地自言自語:「但你這樣信任我,我怎麼還說得出口呢……」

  「你說什麼?」

  「沒什麼。」他笑。「兼人,你既然信得過我,便幫我一回如何?」

  「我能怎麼幫你?」

  杜兼人好奇心被勾起,卻發現自己右手還在他掌中,掙了一下掙不開,又不敢真的出力掙扎,只好由他繼續握著。

  「首先,帶我去郭家。拉著你走了半天,我這才想起我根本不知道路。」

  「你不是去過了嗎?那次你故意趁我睡覺時來訪,又刻意在我醒轉之前離開,還特地留下聘書。」

  聽他清沉嗓音不忘強調話中重點,寧東風啼笑皆非。

  唉唉唉,他可是誠心誠意登門造訪,卻被這人左一句「故意」,右一句「刻意」,說得他彷彿心機千重深。

  「我是乘轎去的,在轎裡打了個盹兒,沒怎麼認路。」

  「乘轎?」杜兼人疑惑道:「郭伯母說你沒擺儀仗,步行前來……」

  「我是沒擺儀仗啊。」他的神情很無辜:「而且在巷口就下轎步行了。」

     *    *    *    *    *    *

  夜半蟲鳴,巷底的小木屋主人未歸,柴扉虛掩。

  「狀告郭氏夫婦的朱家,昨天下午派人暗送銀兩。」

  熱熱的氣息吹在杜兼人耳邊。

  「你收了嗎?」他很想躲,可是已經沒有地方縮身了。

  「沒有,朱家差人來時,我正在與你下棋,不在衙內,陸谷代我回絕了。他正氣凜然地跟朱家的人說,『咱們寧大人是不收賄的』……嘖。」

  「你好像頗感遺憾。」明知道床底下烏漆抹黑,他還是朝身旁望去。

  「是很遺憾啊……」寧東風輕笑。「兼人,你怎麼一直往裡縮?把自己往土牆上壓,不會痛嗎?」

  黑暗裡不能見物,他的聲音聽來更加愉快。

  杜兼人回道:「我性情冷淡,不慣與人太過接近。」

  「習慣就好了,古人不是常與知心之士同榻而臥、抵足而眠嗎?若我也能得到像這般交心的入幕之賓,想必如魚得水……真令人憧憬呢。」

  「……」好個入幕之賓,如魚得水。

  「既然賢弟堅持,我疏遠一點便是。倒是你如此彆扭,可曾與女子親近過?花燭良宵,總不成都讓人家姑娘主動吧?」

  杜兼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悶聲答道:

  「若是溫香軟玉在懷,我的反應自然與挨著寧兄這身男兒骨架不同。」

  溫香軟玉啊……寧東風深恨此時伸手不見五指,無法觀察他的表情。正在懊惱間,只聽見腳步聲窸窸窣窣,從門口傳來。

  「噓。」寧東風反應特快。

  杜兼人一陣無奈──他又朝自己貼過來了。

  木門被輕輕推開,月光照進屋裡,四、五個人潛身入屋。

  「你搜這邊,你去那裡看看,朱三去柴房,找到了就出來。」

  為首的男人簡短下令,接下來就是一陣翻箱倒櫃。但聽櫃門開關聲、器物磕碰聲細細碎碎地此起彼落,顯然搜找得極為仔細。

  他們在搜什麼?不知道會不會搜到床底來……寧東風一直擠過來,擠得杜兼人毫無緊張感。他忍無可忍地用手肘頂回去。

  「找到了。」聲音從牆角的五斗櫃旁傳出。

  「照著光看看。」

  隱約聽見紙張相磨聲,接著火石輕擦,一股硝石氣味在室內飄散開來。

  「是地契沒錯,走,你去叫朱三。」

  一夥人來得悄然去得也俐落,不一會兒,小屋裡回復原先的靜謐。

  等到腳步聲去得遠了,床底下的兩人才慢慢爬了出來。

  「朱家真的派人來搜了……」寧東風喃喃說道。

  藉著窗外的月光環視屋裡,擺設整齊如常,連腳印也沒留下半個。來人顯然經驗豐富。

  杜兼人沒作聲,月光下看見寧東風皺起了眉,表情難得一見地凝重。

  「陸先生沒收賄賂,就多出這些麻煩。」

  寧東風蹲下身子,伸指從地上刮起少許硝石粉末。「你曾說過富清民風淳樸,但淳樸的人胸無城府,遇上有心機的人,就會吃虧。」

  「陸先生昨日回絕了朱家的賄賂,你知道朱家見此路不通,必使其他手段,所以今早才藉機將郭伯伯他們扣押起來?」杜兼人明白了他的用意。

  寧東風看著木板桌上未及收拾的早餐碗盤,眼睫微垂。

  「郭家兩老都是善良老實的人,土地買賣,居然連地契都不知道要好好保管。他們一早直接來投官,解釋說地契遺失了,但那片田地確實是二十多年前費盡祖產跟朱家買來的,沒有侵佔……」

  「他們要是遇上別的官,說不定就任人宰割了。」

  見寧東風沉默不語,杜兼人續道:「但若你每案都如此親為,便有十個寧東風,只怕也要累倒。郭伯伯的地契既然遺失,他們派人來也搜不出什麼的,朱家既無憑據,你判他誣告便是,今夜又何必來此布置相候?」

  「朱家投來的狀紙隻字未提證據,光憑文字構陷,意圖入人於罪。我在富清任官一年,還未曾見過這樣咄咄逼人的事主。」他長長一嘆。

  「朱家權傾一方,由此可以想見。若不是他們自願收手,就算我斷他誣告,難道真能就此將朱家扳倒?如果今晚相候空等一場,沒看到朱家派人來搜,我還放心些……」

  杜兼人有點怔住。

  「……為難你了。」

  「是很為難。」溫溫的笑容重回寧東風面上。

  「昨天在默照寺裡,你什麼都不肯透露,怎麼今日全都說了?」

  「我原想讓你著急一下,也許你會想為郭氏夫婦寫狀,又或者你會直接為他們求情……不管哪一種,我都可以刁難你一番,說不定你就這麼入我幕中了。」

  「……」

  「別瞪我,我現在不是坦誠相對了嗎?」

  「那你怎麼不按初衷進行?」還在瞪。

  「一來是朱家行賄,我察覺此案兒戲不得,二來嘛……」他一笑:「我視你為友,百般珍惜,不想被你討厭。」

  杜兼人抿唇。這個月來與他松下弈棋、廊間品茗、閒聊亂扯……這人已視自己為友了嗎?不自覺想起黃秦說的那句「如此良友,你可得好好愛惜」,他不由得彆扭起來。

  怔忡間,寧東風又道:「半夜裡,你的氣色看來居然比白天好,看來我們是同樣的人,愈夜愈精神。」

  杜兼人回過神,笑道:「是啊,你如愛找我下棋,應當夜半來訪。」

  「夜半登門,只怕那位小師父會睡不著覺。」寧東風推窗看了看月色,回頭道:「已近三更,我送你回寺。」

  杜兼人跟在寧東風身後出了木屋,但見月光照得這人一身白衫瑩瑩如玉。

  「寧兄先回府裡安歇吧,我自己回去便成。」

  「怎麼成?你陪我大半夜,就讓我送你回寺又有何妨?」

  杜兼人看起來總是瘦弱得好像風吹就會倒,加上現在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寧東風不放心讓他夜半獨自行走。

  杜兼人微一沉吟,不再推辭。

  沿著街道慢慢走著,夜風微吹,寧東風不著痕跡的為他遮擋。

  兩人原本無語,路經衙門口時,杜兼人忽然起了話頭:「寧兄為何做官?」

  「報效朝廷,光耀門楣。」寧東風笑答。「十年寒窗,身無一技。叫我不做官,還真不知能做些什麼。」

  「但我看你這官當得辛苦。」

  「當官哪有不辛苦的。」

  月上天心,兩人的並肩而行的影子漸漸縮短。

  到了城東默照寺前,杜兼人停在寺門口,面對著大門,遲遲沒有伸手扣環。

  「兼人,怎麼了?」

  「我想再跟你聊聊。」杜兼人在石階上坐下,伸手朝寧東風招了招。

  「好啊好啊。」正中下懷的知縣大人開心地坐到他身邊。

  坐下之後,杜兼人卻不講話,只是抬頭看月亮,還看得很專心。

  「……」

  「……」

  又不講話了,所以是要聊什麼啊?寧東風耐不住性子,正想找話題來扯,杜兼人在此時開口。

  「寧兄,朱家這案,真的可以就這樣大事化無嗎?」

  「就知道你要問。」寧東風口中嘖嘖有聲,趾高氣昂地回道:「我是很想告訴你,可惜呀可惜……」

  「可惜我不是你幕賓?」剛剛才說要坦誠相待,現在又來故計重施。

  「是呀,真是太遺憾了。」寧東風眉開眼笑,毫無遺憾之色。「不過本官求才若渴,絕不嫌遲,富清縣衙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杜兼人盯著他瞧。

  「寧兄,你這人……態度不正經,講話不誠懇,字字句句帶著陷阱,跟你相處實在疲累。」

  「呃,這樣嗎?」寧東風聞言垮下了臉。「受教了,今後必定改進。」

  杜兼人瞥他一眼,嘴角微動,似是想笑,但終究沒笑出來。

  「但,你是個不錯的官。」

  看他皺眉,寧東風收起了笑臉。「兼人,何事讓你如此憂愁?」

  「我看起來很憂愁嗎?」

  他不回答,算是默認。

  杜兼人微笑:「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我討厭官府?」

  「再過一百年我也記得。」那日他細數官府事物的模樣,分明是不共戴天。

  「我自幼身世飄零,無法應試為官,讀書完全只為自己開心,反而自認比大多數讀書人快樂得多。」杜兼人眉頭慢慢鬆開。

  「想必如此。」

  「但吞了許多古聖先賢的文字入腹,對經世濟民之事,我多少仍感羨慕。」

  「而實際上的官,卻教你失望了。」

  相處這些時日,寧東風隱約感覺到他的性情實非表面那般淡然,以前必曾經歷過什麼令他無法釋懷之事。

  「沒錯,我曾失望透頂,心灰意冷……」他站起身子向前走了幾步,全身沐浴在月光之下。「寧兄,寧大人,你可有能力令我改變觀感?」

  他的眸子在夜色裡異常明亮,寧東風心裡一動,方要啟唇說話,他卻伸手制止,口中字句吐得緩慢:

  「不……你不必回答我,我會如此問你,表示我心裡已有答案……寧大人。」

  「答案?」

  月光似有神奇的魔力,照得杜兼人原本蒼白的臉色如煙似粉。薄唇上的笑意膠著住寧東風的視線,風流不可方物。

  「你方才說,縣衙大門永遠為我而開……不知你的邀聘現在還算不算數?」

  杜兼人臉上含笑,神情卻鄭重不已。

  寧東風自石階上立起,走到他身前。

  「當然算數。」

  * * * * *

  「你杵在這兒幹什麼?怎麼還沒傳二梆?」

  陸谷穿戴齊整,走到內衙門前,臉帶不滿地質問守門的小吏。

  門吏從牆上的望孔向外探,見是陸谷,便一臉為難地對他搖搖頭,指著裡頭小聲道:「大人……大人還沒起床梳洗。」

  「還沒起床?」這可奇了,大人平時都是秉燭到天明,這時應該是「尚未就寢」才對吧?居然說「還沒起床」?

  富清縣衙裡人事精簡,寧東風性情又隨意,連長隨也不想帶,因此縣官居住的內衙裡,只配有兩名輪值守門的門吏,和一個在內衙供傳喚的小廝。

  「那你開個門吧,我去喚大人起來。」

  陸谷掌管衙裡錢糧出納等大小事項,加上老頭性格作祟,不知不覺連散漫長官的生活起居也管上手了。

  「好……」門吏不敢違拗,乖乖開了門。

  陸谷還沒進門就開始發難。

  「你怎麼啦?一直往那邊看,院子裡是有鬼嗎……啊啊啊?」

  他前腳踏進內衙,後腳還留在門外,不可置信的叫出聲來。

  「大人昨天半夜才回來,說要與這位先生喝上兩杯,跟我要酒……」

  大人怎麼知道他值夜時喜歡偷喝酒?窩藏的好酒都被要去了,好心疼吶。門吏苦著一張臉。

  陸谷像尊石像般固定在門口,死瞪著涼亭裡一坐一臥的兩個身影。

  躺在石椅上的是寧東風,身上仍是昨天出門前換上的那襲白衫;另有一個身形纖瘦的布衣青年坐在他腳邊,靠著紅漆亭柱,頭垂得低低的,睡得甚沉。

  走近幾步,就聞到沖天的酒氣。

  「大人!大人啊!睡在這兒會著涼的!」

  「吵死了……」寧東風抬起沉重的眼皮,才撐起身子,就看見陸谷劍拔弩張地站在亭前,一臉急欲興師問罪的表情,只差沒雙手插腰了。

  「大人……坐在那的……是杜兼人?」陸谷臉上的不滿愈來愈明顯。

  「是杜先生沒錯。」

  見陸谷在一旁探頭探腦,他皺眉坐起;靠柱而眠的杜兼人卻在此時身子一斜,慢慢滑了下來。

  寧東風連忙傾身相扶,伸臂及時摟住了他肩膀。他上半身軟軟的倒向寧東風臂彎,一陣酒氣混著他身上清雅的墨味,直向鼻間襲來。

  寧東風輕輕將他挪倒在椅上。

  酒後酣眠,讓杜兼人臉上少了幾分蒼白,添上一抹酡紅。

  「大、大……」陸谷此時的嘴型剛好可以直立著放一顆鴨蛋進去。

  「大什麼大?」寧東風回頭瞄向陸谷,眼中的溫柔瞬間卸換成凌厲的兇光。「別再大呼小叫,會吵到杜先生的。」

  話說完,他解下外衫蓋在杜兼人身上,緩緩直起身,擋住陸谷的視線。

  「大人……大人……怎麼……怎麼……」現在可以放兩顆。

  「我不記得聘過一隻鸚鵡當幕賓。」寧東風走向陸谷,臉色又冷又硬。

  見師爺進來喚醒大人,小廝早已伶俐地打了盆水來。

  寧東風接過面巾隨便抹了抹臉,回頭見陸谷還杵在原地張口結舌,便不耐煩起來,一把拉住他往門外走。

  「杜先生昨天應聘入幕了,我們相談甚歡,就在亭裡喝了幾杯。」

  說話間,寧東風將陸谷拖出了內衙,不忘回頭吩咐小廝:「別驚動杜先生,讓他多睡一會兒,待他醒後,奉上清茶粥點。還有,為他整理一間書房、一間睡房。」

  杜兼人的待遇這麼好啊……陸谷終於回過神來,小小的心靈又感到一絲委屈。

  「陸谷兄,你急著喚我起床,可有要緊之事?」不待對方回答,寧東風眼睛微彎,笑問:「朱家撤回狀紙了?」

  陸谷睜大了眼,擊掌道:「大人怎麼知道?您真是神機妙算!」

  「噯,好說好說。」

  朱家非撤狀不可,因為他們昨晚從郭老丈家中摸走的是陸谷上個月新購田地的地契……看著陸谷毫無所知的臉,寧東風憋笑憋得胸口有點疼。

  陸谷當了好幾任師爺,在鄉里間作威作福,權勢比他這個上任剛滿一年的知縣還要大。朱家敢陷害無憑無恃的郭家二老,卻絕對不敢惹陸谷。

  這下朱家也傷腦筋了吧?說不定還得想辦法把陸谷的地契丟回他住處才行。「陸先生,既然朱家撤了狀,請你替我寫個條子,讓牢頭放了郭氏夫婦。」

  「我這就去。」

  陸谷領命後,便快步往書房走去,留下寧東風像蝸牛般往正堂移動。

  天色還沒大亮,衙門裡薄薄地籠著白霧,讓層層牆院顯得有點陰森。

  「好倦……乾脆先洗個澡……」

  寧東風緩緩走著,不知為何腳步愈來愈慢,愈來愈慢,最後靠在牆邊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

  * * * * *

  酒醒時已過正午,看見小廝捧著不知該算是哪一餐的吃食在旁相候,杜兼人心裡很是過意不去。

  「杜先生,您醒了,請先用點粥。」

  「多謝你。」

  想到這少年不知在這裡站了多久,即使不怎麼餓,杜兼人也還是拿起了碗筷。吃了幾口,他發現身邊有雙眼睛正盯著自己瞧。

  這少年面無表情外加眼神凌厲,被他這樣目不轉睛地看著,哪還吃得下什麼飯。

  「小哥如何稱呼?」

  「我叫小九。」

  「小九,因我貪睡讓你久候,實在抱歉,你快去歇歇吧。」

  小九搖頭。

  「我等您用膳。大人吩咐過,等您用完粥點再伺候您沐浴。」

  杜兼人奇道:「為什麼要伺候我沐浴?」

  「大人說,您新到縣衙,又是首次入幕,最好沐浴更衣,以圖一番新氣象,人也可以精神些。」

  這少年學起寧東風的口吻也依然是面無表情。

  杜兼人想了一想。「也好。那就勞煩你了。」

  「先生請在此稍等。」

  小九步履輕健,一下子就跑得不見蹤影。杜兼人慢吞吞地喝粥吃菜,等到小九燒好熱水回來請人時,桌上的吃食也差不多吃完了。

  「請帶路吧。」

  「這邊請。」

  小九領著杜兼人來到浴房,在一旁小桌上放妥香胰子、乾布和新衣後,說了句「您請」就推門離開了。

  腳步聲很快就消失在門外頭。杜兼人披散頭髮,轉了轉頭頸,脫下衣服踏進水中。

  「唔……」小九做事還真伶俐。

  微熱的水溫在習慣後就令人感到舒適;坐在蒸騰的水氣中閉目養神,慢慢沁出汗水,杜兼人渾身舒暢兼且腦袋空空,竟又開始想睡。

  真睡著可就不好了,還是先起來吧。他甩了甩頭。

  當他從浴桶裡站起身時,兩扇木門忽然被人撞開了。

  「兼人,好消息,朱家撤狀了,我也讓郭……唉呀,你在沐浴……啊……真是……抱歉……吶……我在外面等你……吧……」

  撞進門裡的寧東風原先明亮的眼神在與杜兼人四目相對的瞬間黯淡下來,講話聲音也愈變愈弱,邊說邊手忙腳亂地退出門外,語尾細若蚊鳴,幾不可聞。

  「……」杜兼人眼睛瞇了起來。

  門外,寧東風靠著門柱唉聲嘆氣。

  平的……是平的……雖然他胸口肌膚瑩白如玉極為誘人但那裡是平的平的平的……

  原先只是懷著「萬一如此」的心理,希望本就渺茫得很;但模糊曖昧的猜測一旦揭破真相,還是帶給寧東風不小的打擊。

  仔細想想也合該如此,若他胸前不是平的,怎會答應入幕相輔?昨晚躲在郭家床下時又怎能任自己緊緊貼著他?

  可是,可是他身子又那般柔軟……

  「這到底是該傷心還是該安心,真是矛盾……」

  「大人,您可以進來了。」

  寧東風甩了甩頭,再次推開木門。杜兼人已穿好裡衣和長褲,外袍鬆鬆地披在肩上,右手握著還在滴水的一頭長髮。

  「那個……兼人……」寧東風訕訕地開口。「……早上睡得好嗎?」

  「很好,就是頸後略感痠疼。」他臉上笑容異常燦爛。「大人剛剛說什麼來著?朱家撤狀了?」

  在笑?沒生氣?寧東風鬆了口氣。

  「那個,對,他們撤了,對。」

  看著杜兼人的笑臉,即使剛剛才親眼確認過他胸前平坦,寧東風還是不由自主地呼吸加快,眼光也不由自主地瞟向杜兼人領口。

  杜兼人知道自己相貌陰柔,在外行走亦曾被人誤會過。他從來不太在意這種事,但眼前這位大人兩眼發直的樣子不知怎地格外令他冒火。

  「大人,方才急急忙忙,看到想看的東西了嗎?」他鬆鬆結起腰帶,臉上仍舊帶笑。

  「呃……」被發現了?寧東風乾咳兩聲,嘴硬道:「兼人說這什麼話,方才純屬意外,我們都是男人,哪有什麼想看不想看的。」

  杜兼人哼了一聲。他可沒忘記這個澡是寧東風吩咐要洗的。

  「大人,想看的話從窗櫺間偷看就好,我不一定會察覺。像這樣破門而入又佯裝不知,手段未免拙劣。」

  聽他這麼說,寧東風大搖其頭。

  「男子漢大丈夫光明磊落,豈可效法雞鳴狗盜之輩、做那偷偷摸摸的事?」

  「好個光明磊落。」杜兼人笑容中帶上了點殺氣。「大人,若我真是女兒身,你要怎麼負責?」

  「當然就娶你了。」寧東風回答得好快。

  「……」

  「兼人?」

  「……寧兄,你過來。」杜兼人朝他招招手。

  聽見杜兼人不叫他「大人」而叫「寧兄」,寧東風心情大好,依言向前走了兩步。

  當小九聽見浴室傳來碰撞聲響而前往察看時,杜兼人正把寧東風的頭壓進浴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