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無信就是畜牲。
不過信守諾言的代價卻讓江彥云累得連畜牲都不如。
林其岳還惦記著江彥云當年許下的那個諾言──如果他考上前三志願,暑假就陪他去加油站打工。
後來發生了那樣的風波,別說什麼一起打工,就連見面聯絡都沒有機會;如今事過境遷,江彥云早就忘了有這檔事。
但林其岳沒忘,而且還很認真地要求他屢行諾言。
「我那時考進私校的成績足夠進第二志願喔。剪報和成績單留在老家,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話,我可以請我媽寄上來。」
所……所以呢?
「所以你要陪我去加油站打工。你自己說的。」
雖然當晚兩人都喝了點酒,但林其岳以行動證明他並不是在說醉話。
隔天一早,他就拖著江彥云到市郊省道旁的一家小加油站應徵假日工讀──夏天的加油站總是缺人,就算這兩個來應徵的「工讀生」明顯超出平均年齡甚多,還是沒受什麼刁難就順利被錄用。
第一天上班時,假日負責領班的資深工讀生(十八歲正青春)先是被兩個「新人」的年紀嚇了一跳,接著又因林其岳那令人難以置信的笨手笨腳而受到更大的驚嚇。
江彥云到現在都還記得在林其岳試圖拉長加油管、繞過車頂,為搞錯加油孔方向的客人加油時,領班所發出的那聲怒吼:「刮到車你要賠嗎──」
頭痛。
假日班的上班時間是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半,每個禮拜六日兩天。
前幾個禮拜還好,老實說再次手握油槍、站上加油島的感覺還滿令江彥云懷念的。但日子一長,工作一忙,只能利用週末休息的上班族開始吃不消了。
雖說公路旁的加油站假日車流不多,但人手也因此不斷縮減;第一週還有六個人值班,到了第二週驟減成四人。現在一個月過去,值假日班的除了他們兩個固定班底,就只剩下那位十八歲的領班了。
這太荒謬了。江彥云腦袋裡轉著從上週拖到這週還搞不定的海外訂單,曬得眼睛睜不開的日光和充滿鼻間的汽油味都讓他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早起很難過,太陽很曬,站久了腳很痠,還要盯著那個笨拙的傢伙別捅漏子──
「住手!我來擦就好!」
同樣戒慎恐懼的領班一聲大喝,從柴油的加油島上一躍而起,飛快地衝向洗車機,夾手奪走林其岳手裡的抹布和刮水刀後,像趕蚊子一樣把他揮到旁邊去。
這時間沒什麼車會來加油。領班認命地為客人擦車,林其岳腳步輕快地朝江彥云走了過來。
「唷,怎麼這麼沒精神。」手拙的帥哥還是帥哥,笑容依然無比燦爛。
「像你這麼有精神才有鬼……」哪壺不開提哪壺,江彥云揉揉額角,問道:「我一直很想問你,我坐辦公室的沒差,可是你當業務的可以每個週末都休假嗎?」
環境再怎麼不景氣,業務工作還是很競爭,像林其岳這麼悠閒地利用週末打工圓夢實在不合常理。
「週末休假是合理的福利吧。」見江彥云一臉不相信,林其岳又補了一句。「我要求的。」
「為什麼你有資格要求這種事?如果你業績很好,那週末應該更忙才對吧?」
林其岳目光開始游移。「那家房仲公司是我繼父的朋友開的……我媽要我去那邊上班,我就要求週末一定要讓我休假,否則免談。」
原來如此。江彥云笑道:「聽起來很任性欸你。」
「怎麼這樣說。」
「所以房仲其實不是你想做的工作?」江彥云進一步問道。
「不是。」
「那你想做什麼?加油站工讀生?」
「也不是……」
林其岳微顯冷淡的態度讓江彥云想起他以前有話悶著不想說時的彆扭模樣。
「唔。」悶了幾秒,他還是說出心裡話。「我以為你當房仲業務當得很愉快,那天在你公司看到你時,那樣子看起來很不錯啊,遊刃有餘。」
「我做什麼都會很不錯。」林其岳一改剛才猶疑的口吻,笑得很臭屁。
「還敢講,明明就笨手笨腳。」
「啊哈哈哈。」
其實江彥云有個問題更想問。
在加油站打工,忙的時候會把人逼瘋,但不忙的時候又很無聊。林其岳手腳真的挺拙的,既不能勝任這種工作,那副閒閒懶懶的樣子更不像樂在其中。平時的業務工作也夠忙了,為什麼還要花時間做這種事?
「你啊,都不累的嗎……」他可是累到快倒了。
加油站旁的高架橋上不時有大型貨車轟隆轟隆地駛過。他含在嘴裡的嘀咕聲終究沒能傳進林其岳耳中。
這是八月的倒數第二天,夏天似乎快要結束了。
「下班了下班了,明天見!」
五點一到,領班小弟正好結完帳。他一邊脫制服一邊衝去打卡,接著跨上機車呼嘯著絕塵而去,動作流暢迅速而確實,讓江彥云瞬間覺得自己又老了好幾十歲。
「年輕人真有活力啊,他的週末是在下班後才開始吧……」
想到明天依然要起個大早來上工,江彥云的頭就痛了起來。
林其岳歪著頭打量他。
「很累嗎?」
江彥云老實地點了點頭。「這禮拜工作忙,睡得不好。」
「那明天就一起蹺班吧,來我家看DVD。」
聽他說得很順口,江彥云不由得心裡冒火。「不行,我們兩個都不在,阿翔一個人要怎麼辦?至少要留一個──不過留你的話他會更可憐──話說回來,當初是你拖我來打工的,怎麼老是慫恿我蹺班?」
「我怕你太累嘛。」林其岳笑得一臉討好。
怕我累的話就別再鬧下去了快點辭掉打工回復正常生活吧──江彥云滿懷憂悶地盯著對方那張只曬黑了一點點的臉,最想說的話還是說不出口。
「今天住我家好了?」林其岳又提議。「我家離這裡比較近,明天我開車,你也可以在車上多睡一下。」
江彥云沒怎麼多想就答應了。他現在只想馬上倒下來睡覺。
* * * * *
「老師,起來了,老師。」
「唔……」
肩膀被人按住輕輕搖晃著,耳邊傳來的是成年男人的嗓音,一聲聲叫著「老師」。江彥云一度以為自己還在作夢。
反覆睜眼閉眼了好幾次,他才慢慢醒了過來。
「快起來,晚飯弄好了。」見他終於睜眼,林其岳轉身跑進廚房。
「……晚……」什麼?晚飯?
空氣裡漂散著甜甜的香味。
「現在七點二十分,你睡了快兩個小時,還沒睡飽嗎?」
「我睡了那麼久啊……」原先睡眠不足的疲倦感已消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因為睡姿不良而引起的輕微腰痠。
江彥云坐在沙發上發愣;剛才還蓋在身上的薄被子緩緩滑落到腰間。他的記憶在上車後五分鐘即告中斷,由車上移動到沙發上的過程也完全沒有印象。
看來真的是太累了。
茶几上已經擺好兩副碗筷,碗裡也盛好了白飯。林其岳從廚房裡端出一個湯鍋,笑道:「我煮了雞肉咖哩。」
「謝謝,辛苦了,沒想到你會自己煮東西──這是什麼鬼!」
江彥云探頭往鍋裡一看,毫無掩飾地叫出聲音來。
咖哩很香,氣味偏甜,用的應該是日式的咖哩塊。洋蔥、馬鈴薯、胡蘿蔔、青椒、雞腿肉,該有的材料都不小氣,量很多而且切得很大塊──超值地大塊。
洋蔥像切開的柳丁一樣數得出共有六瓣;馬鈴薯應該放了兩顆,因為江彥云光靠目測就有把握能把那七塊滾刀塊拼回完整的樣子;蘿蔔和青椒的尺寸當然也不遑多讓;至於雞腿則是毫無修飾地整支入鍋──
「這是給巨人吃的嗎?你會不會切得太豪邁了?雞腿好歹也斬個兩刀吧?」
「雞腿很滑啊。唉,你也知道我手很笨,能少切幾刀就少切幾刀,不然很危險。」
「是知道你手笨,但沒想到笨成這種地步……這能吃吧?唔,看起來是可以……」江彥云一邊叼唸,一邊拿起湯匙伸進鍋中,把咖哩舀出來淋在白飯上。「唉唷,滾下來了。」
林其岳有點開心地看著他試圖接住從堆得尖尖的白飯上滾落的馬鈴薯的樣子。
吃飽之後,林其岳坐在電腦桌前不知在忙些什麼;癱在沙發上看了一會兒電視,江彥云又想睡了,拉長身子打了個呵欠。
林其岳回過頭,盯著他的臉:「真的這麼累?明天真的不蹺班?」
他回以一記冷眼。「我說過了不會蹺班。」
「那好吧。」林其岳識相地轉移話題。「要不要先洗澡?洗完就可以睡了。」
「等一下吧,剛吃飽不想動啦……」江彥云慢吞吞地蹺起二郎腿。
「你好懶散。」
「少囉嗦,至少我不會動不動就想蹺班。」
此時,電視裡傳出汽車廣告的配樂。水晶音樂叮叮咚咚的獨特音質讓江彥云陡然想起了某件事。
「其岳。」他一邊出聲叫喚,一邊拉過自己的包包向內翻找。「那張CD,我找到了。」
「嗯,什麼?」林其岳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對方把CD遞到他面前才恍然大悟。「你不是說弄丟了嗎?」
江彥云第一次在真人臉上看到所謂的「眼睛一亮」。
林其岳驚喜的笑容很真心,比他任何表情都好看。江彥云莫名其妙地有點不自在。
「我上禮拜有回家一趟,想到就去找了一下。結果它跟一堆過期的面膜擠在倉庫深處,大概是我姊出嫁時封箱的,她借去就一直沒還我……壓了至少七八年吧,能找到我也覺得很神奇。」
「快來回味呀呀呀。」
林其岳迅速離開電腦前,拿著CD踏進和室。江彥云跟在他身後。
熟悉的音樂聲一起,那個夏天就彷彿又回來了一樣。兩個人很自然地東倒一個西歪一個,用隨處亂伸的手腳任意佔據和室地板。
「好擠。」江彥云挪動左腳。
「以前那間比較寬。再說我們也長大了。」
「只有你長大吧。我那時就差不多這樣了。」
「對喔,你那時十八歲了……」林其岳停頓了幾秒,低聲道:「十八歲……好小耶。」
江彥云閉著眼睛回道:「本來就還小啊,不過已經不會再長高了,唉。」
林其岳沒有再接話。
仲夏夜之夢的旋律從音箱裡流瀉而出,進行到副歌時,江彥云忽然問道:「這首歌在唱什麼?」
「唔……」林其岳回想了一下。「歌詞好像是……」
「什麼?」
林其岳微微皺著眉頭,一邊回想歌詞一邊把它譯成中文。「『給我Tequila般的吻,連骨頭都像要融化……』Tequila是什麼?酒?」
「龍舌蘭酒的樣子。」
「很烈嗎?」
「應該吧。」所以這是首很熱情的歌。
「『在閃耀的回憶消失那一刻前,你的身影只有我獨佔』。」林其岳繼續有一句沒一句的翻譯著記憶中的歌詞。「『最後再緊緊地抱住我,直到無法呼吸為止……再見了,我會一直愛著你,世上唯一的你』……中間記不得了……要上網查嗎?」
「不用了,你翻譯得好肉麻。」
「喂!歌詞本來就是這樣!」林其岳大聲抗議。
江彥云撐起身,趴在音響前面研究播放功能。「曲調那麼熱情,結果居然是分離的歌。」
「分離也可以很熱情啊。」林其岳躺在原地用餘光瞟他。「你在找什麼?」
「再聽一次。」
「按鍵藏在面板下方,要用摸的──我來按啦,嘿咻……」
林其岳像隻仰漂的水獺一樣用背部在地板上挪移,努力伸長手臂去音響下方摸按鍵。江彥云正要嘲笑他「你也太懶了」,卻突然被某樣東西勾去了視線。
整個身體拉得長長的,加上在地上滾來滾去,林其岳的T恤下擺微微向上掀開,露出一截白皙的肚皮。
「靠!這是什麼!肚臍環?能摸嗎?」
江彥云大呼小叫,嘴裡還在問,手就不客氣地伸過去了。
林其岳一下子僵住。
「你怎麼會去穿這種東西?」直徑不到一公分的銀質臍環穿過肚臍的皮肉掛在那裡,不知為何有種很情色的感覺。江彥云吞了吞口水。「好噁心……」
嘴裡說噁心,但他的手指卻像在逗弄什麼可愛的小動物似地,一下一下輕輕撥動那個小小的銀環。
「你總是一邊問能不能摸一邊就自動摸上來。」林其岳苦笑。
「怎麼不穿在耳朵上?穿在這裡好悶騷,而且又沒人會看到。」就算指尖傳來千真萬確的金屬觸感,江彥云還無法想像林其岳身上會有這種東西。
「你不就看到了。」
「所以才說悶騷……」江彥云忽然笑了起來。「我記得你以前不敢洗肚臍,我還拿棉花棒幫你清。」
「對啊,造成我巨大的心理創傷。」
「哪有什麼心理創傷──」說到這裡,江彥云忽然閉起嘴巴,飛快收回了手指。
林其岳拉好T恤坐了起來,臉上露出詭笑:「想起來了?性騷擾家庭教師。」
「少囉嗦,明明是你自己太敏感……」
回嘴的速度總是比腦袋動得快,「敏感」二字一出,江彥云才真的敏感了起來。
記憶被喚起的速度很驚人。江彥云立刻回想起那次幫林其岳清肚臍時,他害怕到有點可笑的表情;也想起清理完畢之後他紅著臉縮成一團的樣子;當然更想起了自己在廁所門外聽見的那一聲極細極細的呻吟。
他還順便想起了之後的幾個夜裡那些不好意思啟齒的夢境。
見江彥云突然噤聲,林其岳也不說話,眨了幾下眼睛,一臉無辜地看著他──看得他莫名其妙開始臉紅耳熱。
其實……其實沒有忘記。就算忘記了,也一下子就能想起來。江彥云一直很明白,那年夏天的那兩個月裡,他的心思是如何偏執地繞著對方打轉。
笑的樣子、哭的樣子、高興的樣子、寂寞的樣子、賭氣的樣子、委屈的樣子……如今都像翻書似地一頁頁重現。江彥云這才驚覺當年那個有點彆扭的小鬼在自己心中有多重要。
「其岳……」
「什麼事?」林其岳微微一笑。
可是現在在眼前的是一個成年人。長得又高大又帥氣,笑容放肆得很合宜;有車子也有工作,收入應該很不錯;不但酒會喝,連咖哩都會煮了。
江彥云忽然急迫地想知道他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子的。
「其岳。」
「什麼事啦。」
「你還記得吳以蓉嗎?」江彥云到大學畢業前都還常常在自家附近跟吳以蓉偶遇,零星從她那裡得知一些林其岳的消息。「她跟我說過,你後來搬到……」
「那是誰?」
「吳以蓉啊!你國中同學不是嗎?你搬走之後還跟她通過信……」林其岳的反應讓江彥云嚇了一跳。
「通信?沒有吧?我不記得了。」
「……」江彥云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不行,想不起來,放棄。」林其岳陪起笑臉。「這個人很重要嗎?」
「也──也沒什麼重要的。」
「那就不傷腦筋囉!」林其岳慢吞吞地站起身,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該準備睡覺了,明天還要上工。我先去洗澡,你在我後面剛好不必等水熱。」
江彥云也只能點頭,悶悶地看著他走出和室。
音樂不知何時播完了。樂聲一停,浴室裡的水聲就顯得格外清楚。
江彥云呆坐在和室裡,回想剛才林其岳皺眉苦思的模樣──他看起來像是在努力思考,但卻顯得極為淡漠。
他不想談。一丁點都不想。
「唉。」
在重逢後,兩人相處得很愉快,江彥云幾乎以為可以把斷了聯絡的理由拋諸腦後。但看來林其岳並沒有忘記。
於是他又想起那幾封信。當時無法排遣的情緒,現在仍然無法排遣。
「所以說……這傢伙……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正當江彥云抱頭煩惱的時候,原先持續不斷的水聲戛然停止。
「幫我拿一下香皂好嗎?剛好用完了。」
林其岳的頭伴隨著蒸騰的霧氣從浴室門邊探了出來。
江彥云連忙起身踏出和室。「好。放在哪裡?」
「電視旁邊櫃子的抽屜裡……哈啾!」
打了個噴嚏後,林其岳揉揉鼻子,再度縮回浴室;江彥云依言走到電視旁邊。
「怎麼會有人把香皂放在電腦桌裡啊。」
拉開第一個抽屜,裡面放滿了備份光碟。拉開第二個抽屜,裡面全都是大大小小的轉蛋(含蛋殼)。
江彥云笑了笑,拉開最後一個抽屜。
相較於前兩個抽屜,這個抽屜顯得空蕩蕩的。裡面只有四、五個信封,還有一疊藍色的千元大鈔。
年代久遠的信封每一個的邊緣都泛黃,郵戳上的日期是十一年前的夏天;千元大鈔正面印著微笑的蔣介石,這樣的舊鈔早已不在市面上流通。
舊信件和舊鈔票。
這些東西明明很普通,卻像蛇髮女妖的頭顱般讓江彥云剎那間化成石像,無法動彈。
怎麼會……這個樣子……
看著信封上那些熟悉的字跡,他微微發起抖,連手都不敢伸。
「老師,你找到沒……」
江彥云抬起頭,惶然地望向聲音來處,卻正好對上林其岳眼神變化的瞬間。
由溫和變為冷漠,由親暱變為疏離,由柔軟變為僵硬--的那一瞬間。
「我……找不到……」
「不是那裡啦,我剛剛是說『櫃子』不是說『桌子』吧。」林其岳笑道:「快點,我沖水沖到快脫皮了。」
「好……」
江彥云立刻關上抽屜,從電視另一側的直立櫃裡找出香皂,交到林其岳手裡。
「謝啦。」
林其岳接過香皂,帶著笑閃回了浴室。江彥云腦裡一片空白,只注意到對方的髮梢上不斷有水珠向下滴落。
兩個人各自懷著心事,除了瑣碎的「你要穿什麼睡覺」、「我習慣睡靠牆那一邊」、「鬧鐘要調幾點」之外,這一夜再也沒有任何對話。
熄燈之後,平躺在林其岳身邊,江彥云閉著眼睛等了很久很久才得以入眠。
* * * * *
八點上班。鬧鐘在七點二十分發出巨響。
睡眼惺忪的江彥云伸手橫過林其岳身上,摸了半天才找到鬧鐘按掉。
從窗簾外透進的光線灰濛濛的,今天似乎不是好天氣。
鐵青著臉坐起身,最先意識到的生理感受是擂鼓般的頭痛。
非常非常痛。除了睡眠不足外,昨晚不斷被詭異的夢境驚醒,更讓江彥云疲憊不堪。
他一會兒夢到成年的自己拿著藥膏為十五歲的林其岳傷痕累累的背部上藥;一會兒又夢到現在的林其岳把十八歲的自己掄到牆上,大罵「你為什麼要挖我的肚臍」。
但在每次驚醒前,折磨著江彥云的總是同一個畫面--零星反覆、不成夢境,卻又異常清晰的畫面--十五歲的林其岳抱著膝蓋,縮在那個陽光普照的和室角落,抽動著肩膀,無聲地哭泣。
低頭看著林其岳仍然熟睡的側臉,江彥云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他很想找個點來懊恨懺悔一下,但想了半天,還是找不到那個點。
如果一切都重來,他仍然會做同樣的事──仍然會在發現林其岳受到家暴時,想盡辦法把他拉離那個危險的父親身邊。
所以會被怨恨也是無法改變的宿命。
搞不好打工的事根本不是為了圓夢。「也許只是故意要整我……哈哈哈。」
「你在笑什麼?」
「呃啊?」眼前的睡臉突然甦醒。見對方睜著一雙疑惑的眼睛,江彥云連忙胡亂搖手。「沒有沒有,我沒有在笑……」
「幾點了?」林其岳一邊揉眼睛一邊坐起身,拿起床頭櫃上的鬧鐘。「七點三十五?你怎麼沒叫我?」
「我也才剛起來……」
「再不快點會遲到喔!」掀開涼被,林其岳俐落地翻身下床,回頭對江彥云笑道:「我還想買早餐去吃,快快快。」
他沒有在哭,他在笑。笑得一如往常,說話的口氣也很一般。
他昨天明明看見自己打開了那個抽屜,但他今天卻選擇裝作沒那回事。
江彥云鬱悶到了極點。
「快點快點唷!」林其岳輕快的聲音從浴室方向傳來。
於是──於是他和他之間的禁忌愈來愈多。
十一年前的事埋起來了。昨晚的事也埋了起來。但即使兩個人都刻意絕口不提,它們也依舊存在那裡,不曾消失過。
人和人之間怎麼能有那麼多不能提的事情?那年的記憶還刻在腦海裡,證據也都還留在那個抽屜裡。到底要怎麼毫無芥蒂地相處下去?
「你在想什麼啦……渾蛋……」
* * * * *
兩人一出門,天上就下起不大不小的雨來。
林其岳開車時似乎習慣聽愛樂。江彥云癱在副駕駛座,頭痛依舊在持續。悠揚的樂聲和窗外的雨聲在他耳中交雜成一片沒有起伏的雜音,害他沒幾分鐘就開始兩眼發直。
「你怎麼了?臉好臭。」林其岳察覺他的異狀。
「沒有啊,沒事。」
「睡不好嗎?我睡相應該很OK吧?也不會打呼或說夢話吧?不是我自誇,跟我一起睡過覺的人沒一個抱怨過,每個人都說在我身邊好夢連連,一覺到天亮。」
說得一副閱人無數的驕傲樣。
「是啊你睡相很好,不會打呼也沒有說夢話。」
他就像平常一樣說笑,說出來的笑話也像平常一樣無聊。這反而讓江彥云更形鬱悶,連假笑都扯不出一個。
討厭的話就直接說討厭,又何必這麼麻煩地拖著他演這齣久別重逢的友情大戲?每個星期都跟討厭的人耗在一起不嫌煩嗎?
「我昨天中午看到阿翔在休息室練舞耶。」
「喔。」
「他在做一個背朝下的動作時摔倒了,我笑出聲音被他發現,結果他用一瓶鮮奶賄賂我,叫我不要說出去。」
「這樣啊。」
「你沒看他昨天下午都不敢罵我,我一靠近你他就開始緊張,很好笑。」
「是喔。」
「……這位先生,你態度很差喔!」
「沒那回事,你想太多了。」
江彥云還是懶懶地隨便答腔,連眼皮都沒抬。
林其岳的臉色終於沉了下來。
結果兩人直到抵達加油站為止,都沒有再說半句話。
打完卡換上制服,林其岳和江彥云一個東邊一個西邊,左右離得老遠,站在中央加油島的領班阿翔頓時感到自己身處兩軍中線,氣氛緊繃得不得了。
怎麼回事?他們不是一起混的嗎?昨天下班前看起來也還好好的啊?
最糟的是他們一個站在機車加油島,一個站在柴油車加油島──假日早上這兩邊幾乎沒什麼生意,結果所有車子都往自己這裡開過來了。
「以私害公太可惡……」最可惡的是他這個資深領班居然沒有膽子去跟那兩尊面如嚴霜的大魔神講話。
年齡差距造成的代溝大部分時間可以用專業的態度克服,但他畢竟是個凡人啊!
倒是林其岳自己跑了過來,滿臉笑容地往阿翔肩上一勾。
「你這邊好多車,我幫你打發票吧。」
「謝、謝謝……」
只要不碰到加油槍,林其岳的破壞力還不算太大。聽見他敲打收銀機的聲音,阿翔總算鬆了口氣。
堵在中央加油島上的車陣慢慢散去了。
「阿翔,你昨天在休息室做的那個動作……」
「什什什什麼?怎樣?」想起昨天一屁股摔在地上的糗態,阿翔的耳朵馬上熱了起來。「那個很基本啦,不過我才剛開始學……」
林其岳朝他笑了笑,微微屈膝,身體向後仰,右手抵住地面。
「是不是……這樣?」他一邊問,一邊向上踢起雙腳,整個身體朝右翻轉,順勢改以左手支撐,雙腳接著輕輕落地。
「對對對!」阿翔雙眼發亮。「你學過?你會跳?教我教我!我翻不過去!」
「我沒學過啦,不過這不是很簡單嗎?我昨天上網看了一下影片……」
江彥云站在機車加油島上,一臉陰沉地從遠處盯著有說有笑的「那」兩位同事。
在看對方不順眼的情況下,林其岳臉上的笑容和輕鬆展現舞蹈動作的樣子都讓江彥云愈瞧愈不爽;而阿翔臉頰紅紅眼睛亮亮拉著林其岳蹭來蹭去的畫面更是讓他暴躁度倍增。
「九五加滿。」
當阿翔把手伸進林其岳T恤袖子裡捏他的上臂肌肉時,江彥云幾乎聽見額角傳來青筋斷裂的聲音。
「九五加滿,謝謝!」
有什麼了不起自以為很帥呸呸呸。
「九五!加滿!喂!」
在林其岳的指點下,阿翔安全地完成那個舞蹈動作。雖然在換手和著地時都顯得有點慌亂,但至少沒有摔倒。
「您好,請問加什麼油?」江彥云回過神來看見有客人,連忙拿起油槍。
「……」
從天而降的大雨沒有絲毫休歇的趨勢。悶悶地吸著逸散而出的刺鼻汽油味,江彥云這才發現自己不但討厭夏天也討厭雨天。
試了幾次之後確認自己真的學會了,阿翔開心地朝林其岳鞠躬,跑進休息室拿了罐可樂出來,畢恭畢敬地雙手呈上。
林其岳接過可樂,又對阿翔笑了一下;接著朝江彥云這邊走來。
不過是賺了罐可樂就一副志得意滿,無聊!幼稚!江彥云咬牙切齒,努力別開臉,把視線鎖定在客人身上。
「一共是九十元,請問需要統編嗎?」
「不用。」
「不用統編對吧?我幫你打發票!」
林其岳踏著輕快的腳步走過江彥云身邊,聲音聽起來比早上剛到時開朗多了。
看著林其岳伸腿跨過還沒歸回原位的加油管,江彥云突然鬼迷心竅,高高舉起了手上的油槍,拉直油管──
碰。
林其岳向前跌了個狗吃屎,拿在手上的可樂叩咯叩咯地滾到圍牆邊。
「江彥云……」林其岳撐起上半身,惡狠狠地回頭怒瞪。
才剛要萌芽的愧疚和無措在這一瞪之下瞬間煙消雲散。江彥云心裡大感快意,好整以暇地把油槍給掛好,俯視著一身狼狽的林其岳,露出燦爛的微笑。
「怎──樣?」
兩人一聲不響地互瞪了幾秒,直接扭打成一團。
「你們在幹嘛──!」
阿翔大驚失色地衝了過來,一邊為客人結帳,一邊緊張地頻頻大喊「不要打了」「搞什麼啦」「快起來」;但當那個倒楣的機車騎士收下零錢和發票驅車離開後,阿翔的叫喊聲也停了下來。
因為他發現這兩個看似打得很激烈的成年男人根本只是互相扭著衣領在地上滾來滾去、試圖把對方壓在自己身下而已。
於是阿翔抓了抓頭,走回中間的加油島繼續站崗。
經過數分鐘的糾纏和死鬥,江彥云暫時取得上風。他把林其岳壓在身下,氣喘吁吁地盯著他的臉。
林其岳陰森森地回望。
贏……贏了……幹……一定要給他一點教訓,把話給說清楚……
想到這裡,江彥云忽然有點走神。
什麼東西贏了?要給他什麼教訓?要說清楚什麼事情?
林其岳額頭上那個包腫得有點大,是剛剛被自己跘倒時撞出來的。印著加油站商標的T恤被扯得皺巴巴的,頭上臉上也弄得到處髒兮兮。
江彥云像做夢似地伸出手,先是摸了摸林其岳腫起的額角,接著向下捧住他臉頰,輕輕擦去沾染在上面的灰塵。
林其岳在被碰觸的瞬間掙扎了一下,但隨即受到更強大的壓制。
「林其岳。」
「哼,幹嘛。」
「你知不知道?那一年,我為了你的事很煩惱,後來大學聯考沒考好,因此放棄了當警察的夢想。」
「……所以你是在怪我囉。」
「我沒有怪你啊。」
擦完左臉換右臉,江彥云絲毫沒有意識到這樣溫存的動作套在剛發生肢體衝突的兩個成年男人之間有多麼不合時宜。
「那你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林其岳皺起眉,仍然一臉倔強。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也為你犧牲了一部分人生。你不要那麼恨我。」
林其岳聞言一愣。「……我沒有恨你。」
「你有。」
「我沒有。」
「我說有就有!」
「我說沒有就沒有……唉唷!」臉頰被捏了一下,林其岳痛得吼出聲來:「我沒事幹嘛要恨你?」
「不然你寫那些信做什麼?」江彥云跟著吼了出來:「寫給吳以蓉的就是好幾頁信紙,寫給我的都是便條紙!」
「我才沒有用便條紙!」
「不,重點不在那裡……」深呼吸深呼吸。「總之你就是怨恨我。我害你必須跟你爸分開。」
「……」聽見這些話,林其岳又愣住了。
「否則你為什麼要寫那些信給我?每一封都在說你爸有多好──」
「你還敢說那些信?」被壓在地上好一會兒的林其岳突然奮起,一把拽住江彥云的衣領,把他從自己身上掀下來。上下情勢頓時逆轉。「你明明有收到我的信,為什麼後來都不回?」
「你……你寫那種內容我是要怎麼回?」江彥云被壓得險些窒息,破口罵道:「每封信都爸爸來爸爸去的,寫給我幹嘛?怎麼不寫給你爸爸?」
「能寫給他我早就寫了!」
江彥云感到呼吸困難。而且不是因為被壓住的關係。
林其岳撇開了臉,壓在對方胸前的拳頭微微發抖。「我也只能跟你說那些事,因為你什麼都知道啊……你就讓我說一下不行嗎?不回信就算了……還……還寄錢給我……寄錢給我做什麼……想用錢打發我嗎?嫌煩的話也只要一句話啊!居然寄錢來……」
「那些錢是當你的伴讀的薪水。」
「我知道。」林其岳的表情委屈到令人心疼的地步。
無法把視線從對方臉上移開,江彥云一直處於缺氧的狀態。他用乾巴巴的聲音說道:「我那時只是想,你弄到後來連北聯都沒辦法參加,我實在沒資格拿你爸給的薪水……」
「……」
林其岳緊抿著嘴唇不答腔,臉上表情愈來愈抗拒──那是彆扭的表現,江彥云很熟悉。十一年前的那個夏天,這樣的表情他看過好幾次。
「然後又想,你也許用得到那筆錢,不管用來做什麼都可以。」
「……」
「畢竟那是你爸為了你花的錢……我覺得應該要還給你。」
聽到這裡,林其岳終於開口了。從那張金口裡吐出的話果然一如想像中彆扭。「根本用不到,我一毛也沒花。給你了就是你的,還我做什麼,雞婆。」
「我知道你一毛也沒花。」江彥云苦笑。昨天在抽屜裡看到的那疊鈔票跟他當年放進牛皮信封裡時一樣厚,連束鈔票的橡皮筋都是同一條。
「如果真的是這樣,為什麼只寄錢來?好歹附個信件說明一下。」
「我想……我可能……可能也有那種念頭吧。想說把錢還給你,就可以一刀兩斷,不必再對你有罪惡感。」
「何必對我有罪惡感。」林其岳低著頭垂著眼。「我從來沒有認為你哪裡做錯過。」
江彥云這下真的無法呼吸了。
「其岳……」
「我那時雖然常常被打,可是我覺得自己可以原諒我爸,畢竟他是因為我媽拋下他才變這樣的;而且只要不喝酒,他就不會動粗……可是直到跟他分開了,我才發現那種原諒是假的。」
「……假的……?」
「那個時候,我每天都很晚睡,很怕聽見汽車接近家門口的聲音,也很怕他晚上來敲我的房門。我老是想著他的好處,想說原諒他吧他也很可憐,其實只是自我安慰而已──因為不原諒他的話,我會過得更痛苦。」
看著啞口無言的江彥云,林其岳緩緩鬆開了抓住他衣領的手,唇角慢慢翹起。「搬去跟媽媽住之後,我晚上有時還是睡不著,也偶爾會被敲門聲嚇到,但是比之前好多了。而且當我回想我爸以前對我有多好時,再也不是一邊擦藥一邊想……到這時,我才真的能原諒他……所以我其實很感謝你。」
所以他才會寫那些信。所以那些信才會寫給自己。
面對那張沒有笑意的笑臉,江彥云強烈地希望時間能夠倒轉,回到十一年前。
那個時候,十五歲的林其岳雖然彆扭,但遇到傷心事時應該能坦率地掉下眼淚;而十八歲的自己雖然只會逞強,至少也還有勇氣一把將對方扯進懷裡,摸著他的頭抱著他的肩膀,要他想哭就大聲哭出來。
如果真的能回到十一年前,他也絕不會再因那些信件而受傷,甚至動起一刀兩斷的念頭。
「對不起。」江彥云開口道歉。「是我誤會你了,對不起。」
「哼……」林其岳伸手抹了抹臉,表情立刻變回平常的樣子,剛才那些脆弱的情緒居然真的像被抹掉般瞬間消失。「知道錯就好。」
「真的很對不起……」
「那……你們可以站起來了嗎?這樣很難看。」阿翔提著水桶站在旁邊,一副準備隨時朝他們潑水的架勢。
兩人連忙分開,有點不好意思地背對背站著,拍去身上的灰塵。
「話說回來,你為什麼要害我跌倒?撞到頭很痛。」
「……我心裡有鬼啊。昨天看到那些信和鈔票就已經夠鬱悶了,見你跟阿翔在那邊嘻皮笑臉就更火大。」
「你很幼稚耶。」
「你也沒好到哪去。」
「總之你承認是你的錯了,要怎麼補償我?」
「你這樣整我,早就可以扯平了好不好。加油站打工很累的。」
「我沒有要整你……我也覺得很累啊。」
「那為什麼還要拉著我去打工?」
「我想跟你一起打工。我們約好的。」
「你少來。想整我就老實說,我寬宏大量,不會報復的。」
這天的雨從早到晚下個不停。
「……能再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
回家路上,雨刷的影子在林其岳臉上左右晃動。但坐在他右邊的江彥云還是清楚地看見他在說出這句話時,頰邊那片微微泛起的紅。
好漂亮啊。
* * * * *
那天晚上,江彥云還是住在林其岳家。
兩人講了一整晚的話,快到天亮才真正睡著;隔天一早又得痛苦地起床,回到加油站去找江彥云前天停在那裡的摩托車。
很疲倦,可是很愉快。
兩人並肩擠在一張床上,交換了十一年份的情報。
江彥云這才知道林其岳只跟母親和繼父一家人同住到高中畢業,大學就自己搬出來了。
「我繼父生的那兩個都是女生,我搬過去住,連我媽都緊張兮兮,生怕我會對她們怎樣……總之氣氛超怪。」
「那怎麼不早點搬出來?高中沒有宿舍嗎?」
「我繼父反對啊,大概是怕我媽以為他容不下我吧。嘖,那三年真不是人過的,我每天都七早八早出門、一回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再怎麼努力塑造書呆子形象都沒用,她們照樣見了我像見到鬼。早知道乾脆宣稱我是同性戀。」
「啊哈哈哈,這樣你媽會更煩惱吧。」
「也是啦……吶,江彥云,女生很可怕的。」打完架之後,他就改口不再叫老師了。「她嫁了誰,就把誰的小孩當自己的小孩,是不是她生的完全不重要……」
「喂。」江彥云截斷他的抱怨。「那叫『視如己出』,是美德。」
林其岳發出低低的笑聲。「對啦對啦,我媽她超優秀的,跟我繼父吵架時,那兩個女生都會幫她呢。」
那兩個女生。
江彥云在黑暗中睜著眼,想像對方此刻的表情。即使沒有血緣,再怎麼樣也當了十一年的家人──但林其岳卻稱自己的姊妹為「那兩個女生」。
因此他決定改變話題。
「你那個肚臍環什麼時候穿的?」
「唔……升高二的暑假。」
「誰拐你去穿的?『書呆子』不會做這種事吧?」
「我自己去的──當然,去之前有先向班上女生打聽過。」
「為什麼?」江彥云好奇心大盛,翻身側躺,又想伸手去玩他的肚臍環。
林其岳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意圖,立刻用雙手蓋住肚子,不讓他得逞。「就突然發神經啊。年輕人總會做出一些活像被鬼附身的舉動。」
偷襲了幾次都被拒於門外,江彥云認命地收手,嘆道:「也是啦──比如說把女朋友的名字刺在身上什麼的。」
「你有刺?刺在哪?」林其岳猛然坐起,整個人撲過來拉扯江彥云身上的衣服。「在哪?手上?胸口?腰?還是屁股上?」
江彥云一腳把他踢了回去。「不是我啦!誰會刺在屁股上啊?」
林其岳抱著肚子摔回自己位置,裝模作樣地哀叫老半天,惹得江彥云止不住笑。
「白痴,根本沒踢中好不好。」
「真的踢中就慘了,我肚子上有個環耶。」
「踢到的話會很痛嗎?」
「當然。穿環的時候很痛快,我去穿了才知道為什麼有人會穿上癮……不過也是真的去穿了才知道那東西有多麻煩。」
「怎麼說?」
「很難保養啊!一扯到就發炎,還要常常清理。」
江彥云發出怪笑。「那不是正好。養成你清肚臍的習慣,免得它又變成罪惡的溫床。」
「溫床咧……」
「喂,林其岳。」
「嗯?」
「剛剛提到女朋友,我才想到……我跟她分手已經滿一個月了呢。」
「唔啊。」林其岳含糊地應聲。
「很奇怪,分手時明明很難過的,現在想起來卻好像別人的事。我跟她交往也不算短……一定是你害的吧。」
「喂喂喂,什麼東西是我害的。」
「你拖我去打工,每天都累得要死,害我沒時間也沒心情療傷。」
「然後傷口就自己好了,還不感謝我。」林其岳接話接得很快。
江彥云又笑了。「對啊,感謝你。」
「不過加油站打工真的好累啊……」林其岳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我們明天去騎車時順便辭職吧。」
「你這人真是有夠任性。」
比起十五歲時教養良好的那個彆扭少年,現在的林其岳似乎多了幾分玩世不恭。他輕輕地回了一句話,聲音輕柔卻又無心。
「反正暑假已經結束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