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請讓專業的來(四)




  「手指虎?你說宮崎葵戴過的那種?那很酷耶!」

  「……是嗎?妳覺得很酷啊……」下班後已經夠累了,妹妹興奮的聲音讓李康隆更加氣虛。

  「結果呢?你有帶它出門嗎?」

  「呃,有是有啦。」想到那個安放在自己背包裡的燙手山芋,李康隆心裡七上八下。

  「有帶啊?走夜路回家很危險的,快點拿出來捏好!」

  「別鬧了,要是遇到警察我就死定了。」李康隆揉揉太陽穴。

  「哈哈也對,到時跳到黃河也洗不清。」李康盈頓了一下,語帶好奇地問道:「話說回來,哥,為什麼柳生要給你那種東西防身?這個世界有那麼危險嗎?」

  這個問題,李康隆也想了一整天。

  「我本來以為他們公司要派人幹掉我。」

  李康盈聞言嗤之以鼻。「不可能吧!如果你的敵人是專業殺手,那給你手指虎防身有個屁用,除非他們公司標榜的殺人手段是用湯匙慢慢地把你給(注一)……」

  李康隆立刻插嘴,不想讓她再胡扯下去。「對對對不可能,所以我愈想愈奇怪,忍不住疑神疑鬼,現在超疲倦的。」

  李康盈放聲大笑。「搞不好柳生真的只是擔心你、在意你、不想離開你,所以把他最信任最愛用的貼身武器交給你保管,讓你睹物思人--」

  「喂,別說成這樣。」大概是手機講太久了,李康隆覺得耳朵熱熱的。

  「好啦說正經的,你疑神疑鬼了一整天,有發生什麼怪事嗎?我也覺得你今天聽起來很累。」話到此處,妹妹的語氣裡帶上了一點關心。

  「怪事是沒有。」半夜的街道也像往常一樣平靜。李康隆環顧了下四周,續道:「今天是真的很累,上次那個金牙男又來店裡了,今天帶了六七個人,統統都是醉漢,一直找麻煩。」

  「嗄?又來啦?那你有沒有在他們的飲料或菜盤裡『加料』--」

  李康盈話還沒說完,就聽見話機另一端傳來一陣悶響;她微微一怔,叫了聲「哥」,回應她的卻是通話中斷後石沉大海般的靜默。




  遭到重擊的瞬間,第一個閃過李康隆腦袋的念頭是「手機這樣摔會不會壞」,接著才想到那支放在背包深處的手指虎。

  倒地之後才感覺到從後腦傳來的劇痛,那種觸感不是什麼鈍器,而是被人用拳頭打了一下。

  一拳之後接著又是一腳,踢得李康隆又滾了半圈;這下連背包也掉了。

  他從小到大一直維持著書呆子的形象,跟暴力沒什麼緣份,走在路上忽然被人偷襲痛打這種事,遠遠超過了他能應變的範圍。

  這段路的路燈特別昏暗,他被打得眼冒金星,什麼都看不清楚,又多挨了幾腳才反應過來。

  眼見身邊五六個酒氣衝天的人影正搖搖晃晃地圍上來,他立刻用雙手護著頭臉,一邊極力脫離包圍圈,一邊叫道「幹嘛打我我又不認識你們」。

  傳入耳中的是一連串髒話和更加起勁的喊打聲。

  用力推開一個,其他人馬上圍上來;明明都是些腳步踉蹌的醉漢,落下來的拳腳卻不知輕重地淨往要害招呼。擋了這一拳就擋不住那一腳,醉漢偏偏又不知痛,李康隆掙扎沒幾下就又失去了還手的能力。

  所謂猛虎難敵猴群就是這麼回事──何況他頂多是隻三腳貓,根本不能算什麼猛虎。

  但這樣被動地悶頭挨打也不是辦法,李康隆一咬牙,伸臂抱住離自己最近的那人的腰,奮力把他撲倒,一腳踩在對方肚子上,借力站起身向外衝。

  還沒跑出兩步,就被人從後面抓住腳踝,李康隆向前摔得哀號了一聲,伸臂撐住上身想爬起來,一抬頭,看見前方路口站了一個人影。

  修長高挑的身形,熟得不能再熟的黑衣黑褲。

  見那道身影飛也似地朝這邊衝來,李康隆乍見救星的喜悅瞬間換成了驚慌。他張嘴想要大喊,後腰卻被人踩住,接著聽見硬物破空而來的呼呼風響。

  有武器?李康隆半趴在地上無法回頭,憑著本能向旁邊歪過脖子,幾乎是同時,一根約手腕粗細的鐵棍便擦過他耳邊,「?」地一聲重重敲在地上。

  李康隆嚇出一身汗,從太陽穴到耳朵都是熱辣辣的一陣痛。

  柳生這時已來到面前,一腳踢翻了踩在李康隆背上的傢伙,接著把李康隆拉起,側身擋在他和那幾個醉漢中間。

  柳生的手指很骨感,一握住李康隆的手便不放開。感受到他掌心傳來的溫暖和幾乎把人捏痛的力道,李康隆心裡莫名其妙一陣泛酸。

  還來不及品味這種微妙的感動,柳生已鬆開他的手,邁開腳步,朝那些醉漢們迎了上去。

  剛才被踢翻的那個男人倒在地上一直沒起來,剩下的人仔細一數有五個,五人手上都揮舞著不知從哪裡撿來的鐵棍。

  李康隆往電線桿上一靠,有點驚訝自己居然一點也不擔心,只忙著對著柳生的背影叫道:

  「不要亮刀子不可以拿槍別攻擊要害勒脖子也不行總之千萬別殺了他們啊!」

  柳生轉頭拋來一個不可置信的眼神,用力「嘖」了一聲,擺明要讓李康隆聽見。

  「很煩耶。看著。」

  被他這麼一瞪又一罵,李康隆居然背脊微麻,有種很愉快的感覺。他叫他「看著」而不是叫他「先走」,那口吻多驕傲。

  那……就看著吧!

  武器的殺傷力比赤手空拳來得大,但多少會礙手礙腳;那五人雖然醉,也還知道要避免誤傷同夥,便無法像剛才那樣一擁而上。

  於是五人分成了兩組,先發的二人分別從左右掄著鐵棍攻來;柳生快速欺近其中一人,右手抓住揮來的鐵棍朝自己左後方一帶,左掌順勢向外擺出,重重砸在對方頸側。

  李康隆什麼聲音都沒聽見,就看到那人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軟倒。

  此時,另一人的鐵棍已揮向柳生頭部;柳生抽起倒地那人手上的鐵棍,反手擋住了這一擊,同時抬腿用腳跟蹬向對方膝蓋外側。

  這次的聲音相當多樣化,先是鐵棍互擊的匡噹聲,接著是骨頭錯位的卡啦聲,最後是那人的倒地聲和慘叫聲。

  剩下那三人在原地愣了一下,似乎一時難以抉擇要前進還是撤退。柳生左右手各拖著一根鐵棍大步跑過去,親切地代他們做了決定。

  如果說剛才撂倒那兩人的動作是行雲流水,現在打翻這三人的架勢就叫砍瓜切菜。

  柳生兩手並用,一棍一個,刷刷刷三下就解決。李康隆站得有點遠,也看不清楚實際是打在什麼位置,只見那三人統統倒了下來,分別抱著自己身上某個部位呻吟抽搐。

  柳生彎腰撿起掉落一地的鐵棍,攏成一束擺回路邊工地,還細心地把原本蓋在物料上的藍白帆布拉好弄平,然後走回李康隆身邊。

  「他們都沒死吧?」

  這樣問有點好笑,不過李康隆還真有點煩惱,畢竟六個人裡面有兩個動也不動地癱倒在地。

  「死不了。你流血了。」柳生皺起眉。

  「啊,有嗎?」

  這麼一說才發現臉上溼溼的,李康隆直覺伸手去擦,抬起的手卻被柳生一把握住。那手掌的熱度和力道又讓李康隆胸口一縮。

  剛剛他握的是左手。現在握住了右手。多骨的手指像在尋找什麼東西似地,在李康隆微抖的指間來回摩蹭。

  柳生一臉懊惱的看著李康隆,把他看得面紅耳赤起來。

  「我給你的東西呢?」

  「啊?咦?」李康隆停頓了一下才想到他說的是那支手指虎。「在……在背包裡。」

  話說回來,這些傢伙都抄鐵棍了,用手指虎能對付嗎?

  柳生抓起李康隆的手,硬是扳開他五指,拉到眼前端詳。

  「你的手比我小一點,用起來應該很剛好,怎麼不拿出來用?被打成這樣。」

  原來是在檢查我的手啊。李康隆露出苦笑,一時不知怎麼解釋心底那種失落的感覺,也懶得跟對方多費唇舌爭辯,便隨口回道:

  「是你給我的,我捨不得用。」

  柳生的表情瞬間凝固了一下。

  看見他不發一語慢慢臉紅的樣子,李康隆又是一陣頭暈,這下連鼻血都流出來了。

  柳生拿出手帕讓李康隆按著額上的傷口,又教他壓住鼻翼兩側的穴道止鼻血,再幫他撿回手機和背包。

  「那些人是誰?不需要問出主謀者嗎?」

  李康隆搖頭。最後被打倒的那個人抱著膝蓋大叫時,他看見了對方嘴裡的金牙。

  「沒有主謀者啦,這些是我們店裡的客人,今天在店裡時就一直找碴,倒是沒想到會跟出來揍我……難道我在他們的沾醬裡加料被發現了嗎?不可能啊明明都是鹹的,哈哈哈……」

  話說多了也會痛,李康隆咧咧嘴,舌尖嚐到一絲血腥味,不知是咬破了嘴巴還是舌頭。

  柳生幫他看了下頭頸肩膀和手腳,確定受的都只是皮肉傷,沒有損及筋骨;兩人決定先回家再說。

  回家的路上,李康隆把電池裝回手機,打了通電話報警說「有醉漢在路邊鬧事請派人來看看」,再傳了個簡訊給妹妹,用「不小心跌倒手機摔到地上了」為理由解釋剛才的通話中斷。

  「好了。」李康隆收起手機,伸手揉鼻子。鼻血也差不多止住了。

  「鼻子不要揉。」走在一旁的柳生側過頭,抓下他的手。「你還真周到。」

  李康隆皺了下鼻子,壓抑住繼續揉它的欲望。

  「交代一下比較好,不要讓人擔心嘛……你不是也收拾了那些工地用的鐵棍?」

  柳生頓了頓,回了句「也是啦」。

  兩人到超商買了優碘、棉球、紗布等簡單的包紮用品,回到公寓。開門進屋後,李康隆第一次目睹柳生進浴室。

  柳生自己洗了手,讓李康隆在床沿坐下,擰了條毛巾來幫他擦拭頭臉上的血跡和傷口。

  「痛痛痛痛痛……我不記得有被打到頭啊,怎麼會流血?」李康隆呲牙咧嘴。

  「被鐵棍尖端掃到的。」柳生仔細擦著他的耳朵。「你那一下躲得不錯,但被抓住腳踝跌倒就太遜了,差一點腦袋開花。如果沒被抓住,或是被抓住但撐住沒跌倒的話,你其實可以……」

  說到這裡,柳生突然住口。他用毛巾包著食指,鑽進李康隆耳孔裡轉動。李康隆一邊縮脖子一邊問他「怎麼了嗎」。

  柳生拉出毛巾,看著上面的血跡。

  「雖然說只是一群鬧事的醉漢,但他們連鐵棍都撿來用上了,我如果沒有及時出現,你真的會被打死在路邊。為什麼還叫我『不要亮刀子不可以拿槍別攻擊要害勒脖子也不行總之千萬別殺了他們』?」

  情急之下亂喊的話居然記得那麼牢?李康隆瞠目看著柳生,直到對方不滿地推了推他才回過神來。

  「殺那麼多個,我付不起啊,兩折優惠不是只有一次嗎?再說金牙男雖然討厭,但也還不至於討厭到該死的地步……啊,對了。」

  「怎麼?」

  李康隆笑瞇瞇地說道:「我想到一個辦法,跟你打個商量。」

  見他露出笑容,柳生微感驚訝,放下毛巾點點頭。「好,你說說看。」

  「如果說,用殺一個人的額度,改成把兩個人打得半死,或是把三個人各自--」

  話還沒說完,柳生就咆哮出聲:「把兩個人打得半死?你把人命當成什麼了?」

  喂喂喂,這個說過「兩折差不多是一隻手或兩隻眼睛」的傢伙有什麼資格指責他「把人命當成什麼」啊?

  李康隆克制住吐槽的衝動,陪笑道:「不行就算了,我也只是說說。」

  「知道就好。」

  柳生瞪著他,手上工作倒沒停止,消毒上藥貼紗布,三兩下就處理好他頭上的傷口。

  「你動作好熟練。」

  「還好吧。」柳生聲音悶悶的。

  「你工作時會常常受傷嗎?」

  柳生沒回答他的問題,拿著沾了優碘的棉球,為他手臂上大大小小的擦傷消毒。

  碰了兩次軟釘子,加上柳生擺出一張撲克臉,李康隆心裡隱隱也有點不高興起來,索性抿起嘴巴不再問了。

  處理完傷口後,柳生默默收起藥水紗布,李康隆向他道了聲謝,他才再度開口。一開口卻是剛才說過的那句:

  「你真的差點被打死在路邊。」

  李康隆聞言苦笑:「我知道我知道,幸好你及時出現,我很感謝你。」

  柳生面如嚴霜,似乎是有些後怕,一臉擔心。「我是盡全力趕回來的,如果我再慢一點,或是沒想到要去接你,你搞不好就沒救了。」

  見他如此囉嗦,知道他是真心在擔憂,李康隆一陣感動,有點不習慣也有點害羞。他抓了抓頭,企圖用打哈哈來讓氣氛輕鬆些:

  「對啊,所以說我感謝你嘛,超感謝的,該怎麼報答你才好……」

  柳生用力捏住他右手。

  李康隆立刻回想起在鬥毆現場時柳生飛奔過來的那一握,也立刻像當時那般不爭氣地全身發顫雙眼泛酸,從頸到背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他知道這叫做吊橋理論。

  在緊張並且心跳加速時,容易對出現在眼前的對象產生心動的感覺。接著就會把這種心跳加速的生理激情投射到對方身上;動作片或武俠片裡那些一日千里的感情進度就是這麼達成的。

  不過柳生根本不必靠這招吧。他光憑臉就隨時可以讓人心跳加速臉紅氣喘了……李康隆手心冒汗,整個人扭捏起來,有點想把手掌抽回,但又很喜歡被這樣握著。

  對了,柳生說他是盡全力趕回來的。

  「你你你你你的工作順利嗎?」

  「還不錯,比預計的順利。」柳生點頭,又補了一句:「幸好順利。」

  不然他就沒辦法及時趕回來救人了。李康隆樂得連頭都要暈了,八成是被圍毆的副作用。

  「殺手幾乎不交朋友。」柳生接著說道。

  李康隆一怔:「為什麼?」

  「世界太小了,朋友的朋友也會變成朋友對吧?朋友一多,難保不會接到殺朋友的任務,很麻煩。」

  「不能拒絕接這種案子嗎?」

  柳生垂下眼睫。「當然可以,但約一簽就不能反悔。曾有殺手在執行任務時才發現對象是認識的人;也有殺手誤殺了交往七年但未曾謀面的網友。」

  「……」

  「背負陌生人的生命是一回事,背負與自己有交集的生命又是另一回事。」

  「那你今天的……的對象……」李康隆到現在才意識到柳生的「工作」是怎麼一回事。而他今天順利完成了工作。

  「是陌生人。我不是說殺手不交朋友的嗎?」柳生微微一笑。

  李康隆仍是心驚膽顫,下意識地把柳生的手捧到鼻子前面聞,試圖分辨這隻溫暖的手上是否還殘留著執行任務後的血腥味。

  柳生一臉疑惑。「有什麼怪味嗎?我剛才洗過手了。」

  「噢,對對……沒有,沒事。」

  李康隆有點慌張地放開那隻手,哪知柳生又迅速回握過來。

  「你你你你。」幹嘛一直握我的手我的心臟快要不行了……

  「你都不怕嗎?我早就覺得你怪怪的。」

  不知道他指的是被醉漢圍毆還是跟殺手相處,不管是哪一邊,李康隆覺得現在這種快要愛上對方的心情比任何洪水猛獸都要來得可怕。

  「啊哈哈,我當然怕,不過我情緒表達比較笨拙,看起來就只有這樣而已。其……其實我到現在也還是很緊張。」

  所以請你不要再靠過來了。李康隆視線向上移,暗自嚥了口口水,徒勞無功地掙扎著想抽回手掌。

  他很想從這座名為「柳生」的驚險吊橋上安然下橋啊!

  「手指虎呢?」

  「咦?」李康隆勉強從滿身粉紅泡泡中探出頭來。

  柳生依然一臉嚴肅,而在這嚴肅中,又多加了幾分勢在必行的毅然。

  「我沒辦法總是顧著你,你不堅強起來是不行的。來吧,把手指虎拿出來套上,我教你怎麼用。」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柳生罔顧李康隆的傷勢、抗議和睡意,強迫他套上手指虎,學習出拳、防禦、擋格、挑釁以及從卑鄙的角度施加偷襲等所謂的「基礎動作」。

  專業殺手加諸於平凡大學生身上的魔鬼訓練如同一場無情的暴風雨,三兩下就把李康隆胸中那楚楚可憐的初生小愛苗給摧毀殆盡。

  臉紅心跳的吊橋當然也應聲斷裂。

  「嗯,這樣就差不多……看招!瞧,你又鬆懈了,如果不是我手下留情,你現在已經死了。」

  本來以為可以解脫了,脖子又突然被掐住,李康隆煩不勝煩。他今天晚上已經在柳生手裡死過不止八百遍;眼神當然也早就死了。

  「媽的咧你要玩到什麼時候……」

  他只想趕快睡覺。

  「馬德列?那是誰?這不是玩樂,這是攸關生命的訓練。」

  柳生發揮驚人的耐性。如果這種耐性能延後八個小時等他睡飽再說該有多好啊!李康隆哀嚎出聲。

  「讓我睡覺……」

  「想睡覺的話,你必須試著破解現在這個致命的情況。喂!振作,積極點!站著也能睡的話,何不把這頑強的睡意化為反擊的動力……」

  李康隆抬起頭,瞇著眼睛瞪向柳生。

  「柳生,你幹嘛這樣整我?」

  「我沒有整你。我也很累,但現在是非常時期,你必須堅強起來。」

  柳生漂亮的眼睛下方的確出現了小小的眼袋,李康隆相信他沒有說謊。但他真的很煩,超煩,煩死人了。

  「你這麼怕我出事?」

  柳生沒有回答,李康隆也沒有多餘的耐性和心思等待答覆,他白眼一翻,十指一鬆,任憑手指虎匡噹落地。

  「算了算了你殺掉我好了。我不管了。死了就算了。你根本是個白痴。我要睡了。」

  「李康隆。」

  感覺到掐在頸間的手指催促似地微微收緊,李康隆又瞪了柳生一眼。他這次不再多費唇舌,直接抱住柳生的手臂,把他拖向床邊。

  這一拖,才發現硬漢柳生根本也已經腳步虛浮。李康隆在心裡偷笑。

  「喂,你還沒解除──」

  「少囉嗦,閉嘴,睡。」

  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把眼前的討厭鬼撲倒在床上,不管什麼致命的情況尚未解除也不講究兩人疊在一起是哪種姿勢,壓上柳生身體的瞬間,李康隆就失去了意識。

  「李……」

  壓在身上的溫暖軀體不甚舒適地蠕動著;相貼的胸腹可以感受到對方呼吸間的微小起伏。柳生小心地調整呼吸,讓自己的胸腹配合李康隆的呼吸而凹凸。

  夏日晝長,兩人倒向床上沒多久,窗外的天色就開始變亮。

  柳生睡不著又不能動,只好怔怔地看著天花板。

  「忘記關燈了啦李康隆。而且沒洗澡……啊我也還沒。喂……」

  他埋怨的對象早已睡得七仰八叉,鼾聲息息。




  這一睡就睡得昏天黑地,兩人都癱到中午才起床。李康隆醒來時還壓在柳生身上,隨便動一下就腰痠背痛到整個人幾乎要散架。

  他一邊哀哀亂叫一邊爬下床;柳生跟著起來,告訴他說那是因為昨晚被圍毆時中了不少拳腳的關係。但李康隆不這麼認為。

  「明明是你害的!誰叫你要進行那什麼鬼特訓……」

  「嘿。」一提到特訓,柳生忽又欺近李康隆,伸臂勒住他脖子,把他挾持在自己胸前。「你被我抓住了。這時你該怎麼辦?」

  柳生的聲音直接從胸口傳入李康隆耳中。李康隆連發脾氣都懶,乾脆全身放軟癱在柳生身上,嘴裡木然重複著昨晚聽到不想再聽的台詞。

  「我知道我知道,這時我已經死了。」

  柳生搖頭。「你只是被挾持,還沒有死,千萬不要放棄希望……」

  還千萬不要放棄希望咧!李康隆聞言大怒,正想開口罵人,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放開啦,我要接電話!」

  「你必須擺脫我的箝制才能接到電話。」

  李康隆咬牙切齒,扭了幾下都無法掙脫,最後直接伸手到桌上撈手機過來接聽,也不管通話內容是不是會被貼在身後的渾蛋聽見了。電話是妹妹打的。

  「哥。手機怎樣了,有摔壞嗎?」

  「壞掉的話就接不了妳這通啦。」

  「那人呢?人沒摔壞吧?」

  李康隆笑出聲音,罔顧全身上下或輕或重的疼痛,大言不慚地對妹妹撒謊道:「手機都沒事了,人當然沒事啊!我好得很。」

  剛才還了無生趣的臭臉在接起電話後瞬間消失,不但神情變得愉快,連聲音都柔和起來。柳生感到有點希奇,低頭看著李康隆微垂的眼皮和微揚的嘴角。

  兄妹的對話還在持續。

  「昨天忘了問,哥,你今年想要什麼生日禮物?」

  「欸?」李康隆這才意識到自己生日快到了。他笑了兩聲,回道:「不用了啦。」

  「要啦要啦,你生日在暑假多悲情,老是被同學遺忘,我看這世上會送你生日禮物的人就只剩我一個了,我一定要堅持住這個傳統。」

  李康隆想了一下。妹妹的心意讓他很開心,但他也不想讓她破費太多,畢竟兄妹兩人的零用錢都是平日辛苦打工賺來的。

  「我們一起吃個飯就好了。」

  「好啊好啊你想吃什麼我先去訂位……對了哥,那個殺手呢?約他一起去好不好?人多熱鬧點,而且我想看看他。」李康盈的聲音帶著興奮和好奇。

  「咦?啊?他嗎?」

  李康隆一愣,不自覺地抬頭望向此刻仍然「挾持」著自己的那個人。

  柳生也正低頭看他。

  「他……」他會想一起去吃飯嗎?他會想幫自己過生日嗎?近距離的四目交望讓李康隆微微發慌。

  不等李康隆開口詢問,柳生就瞇著眼睛笑了。

  「好啊我要去。生日快樂。」

  他顯然一字不漏地把李康隆和妹妹的對話聽進了耳中。

  「你你你你你……我我我我生日還沒到啦……」

  「那,提前祝你生日快樂。」

  柳生臉上的笑意加深,還來不及消失的小眼袋跟那雙天生會電人的眼睛一起彎成了新月的形狀。

  吊橋重新搭起。李康隆在迎風搖曳吱歪作響的吊橋上拚命抓著懸索,毛髮直豎,臉紅耳熱,心跳快到不能再快。

  「哥?哈囉?你還在嗎?」

  最後是妹妹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

  「我我我我在聽啊,我在聽。」

  「怎麼了?」

  李康隆努力深呼吸。「柳生說他要去。」

  「真的?太好了!」李康盈發出歡呼聲。「我也會帶朋友去,這樣剛好都有伴!那我先去調查看看有什麼好吃的店!」

  李康隆臉上變色。

  她要帶「朋友」來?剛好都有伴是什麼意思?是……是男朋友嗎?想藉著慶祝生日的機會趁火打?以取得哥哥的承認?太卑鄙了!不可原諒!哥哥我可不記得有這麼心機的妹妹!

  妹妹才剛要升高三而已啊交什麼男朋友,女孩兒在滿二十歲之前根本不該有任何異性交遊……

  在李康隆憤慨地胡亂猜測時,話機另一頭的未成年少女已在一聲爽朗的「拜囉」之後掛掉了電話。

  「喂?康……可惡竟然掛我電話!」

  此時,柳生忽然鬆開了對李康隆的箝制,把兩手搭在對方肩上,讓他整個人轉過來面向自己。

  李康隆嚇了一跳,卻見柳生微微湊近,看著自己額頭上的紗布。

  「冒血了。」

  「咦?又流血了?」李康隆直覺地伸手去摸,又被柳生抓了下來。

  「看來傷口又裂了,會痛嗎?」

  被他這麼一問,傷口彷彿也受到鼓舞般一抽一抽地痛了起來。李康隆皺起眉頭。

  「我幫你換個紗布。」

  柳生拉著李康隆到床邊坐下,轉身從櫃子裡拿出剪刀紗布藥水等物。看著他的背影,李康隆耳根又熱了起來,感覺頭上的傷口快要變成噴泉了。

  「傷口反覆裂開會留疤痕的,你太容易激動了,應該學習控制自己。」

  柳生的聲音很輕,手指也很輕,小心翼翼地拆除貼在李康隆額上的舊紗布。

  「真敢說,明明都是你在激怒我。」說到這裡,李康隆觀察起面前那張臉。「你臉上倒是沒什麼疤痕……呃,仔細一看你皮膚很好嘛……」

  膚色均勻的臉上布滿柔軟的淺色汗毛,一個個毛細孔緊緻乾淨而不泛油光──這傢伙不是天生麗質就是超愛漂亮。想起初次見面時柳生臉上的閃亮有型黑眼鏡,李康隆私心地認為答案肯定是後者。

  柳生被看得有些彆扭,目光向上飄開,手下的紗布也貼得歪歪扭扭。見他這樣子,李康隆更忍不住要開口調戲:

  「你平常保養得很認真對不對?我去上班時你都在敷臉吧?不然當殺手的怎麼會一條疤也沒有……」

  聽見「殺手」二字,柳生調回目光,正色道:

  「殺手臉上當然不能留疤。」

  李康隆問道:「為什麼?」

  「頭臉都是要害,會讓頭部或臉部留受傷甚至留疤的殺手等於在臉上寫著『我曾和人拚命並且置身危險之中』,影響專業形象。」

  這話說來在情在理,李康隆不由得點了點頭。

  「再者,殺手既不是軍人也不是流氓,必須低調才方便行事。臉上帶疤的話太過顯眼,在執行任務時容易造成障礙。」柳生補充說明。

  照這樣說來你才更不該當殺手吧。李康隆覺得就算自己臉上帶了一百條疤,也不如現在的柳生顯眼。他忍住吐槽,伸手摸摸頭上的紗布。

  「所以說我不能當殺手了。」

  「你不能當殺手的理由跟疤痕無關啦。」

  「你身上真的都沒留過傷痕嗎?」想起昨晚碰了釘子的那個問題,李康隆換個方式再問一次。

  柳生聞言微笑,笑容有點蕭索。

  「怎麼可能,這裡就有個傷痕。」

  他曲起右臂,食指指尖在左胸上輕點。

  那裡是……心啊!是心!李康隆一怵。

  發生過什麼事?簽下合約才知道要殺的對象是認識的人?完成任務後才發現受害者是交往多年卻未曾謀面的網友?李康隆把先前柳生舉例過的各種悲劇都套在他身上,感覺不管哪一種悲劇都很適合他擔綱演出。

  「……留下傷痕的是……心嗎?」

  柳生用看白痴的眼神看著李康隆。

  「刺中心臟的話還能活嗎?差一點啦,那次差一點就刺中心臟了,幸好我機靈,及時避開致命傷。」

  「咦?啊?刺……刺中?所所所以說……」李康隆一時轉不過來。

  「是刀子唷,大馬士革刀,雖說是假貨但還是很鋒利。」

  柳生一邊說一邊捲起針織上衣,向李康隆亮出他的腹部和胸膛。

  無暇對柳生結實的腹肌流口水,李康隆的注意力馬上集中到他左胸處。那裡的確有一道疤痕,長約三公分寬約半公分,癒合得很好,看起來不怎麼嚇人,但搭上柳生剛才說的「差一點刺中心臟」,它的存在就變得觸目驚心。

  「這一刀的位置很糟糕吧?真的差點就死了。」柳生半閉著眼,臉上居然帶笑,活像老兵在炫耀他的勳章。

  李康隆看著那條疤。那道傷疤太過醒目,就像夜空中的月亮一樣,而月光會隱蔽星光──他慢慢發現柳生胸腹上還有許多細小的淺色傷痕,不注意去看根本不會發現。

  「那次很驚險,我的雇主背叛了他的雇主,洩漏情報給我的雇主的雇主的雇主──也就是我要刺殺的對象,結果那老頭安排了其他殺手等著我,這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過最後只有螳螂活下來。」

  「……」

  相處這麼長的時間,李康隆第一次意識到「柳生是殺手」這個事實。

  比起他常常拿出來把玩的各種兇器、比起昨晚親眼所見的他的身手、比起現在聽他描述著的豐功偉業、比起他有事沒事就掛在嘴上的「專業」……他身上的這些傷痕才真正帶給李康隆無可逃避的現實感。

  柳生是殺手。這件事跟「柳生長得帥」、「柳生睡相差」、「柳生買麵包很龜毛」、「柳生超囉嗦」、「柳生的笑容很迷人」一樣,都是真真切切的事實。

  不是開玩笑。

  見李康隆盯著自己胸膛上的傷疤出神,柳生也自覺說得太多了點;他放下捲起的衣服,輕扯下襬把皺折都拉平,渾若無事地轉移話題:

  「有點餓耶,你早餐想吃什麼?」

  「都快中午了還吃什麼早餐……」

  「巴塞隆納才剛天亮呢。」

  柳生插科打諢的企圖很明顯,李康隆雖然察覺卻難以配合,心情怎麼樣也好不起來。

  他不想再知道更多了。也不願意回想柳生現在會站在這裡的理由。更不願意推想當柳生完成跟自己簽下的合約後,這個小小的學生套房會寂寞成什麼樣子。

  「現在這時間適合吃早午餐,英文叫Brunch,在我看來,食材跟早餐都一樣,只是增加分量然後賣比較貴而已。我們平常早餐吃一個麵包,今天吃三個,也算是豪華的Brunch。」柳生右手食指比著一,左手三指比著三。

  「不要吃麵包啦!吃別的。」

  買兩個麵包就龜毛成那樣了,買六個還得了。看著柳生認真思考「那還能吃什麼當作Brunch」的樣子,李康隆漸漸陷入憂鬱之中。

  什麼跟什麼,寂寞的從來都不是套房好嗎。

  寂寞的會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