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Second Banana(七)



  「思行啊!」

  「唔……呃……媽……?」

  接近中午,睡得迷迷糊糊的紀思行接起了一通電話。

  昨天晚上鬧了一陣,自己沒有任何報備就在楊嗣帆家過夜,這時聽見媽媽的聲音,紀思行暗叫了一聲「糟糕」。

  「媽,對不起,我……」

  「你今天課會不會上很晚啊?回來時幫忙買個東西!」


  「呃?」媽媽的聲音聽起來異常快樂也異常興奮,紀思行愣了幾秒,才連忙答道:「好啊,要買什麼?」

  「去夜市那邊的中藥行──就是賣雞排的那條巷子第一家,抓這幾種藥:當歸一錢五分、川芎一錢三分、川貝母一錢……」

  「等等等等……」紀思行把手機夾在臉頰和肩膀中間,手腳並用地爬下床,到桌前找出紙筆待命。

  細細碎碎唸完十幾種藥材之後,紀媽媽繼續說道:「然後再去超市買一包糯米……啊,還有山藥,夜市後面有個黃昏市場……」

  米酒奶粉黑芝麻絨面拖鞋弱酸性沐浴乳夜用型衛生棉……要買的東西不停增殖,紀思行邊聽邊寫,當手邊的那張紙快要寫滿時,他的頭也開始暈了。

  「媽……買這麼多東西是要做什麼啊……」

  「唉唷!你嫂嫂她懷孕了啦!都快四個月了耶!」

  「……」紀思行完全嚇呆了。

  「她也真是的,明明早就知道了還悶著不講,偏偏她人又瘦又愛穿洋裝,也難怪大家看不出來……你哥實在有夠遲鈍,沒發現老婆懷孕就算了,還三天兩頭跟她吵架,他不知道懷孕的女人本來情緒就容易不穩定嗎?總之現在都還算平安,我要好好來幫她補一補……然後還有那個……」

  「……」

  一直到媽媽結束那一大串吱吱喳喳的準祖母經,紀思行都只能呆呆的拿著手機「嗯」「呃」「喔」「啊」地以無意義的單字回應。

  「那就這樣啦!記得要買齊喔!」

  「好……」

  一如媽媽的興奮心情,電話被切斷的聲音同樣果決明快又有力。

  「竟然是……懷孕了……四個月……」

  紀思行額上冒出冷汗。

  這個懷孕四個月的孕婦不但沒做過任何檢查和保養,每天照常大呼小叫跑上跑下還熬夜看連續劇,並且持續地在廚房動刀動鍋動火動鏟上禮拜甚至親手剁了一隻白斬雞,昨天更在跟丈夫大吵一陣之後既沒帶傘也沒加衣服就衝進了滂沱大雨中……然後……然後目前據說是母子均安……

  「啊啊……」

  近似虛脫的感覺讓紀思行抓著手機直接趴倒在棉被上。

  那一定會是個堅強的孩子……

  「思行?」楊嗣帆的聲音跟開門聲同時響起。

  他拿著兩人份的午餐進來,看見紀思行像土司夾火腿一樣整個人對折夾著棉被,連忙走到床邊搖他。

  「你怎麼睡成這樣?」

  「啊?我沒在睡啦……」

  「那是怎麼了?」楊嗣帆放下午餐,走到床邊摸摸他的頭。「有沒有好一點?要不要去看醫生?」

  「有,不用。」依序回答他的問題,紀思行先點頭後搖頭,再補充道:「你哥哥有來叫我起床吃東西,那杯我也喝完了。」

  「嗯,那先吃飯……怎麼了?」

  「那個,我嫂嫂她……懷孕了,四個月。」紀思行忐忑不安的說道。

  「……」

  「……」

  見楊嗣帆臉色一下子變青,紀思行心裡五味雜陳。

  在她跟他相識的那一天,她就已經懷著那個小小的生命了。

  「母親」的身份是比有夫之婦更加厚重的隔閡,她從一開始就是他絕對不能碰觸的對象──即使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要伸手。

  果然還是會介意吧?果然還是受到打擊了吧?

  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畢竟那是他曾經喜歡過的人,就算現在他跟自己在一起了,也不是說忘就能忘、說放棄就能毫不在意的……

  「她……懷孕了?四個月?」

  楊嗣帆的聲音如在夢中,紀思行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天啊……那她還在系館門口跌倒、穿高跟鞋跑步、下午茶都喝咖啡不加糖,昨天還跑出來吹風淋雨……哪來這種孕婦啊……」楊嗣帆抱著頭喃喃自語。

  「呃?」紀思行愣了一下。

  他的反應好像跟自己想像的不一樣。

  「那她現在呢?」

  「我媽說母子都還算平安。」

  「這樣啊……」楊嗣帆兩眼看著半空。「那一定是個很堅強的孩子……」

  聽見這句話,紀思行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也是這樣想,現在她應該被我媽押著休息進補了吧?」

  「不過平安就好,還是恭喜你們。」楊嗣帆抓抓頭,用燦爛的笑臉結束了這個話題。「我買了蛋包飯和咖哩飯,你要吃哪一個?」

  「……蛋包飯……」

  「吶。」

  拿出筷子和塑膠湯匙,兩個人靠在桌上吃午餐。

  紀思行慢吞吞地嚼著蛋包飯,一邊跟楊嗣帆閒聊,一邊不著痕跡地觀察他。

  關於嫂嫂的事,他真的……什麼都沒再提、什麼都沒再問、什麼都沒有隱暪也什麼都沒有再多想──

  彷彿剛剛他們交談時提到的那個孕婦真的只是「朋友的嫂嫂」,而不是「自己曾經喜歡過的女人」。




*     *     *     *     *




  紀思行拉了拉身上的外套。

  那是哥哥穿過的,現在穿在他身上有點過大──還有長褲也是哥哥以前穿過的,捲了兩圈的褲尾堆在鞋面上。

  哥哥穿過的舊衣服總是順理成章變成他的新衣服。

  早上因為不想上學所以裝病,沒想到卻在睡回籠覺時踢被子而弄假成真,現

在真的開始打噴嚏流鼻水了。

  帶著濃濃的鼻音下床,餓著肚子下樓找吃的,卻沒看見半個人影。

  人都到哪裡去了呢……?

  打開大門走了出去,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九歲的紀思行打了一個噴嚏。




  「哈啾……啊啊啊啊──!」

  成堆的嬰兒紙尿褲壓在紀思行臉上。

  「原來是作夢啊……」感冒時就會夢到小時候感冒的事。

  他從紙尿褲堆中掙扎著露出臉,然後把它們一包一包靠著牆壁堆回原來的金字塔狀──在他的床上。

  他原先堪稱自由自在的生活在那天替媽媽買了一堆差點載不動的東西回家後風雲變色。

  一踏進家門,最先看到的就是那群圍在嫂嫂身邊的陌生女人。

  據說是嫂嫂的大學同學高中同學國中同學國小同學社團同學還有前幾個工作的同事等等等等,彷彿要彌補嫂嫂婚後這段日子以來空白的社交生活般,從那天起,她們幾乎每天用輪流的方式組團前來探望,並且都會從下午待到很晚很晚的晚上。 

  再來是紀思行房間裡不斷增殖的寶寶用品。

  最先推進來的是一張縫著鵝黃色蕾絲花邊的豪華電動嬰兒床,是嫂嫂的大學同學集資贈送的。

  「家裡有孕婦在不能亂堆東西啊,你的房間有空位嘛借放一下」,媽媽一邊這麼說,一邊持續把東西堆進紀思行的房間。

  在嬰兒床之後,接著是小衣服小枕頭小棉被小浴盆……還有堆積如山的嬰兒紙尿褲,聽說是嫂嫂的某個前前同事利用管道買來屯積的,這個牌子便宜又好用。

  紀思行揉著被紙尿褲壓痛的鼻子,抬頭看向時鐘。

  已經懶得去數第幾次了,反正不管怎麼堆,這些佔去他半張床的紙尿褲總會在他睡到一半時發生山崩把他砸醒。

  還有五個多月,這五個月裡,自己要一直跟嬰兒用品分享房間嗎?

  現在是晚上九點四十五分──距離他打報告打到頭昏腦脹不得已決定先小睡片刻的那時起,剛好過了二十分鐘。

  而門外傳來的女性談話、笑鬧聲,跟二十分鐘前一樣熱烈非凡,絲毫沒有一點降溫的跡象。

  「好吵……啊啊……」都還沒開始坐到電腦桌前重新振作,紀思行就又頭昏了起來。

  經過這幾天的轟炸,紀思行已經知道嫂嫂之所以隱暪懷孕的事是因為她驗出有孕那天晚上跟哥哥吵了一架,也知道哥哥當年追嫂嫂時向她承諾過如果有了小孩就要把薪水全部交給她,還知道現在他們夫妻兩人甜蜜到噁心的地步不但寶貝寶貝的叫個不停還常常在眾目睽睽之下摟摟抱抱親親摸摸……

  不行了,再這樣下去別說報告的進度嚴重落後,說不定連下禮拜的期末考都會死得很難看。




*     *     *     *     *




  帶著參考書走出家門,原本以為脫離了苦海,沒想到卻是跳進另一個火坑。




  「……」

  第六次把打好的文字整段刪除,紀思行抓了抓頭,頹廢地趴在桌沿。

  怪獸的慘嚎、勇者的歡呼、破空的箭雨、轟擊的槍砲、沉重的馬蹄、輕快的電音……混著少年的喘息和少女的尖叫,在他身邊交織成一張綿密的網。

  比起一字一句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的交談聲,這種無法辨識內容的噪音所造成的干擾相對低了一點,但長時間下來也是一種令人痛苦的疲勞轟炸。

  坐在左邊的那個少年捶了一下桌子,罵了聲「幹」。

  感受著桌面因為被捶擊而傳來的震動,從家裡逃到網咖的紀思行面對著螢幕上怎麼樣都無法收尾的期末報告,再次確定自己是笨蛋。

  十點五十八分。

  還是回家好了,說不定她們已經回去了,不然……大不了熬個夜……

  紀思行長長嘆了口氣,把檔案寄回自己的網路信箱後,從椅子下面拎起了背包,準備收拾東西離開。

  當他拉開拉鍊把參考書塞進去時,才發現背包裡的手機正在響──不知道響了多久。

  是楊嗣帆打來的。

  「喂?對不起,我這邊很吵所以沒聽見鈴聲……」

  「你在哪裡?」

  「我在網咖,現在要走了……你等一下!」

  紀思行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拎著背包,快步走向櫃台結帳,接著邁開大步跑出了網咖。

  自動門把盈耳的噪音隔絕在身後,門外已是一片寂靜。紀思行向前多走了幾步,才對著手機說道:

  「好了,我出來了。」

  「你這麼晚了去網咖做什麼?電腦壞了嗎?」

  「不是,我在趕報告,可是家裡有客人,很吵,所以我……」

  話還沒說完,就被楊嗣帆一句毫不保留的「笨蛋」給打斷了。

  「來我家啊!網咖不是更吵嗎?」

  那理所當然的口吻讓紀思行一陣感動。

  「可以嗎?不會打擾到你嗎?」

  「當然不會。你在哪裡的網咖?會不會很遠?要我去接你嗎?」

  「在我家附近而已……我自己會騎車過去。」不行了,感動得快要握不住手機了。

  「思行,等一下……」在闔上手機前,楊嗣帆提高音量叫住了他,確定他還沒掛電話之後,才叮嚀道:「你騎車要小心。」  

  自從兩人確定交往以來,至今二個禮拜,楊嗣帆的關愛一下子向上提升了好幾級,每次聽到他用比平常更柔軟的聲音喊著「思行」,都會讓紀思行幸福得手足無措。

  掛上電話收起手機,走向停機車的地點,紀思行一邊喃喃自語著「這麼幸福真的可以嗎」一邊發動了車子,騎往楊嗣帆的住處。

  就算有前車之鑑,紀思行也還是無法控制自己不要一談戀愛就變成傻子。

  真的沒有辦法。連他罵的那句「笨蛋」,聽起來都像是甜蜜的調情。




*     *     *     *     *




  一進門,楊嗣帆就塞來一副鑰匙。

  紀思行呆呆地看著掌心中的鑰匙,聽著楊嗣帆解說「這支是外面鐵門的鑰匙,這支是裡面的」,任對方修長的食指分別點過兩把鑰匙。

  「思行?」見他沒有反應,楊嗣帆試探性地叫他一聲。

  「……要給我?」

  「對啊,以後想來就可以來,我不在也沒關係。」楊嗣帆摸摸他的頭,把他推到書桌旁邊。「不是要趕報告嗎?快點開始吧。」

  「好。」

  紀思行小心翼翼地把鑰匙收進背包的暗袋裡,緩慢而確實地把暗袋的拉鍊拉上之後,才坐到書桌前打開電腦,繼續那份未完成的報告。

  楊嗣帆定力很好,在紀思行拼報告的一個多小時內,他一直盤腿坐在床上看書;紀思行好幾次趁著伸懶腰偷看他,卻都看見他端坐在原處翻著書,連姿勢都沒什麼變。

  相對於家裡和網咖的吵雜,這裡安靜極了。兩人相處的空間裡,傳入耳中的只有鍵盤敲打聲和偶爾出現的書頁翻動聲。

  這樣的氣氛非常適合用功。

  「……好了!」

  輕快地按鍵儲存,紀思行長長吐了口氣,整個人往後靠上了椅背。

  「寫完了?」楊嗣帆從書頁中抬起頭。

  「嗯!這樣今天就可以好好睡覺了!」

  紀思行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笑瞇瞇的把攤在桌上的參考書一本一本收進背包裡,收到最後一本時,忽然被抓住了手臂。

  「已經很晚了,你……還要回家嗎?」

  楊嗣帆低低的嗓音聽起來像是壓抑著什麼似的,四周的氣氛陡然轉變──如果之前是吹著徐徐涼風的四月讀書天,那麼現在就是演奏著浪漫森巴的熱情仲夏。

  紀思行莫名其妙地結巴起來。「沒……沒有一定要回去……」

  「那就睡這裡囉。」

  楊嗣帆笑得很燦爛,燦爛到空氣中明顯流動的曖昧都跟他無關似的。紀思行一面懷疑難道只有自己起了色心,一面不好意思起來。

  「我……我先去洗澡!」

  「好啊,等一下我再拿體育服給你。」

  又是體育服啊……

  紀思行苦笑著走進浴室,脫下衣服打溼身體,肥皂才抹到一半,就聽見門把轉動的聲音。

  有了上次的經驗,他知道楊嗣帆可能有藉機窺浴的嗜好;雖然兩個人已經裸裎相見過了,但在床上以外的場合被看見裸體還是很彆扭啊……

  無視拿著衣服踏進浴室的楊嗣帆,紀思行故作自然地繼續手上的動作,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僵直了。

  把體育服放到架子上之後,楊嗣帆沒有離開,反而走近浴缸,捲起袖子說道:「我幫你洗頭。」

  「咦──咦咦?不不,我可以自己……唉唷!」

  「小心!」

  紀思行在浴缸裡滑了一下,整個人撲進前來搶救的楊嗣帆懷中。

  赤裸的身體被緊緊抱住,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泡泡沾到對方乾淨的衣服上,紀思行困窘得不得了。

  反射性地掙扎了幾下卻都徒勞無功,到最後他連臉都不敢抬了,只能抓著楊嗣帆微溼的衣袖,咬牙以呻吟般的語氣埋怨道:

  「你到底想怎樣啦……」

  「我想幫你洗澡。」

  「你剛剛不是說洗頭嗎?」

  「我改變主意了。」

  「……」

  楊嗣帆拿著沐浴棉的手很輕柔,仔細地擦洗過紀思行身上每一吋皮膚,沒有製造出任何疼痛;接著移向髮間搓洗的手指也用恰到好處的力道按摩出豐富的泡沫,從耳後向頭頂打著圓圈,手法相當專業。

  被如此細心服侍的紀思行卻絲毫沒有享受的感覺。當他艱難地穿上衣服離開浴室時,活像是被洗衣機絞過一樣渾身無力,連聲音都有點沙啞。

  「怎麼了,不舒服嗎?」

  楊嗣帆坐在床上,左手拿著吹風機,右手朝著紀思行招手。

  「……沒有……」

  紀思行近乎含恨地瞪著楊嗣帆鏡框下微笑的臉,瞪了半天,還是乖乖走了過去,坐在他的腿間。

  吹風機嗡嗡響起,楊嗣帆的手指伴隨著暖風在髮間撥弄穿梭,紀思行腦袋裡一片渾沌,隱約聽見身後那人輕輕哼起了歌。

  這麼愉快嗎?

  吹風機的轟轟聲跟楊嗣帆哼歌的音調同頻,紀思行花了一點時間才辨認出他哼的是什麼歌。

  是「小花貓」。

  當他哼到「快來吃飯快來吃飯快來這裡」時,紀思行再次確認自己真的被他當成小動物在養了──不然怎麼有人可以一臉冷靜的幫另一個成年人洗澡而且即使洗到重要部位也仍然面不改色甚至可說是……自得其樂?

  「思行,你的頭髮好軟。」

  「……有……有嗎?」

  「你最近有點感冒,對不對?」

  「對啊。」紀思行揉了揉從進門後就一直忍著不打噴嚏的鼻子,不太明白楊嗣帆的話題是如何從頭髮跳到感冒的。

  「果然……怎麼吹都吹不膨,果然是感冒了。」吹風機的風向換了一邊,楊嗣帆的手指也跟著移向另一側。「你知道嗎?我觀察很久了,你的健康狀況會反映在你的毛色上……」

  「什麼毛色──!」

  紀思行回頭咆哮,楊嗣帆連忙笑著改口:

  「是髮質,髮質。上次期中考你不是一直熬夜嗎?那陣子你的頭髮也是沒什麼光澤,還很會亂翹,雜毛也很多。」

  雜毛……紀思行喃喃抗辯道:「頭髮沒空整理當然會亂……」

  「不是只有頭髮,別的地方的毛也比較……哎唷!」

  紀思行再次回頭,一把抓下楊嗣帆臉上的眼鏡,折起鏡架之後拋向床角,還抬腳努力把它踢得更遠,讓眼鏡的主人撿不到。

  「你幹嘛?」

  「我覺得你一戴上那副眼鏡就變得好變態。」

  「哪有什麼差,我跟平常一樣。」

  吹風機的聲音停了,楊嗣帆的手指卻還留在頭頂上摸摸抓抓。紀思行身子輕輕向後移,靠進對方懷裡,臉頰持續的高溫沒有因為熱風停止吹拂而消褪。

  「那你幹嘛又跑進浴室?」

  「我家人洗澡上廁所都不鎖門的,我習慣了。」

  「我明明有鎖門啊!」

  「所有家用浴室或廁所的門鎖都設計成只要用一枚硬幣就能打開,你知道是為什麼嗎?」楊嗣帆答非所問地丟出另一個問題。

  原來是用硬幣?想像楊嗣帆拿著硬幣賊忒兮兮試圖開門的模樣,紀思行忍不住搖了搖頭,有種幻滅的感覺。

  「總不會是為了方便偷窺吧?」

  楊嗣帆笑了出來,收緊手臂,從紀思行身後用力抱住他。「對,也很方便。」

  「……」

  回想起剛剛在浴室被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摸(洗)遍全身的情景,紀思行瞬間又發不出聲音了。

  「你變得好燙。」

  「那是因……」因為你抱得太緊了……後頸被輕吻的感覺讓紀思行全身發軟,整個人往前縮了起來。

  楊嗣帆雙手在他腰間扣住,再次收緊手臂,把他的身體拉得更近,直到兩人前胸貼後背,感受著彼此呼吸的起伏,沒有任何空隙。

  「思行,我從以前就很想問了……」

  紀思行閉上眼睛,細細地顫抖著。「嗯,問什麼?」

  「你是不是從來不向人求救?」

  「咦?」才剛閉上的眼睛立刻又睜了開來。

  「你家裡太吵不能做報告,你寧願去網咖也不會想到要來我這裡。」

  「因為太晚了,我怕打擾……」

  紀思行的解釋還沒說完,就被楊嗣帆溫和地打斷。

  「還有上次,我們在學校裡喝酒,你明明已經醉到不能動了,加上胃痛,卻還是不讓我送你回家,寧願躺在那裡待到天亮。」

  「……」

  「就連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也一樣,你敢向陌生人借衣服,卻沒想過要打電話找家人或朋友嗎?」

  他的問題非常非常非常尖銳。

  紀思行咬住下唇,沉默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鬆開牙齒,吸了口氣想要說點什麼,但嘴唇一張,卻仍只能沉默以對。

  「……」

  「思行,你覺得沒有人會幫你嗎?」

  紀思行搖了搖頭。「不是……」

  「那為什麼從來不向人求救?」

  楊嗣帆的問句帶著一兩個輕啄般的親吻,點在紀思行頸間,讓他回答時的聲音變得有點艱澀。

  「因為我……不想被拒絕。」

  都長到這個年紀了,理智上當然明白──向別人求助時,不管對方是自己的什麼人,都有可能被拒絕。

  也許對方正好有更重要的事,也許對方此刻也正自顧不暇,力不從心。

  要是陌生人就算了,如果對方是自己認為很重要的人,那該怎麼辦?被拒絕了還要為對方著想,其實是件很難過的事。

  他不想讓自己那麼矛盾那麼悲慘,所以選擇什麼都不說。

  只要有一丁點被拒絕的可能,他就什麼都不會說。

  「連來我這裡做報告這種小事,你都怕會被拒絕嗎?」楊嗣帆的語氣帶上一點埋怨。「你是我什麼人啊?我怎麼可能拒絕你?」

  你是我什麼人啊?紀思行低下頭,心裡一陣暖。

  「……我知道啦……」

  可是,人吶,就算吃得飽飽的,也還是忘不了飢餓時的痛苦啊。

  「你可以不必對我客氣。」

  「嗯。」

  「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都要跟我說。」

  「好。」

  「能為你做些什麼,都會讓我覺得很開心。」楊嗣帆抱緊了懷中那副明顯變得無力的身軀,用鼻子在對方髮間蹭來蹭去。「比如說載你去上課陪你吃飯幫你洗澡洗頭替你吹頭髮……」

  紀思行整個人都軟了。

  「說吧,我還能幫你做些什麼呢?」

  尖銳的對話已經結束,現在楊嗣帆那帶著唇吻和舌舔的低沉問句分明是露骨的調情。

  紀思行咬牙忍過了一波又一波的麻癢,直到後頸的寒毛一根根躺回原本的位置之後,他才微喘著氣,高高抬起右腳,回頭對楊嗣帆笑道:

  「幫我……剪腳趾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