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忽如一夜春風來(七)


第 七 章


  隔日,霍家父子由巡檢司處押解到了富清縣衙。

  杜兼人偷偷觀察著寧東風的臉色。

  「……」

  「……走吧!」寧東風放下報告書,刷地一聲從座位上站起。

  「要去牢裡嗎?」杜兼人連忙跟著起身。

  寧東風回頭瞧他一眼。「去牢裡做甚?我要上街逛逛。」

  「咦?」上街?

  「走吧走吧上街去。今天是個出門的好日子。」

  剛才那副凝重的面色似乎不曾存在過。一如先前數十個不分晨昏晴雨的「好日子」,寧東風又把杜兼人拖出琴堂,一路往衙門外走去。

  「我們先去看個朋友,再去喝春茶。」

  「呃……」

  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杜兼人心裡有鬼,只能唯唯諾諾地任憑擺布。

  綠呢官轎一路來到富清縣東,在一戶人家門口停了下來。

  一見轎來,守門的家丁立刻飛奔進去通報;寧東風攜著杜兼人在門口等了片刻,即見一名年約三十一、二的婦人出門相迎。

  「大人……」

  婦人正要下拜,寧東風眼明手快地將她扶住。

  「嫂子請別見外。不知江巡檢能否見客?」

  被他這麼一問,本就愁容滿面的江夫人一下子紅了眼眶。「能,當然能,大人親來,夫君就算用爬的也會爬來見您……」

  杜兼人心中一凜。原來這裡是江厲的住處……但江厲身為巡檢,為何人在家中,不在巡檢司?

  「煩請嫂子帶路。」

  「大人這邊請。」

  跟在江夫人身後走進宅院中,杜兼人左右觀看,發現院裡牆邊的家丁人數多得異常。

  「這些護院都是近日聘來的?」寧東風也察覺到了。

  江夫人搖搖頭。「那些是夫君手下的兄弟們。前些日子不分日夜常有人來鬧事,他們就自願來此輪班守護。」

  「鬧事的是霍家的人?」

  杜兼人忍不住開口相詢;寧東風轉頭看了他一眼。

  「奴家也不敢斷言。」江夫人只是搖頭。

  三人來到廊底一扇緊閉的門前,江夫人停下腳步,輕輕敲了兩下門,聽見門內有人應聲,才回頭說道:

  「夫君內傷沉重,不能見風,是以屋裡悶了些,大人請別見怪。」

  「哪兒的話。」

  不多時,有人開了門。房中果然悶熱無比,滿屋的藥味薰得人眼睛發痠。

  臉色蒼白的江厲要靠人攙扶才能勉強倚在床頭。他看起來不出四十歲,身上到處是傷,紗布裹住了半邊臉,只露出一隻眼睛。

  即使重傷在身,江厲單眼中射出的精光還是看得杜兼人心裡直打突。

  那天黃秦說的來龍去脈聽得人義憤不已,但巡檢被傷得如此之重,他倒是隻字未提。

  「勞煩大人前來探望,恕江厲無法下床拜迎。」

  寧東風走到床邊,低聲問道:「江巡檢身上傷得如何?」

  「小傷。折了一隻腿、一隻手、一隻眼睛……整個人剛好剩下一半還能用。」

  聽他答得硬氣,寧東風暗暗嘆息,伸手搭上他肩膀。

  「江巡檢,此事是你錯了。」

  「是,是我錯了。」江厲微微一笑。「你早對我說過『婚喪喜慶,最忌生事』,我卻依然衝動,不聽你話。」

  「……江巡檢,見你受傷,我心裡難過。」

  寧東風一臉沉痛地端詳著江厲臉上身上的各處傷痕,看到哪摸到哪,邊看邊搖頭;當那雙修長白皙的手摸上對方包著紗布的半邊眼窩時,寧東風美麗臉龐上的表情直可用泫然欲泣四字來形容。

  江厲頗不自在地別開臉,脖子竟然微微紅了。

  「總……總之,千錯萬錯都歸我,如有責罰,我一人承擔。但兄弟有的斷臂、有的失明、有的到現在還在昏迷,我看了一樣難過……我不能不為他們討公道。」

  「江巡檢。」

  「是。」

  寧東風直起身,無奈地笑了笑。「罰是一定要罰你的,不過那是將來,現下請你好好養傷,不要胡思亂想。」

  「……」

  「不然我天天都像這樣來看你。」

  「……謝大人關心,我定會好好養傷。」

  

  離了江巡檢家,寧東風遣轎夫先回縣衙,自己則牽了杜兼人的手往市街走去。

  這人……真是愈牽愈熟練了。以前還會稍微瞄一下確認不會撲空才下手,現在連看都不必看,隨手一伸就能牢牢握住。

  「大人……你與人同行一定要牽著手嗎?」

  「我們是朋友嘛,當然要牢牢牽好以防失散。」

  聽他這麼回話,杜兼人一陣無言,只得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兩人就這麼牽著手,一路晃回縣前大街。腳程雖不快,但畢竟走了好一段路,杜兼人額前、背上開始微微冒汗。

  好想回去睡覺啊……

  他忍不住開口。「我們現在要去哪?」

  「兼人,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寧東風反問道。

  「沒有啊。」

  「真的沒有嗎?」寧東風停下腳步,一臉認真地望著杜兼人。

  「真的沒有。」杜兼人也一臉認真。

  寧東風瞇起眼睛,跟杜兼人對峙了好一會兒,忽然就放棄了。

  「好吧,你說沒有,就是沒有……那,你想不想跟我去喝茶?」

  縣官大人難得會顧慮他的意願。杜兼人受寵若驚,略為考慮後,誠實答道:「不想。」

  寧東風嚇了一跳:「為什麼?」

  「琴堂裡還有積欠的公文未批,您答應要為盧員外撰的壽聯也還沒個譜,還有陸先生的岳丈的好友的叔叔的輓聯……」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既然心繫公事,那你就先回去吧。」

  這下換杜兼人嚇了一跳。「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嗎?」

  寧東風抬了抬下巴。「我自己去茶樓喝茶。你回衙裡之後,幫我叫頂轎子來。」

  「知道了。」

  見他答得乾脆,寧東風又問道:「你真的不跟我去喝茶?」

  「真的。」

  「……」

  杜兼人別開目光,不忍心看向對方那張很委屈的臉。

  「那我就先告退了,大人在外請多小心……大人?」

  被握住的手抽不回來。杜兼人微微皺眉,卻見寧東風垂頭喪氣地說道:

  「我跟你回去好了……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哪有什麼好不放心的,你快比陸先生還要婆媽了。」杜兼人失笑。

  他嘴裡損人,臉上卻笑得很愉快。寧東風盯著他的笑容好半晌,才極不甘願地拖著他快步往縣衙方向走去。

  「竟然說我婆媽……也不想想是誰……」

  「嗯?你說什麼?什麼是誰?」

  「沒有……」

     *    *    *    *    *    *

  富清縣衙地牢裡,一名老者閉目盤坐在角落,鬚髮皆白,囚衣上褐跡斑斑。

  老者身旁另有一名青年,以相同的姿勢盤坐著,一雙眼睛卻瞪得炯炯有神,表情滿是憤慨。

  牢房外,略顯拖沓的腳步聲愈來愈近,終於停到門前。

  青年忍無可忍地挺身開罵,才罵出了個「王」字,老者睜眼一瞪,他就又頹然坐回原位。

  「霍老莊主。」

  聽見門口傳來叫喚聲,老者沉重的眼皮略抬,但見兩道身影站在牢門前,一穿儒衣,一著官服。

  青年沉不住氣,又想站起,卻被老者伸手拉回。

  他雖氣得咬牙切齒,也只能用眼光透過欄縫,惡狠狠地盯向外頭。

  他們原本被關在巡檢司的牢房裡百般刑訊;黃秦深夜來探,說是得了縣衙裡重要人物的應允,叫他們先認罪再說。

  父子兩人信任黃秦,於是勉強認罪;哪知被押送到縣衙來之後,一關就是半月,對外隔絕不說,莊裡毫無消息,不知情況……黃秦分明是被人騙了。

  騙子是哪一個?是前頭這個穿官服的,還是後頭那個一身灰袍的?霍競先雙手握拳,眼中直欲噴火。

  隔著牢門打不到,罵個幾句總成吧?

  「王……」

  老者飛快地在霍競先後腦上拍了一下。

  懶得再理這個只會生事的蠢兒子,霍老莊主眼望門外,看見了來者官服上所繡的金鸂鶒。

  他緩緩開口:「知縣大人親勞尊駕,可是要定罪判決了?老夫乃一莊之主,教子無方,馭下不嚴,一切都算在我頭上便是。」

  寧東風溫言道:「審案定罪,只在公堂之上,我並非為此而來。」

  霍競先恨道:「那就是要來陰的了?大不了一死,難道我們會怕嗎?」

  霍老莊主長長嘆氣。當天江厲帶人上莊尋釁,自己卑言屈膝,就是要保全莊中老小,哪知兒子卻沉不住氣,出手傷了人;如此父子倆身陷囹圄,他也還是不改火爆衝動的脾氣……原本想至少保住兒子,如今看來是難了。

  「日前,我曾上貴莊一探。」見牢房中二人皆有反應,寧東風面露微笑:「莊中一切平安,少夫人頸上傷勢已無大礙,只是精神欠佳,日夜憂慮兩位安危。」

  不知他此言用意,霍老莊主略一猶疑,才道:「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一旁的霍競先感受到強大的威脅,臉上表情憤怒到開始扭曲,但身體卻被父親單手壓制住,只剩一對濃眉在那裡暴跳如雷。

  「霍老莊主快人快語,我就不再迂迴。」寧東風笑意登斂,正色道:「我子夜前來,只有一事相詢。」

  「何事?」霍老莊主皺起了眉。一縣之主,要與階下囚談什麼條件?

  「我若釋放二位,莊主是否願意承諾我,自此約束下屬,不再滋擾平民,亦不向江巡檢尋仇?」

  此言一出,牢中二人身形都是一動,目光萬般驚訝。

     *    *    *    *    *    *

  「……這是什麼?」

  杜兼人看著堆在書房裡的酒罈,臉帶不滿地回頭問話。

  寧東風笑道:「霍家莊昨天重辦喜事,我差人過去賀喜,這是他們的回禮。啊啊對了,還有燻鴨臘肉在廚房……想到就嘴饞,我去切一點過來。」

  杜兼人立刻拉住他。「為何把酒放在書房?」

  寧東風不答,只是笑得更樂。

  杜兼人忽然明白他的用意,微帶惱意的推開他:「書房是批書牘、談公事的地方。」

  他老帶酒瓶進書房已經離譜,這次居然直接把酒罈擺進來?

  「霍家來自北方,他們莊裡釀的酒肯定又烈又香,等臘月再開封,你我冬夜秉燭就不怕寒冷了。」

  「……你到時別醉倒就好。」

  「那就抱床棉被進來好了,醉倒的話有被子蓋,不致著涼。」

  「……」算了,反正他本來就很少批書牘,進書房都是來胡鬧而已。

  寧東風把酒罈一一推到角落,起身揮去袖子上的灰塵,一回頭,見杜兼人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瞧,便笑問:「怎麼了?」

  「霍家的喜宴你派誰去道賀?」

  「你又不願去,還能有誰?自然是陸先生了。」

  「我以為你會自己去的……你那時不是與霍家父子握手言和、肝膽相照,還談得挺熱絡?」

  寧東風鼻中微哼:「不裝出一副熱血熱腸的樣子,他們肯賣我面子嗎?霍老莊主還算明理,可是那霍公子根本是頭瘋馬,見人就撞。」

  說到這裡,他面色忽顯陰鬱:「所以我最討厭江湖人,那小鬼居然在我面前說要是霍家有人出了事,他就要血洗巡檢司……該死的混帳!江巡檢的眼睛都還沒跟他算!他以為他是什麼東西?啊?真要動手,難道我們會輸他嗎?得了便宜還賣乖!」

  杜兼人拉住他的手:「冷靜,冷靜。」

  「好,我冷靜……」寧東風深深吸氣,翻掌握住對方的手。

  「江厲的確是剛愎自用、不通情理,但他同時也愛惜百姓、嫉惡如仇。若非霍家莊縱容家丁在鄉鄰裡作威作福,又哪裡會惹他看不過眼?他帶上莊去的民兵,可沒有一個不幫他說話的。」

  杜兼人聞言沉默。

  一開始,他只聽黃秦片面之詞,只想到那個自刎的新娘,然後跟著他義憤填膺;卻沒想到那些被滋擾的鄉人、被打傷的民兵。

  「兼人,你欠我一次。」

  寧東風忽然湊近,拉回他飄遠的心思。

  「大人此話怎講?」

  寧東風有點無賴地伸臂攬住他肩膀,一張臉愈靠愈近:「雖然事端是江巡檢挑起,但霍家的人毆辱朝廷命官,就應依法處置,若再加上受傷的民兵,那對父子絕對免不了枷杖刑罰。」

  「那,你怎麼沒有罰他們?」杜兼人乖順地順著他說話。

  「所以說你欠我啊。」扳過他有點心虛的臉,寧東風笑得燦然生光。「我要是罰了他們,你的頭怎麼辦?」

  「……什麼頭?」杜兼人心口一跳。黃秦來過的事,他應該不知道啊……

  「還想裝傻。」寧東風貼得很近,鼻尖快頂上他的。「內衙除了守門的門吏之外,上上下下就靠小九一個人在打理,你以為我挑他留在身邊是隨便挑的?有誰潛進內衙,他都知道的。」

  原來那天小九都聽見了。杜兼人默然不語。

  「兼人……」寧東風微微嘆氣:「你怎麼會這麼傻?答應了那傢伙要幫忙,卻一句話都不跟我說,你是不信任我嗎?要是小九沒告訴我那傢伙來找過你,你這顆不太聰明的腦袋,說不定就繫在他的腰帶上了。」

  長官美麗的嘴唇在自己鼻前開闔,杜兼人眼觀鼻,鼻觀心,不動聲色地笑道:「我就是信得過你,才敢跟他保證你必定秉公處理,絕不冤枉。」

  見他微笑,寧東風突然伸手在他臉上重重捏了一把。

  杜兼人痛哼出聲,被攬住的肩頭陡然一鬆。

  寧東風放開了他,後退兩步,背轉身去。

  「你真信得過我?你知道我不喜歡江湖人物,卻還跟江湖人立下這般無理的約定……審案的是我,判案的也是我,你不清楚內情,卻向他保證霍家父子安全,後來又什麼都沒跟我說,這不是亂來嗎?兼人,你說,我除了盡力排解之外,還能如何?我能動霍家的人嗎?」

  他的聲音又冷又硬,隱約有怒。

  臉被捏得很痛。杜兼人撫上左頰,看著對方直挺挺的背影。

  ……真的生氣了?

  杜兼人走近寧東風,雙手撫上他兩隻手臂,額頭輕靠上他後頸。

  「是我不對,你別生氣。」

  兩人身高差不多,身後那人口中吐出的氣息輕輕拂向寧東風頸間,弄得他一陣心猿意馬。

  兩人距離極近,對方身上傳來的體溫竟似能透過衣衫,熨上自己肌膚。

  寧東風輕嘆一聲,很沒節操地放棄了展現魄力的機會,轉身抱住杜兼人──因為是朋友,所以只能環住肩膀。

  「那麼,你知錯了?」

  杜兼人溫順地低下頭:「對不起,讓你為難了。」

  「知道就好。」寧東風臉上正氣凜然,手臂卻偷偷摸摸地向下滑動。「為你徇私,絕非為官之道,我這幾日心兵交戰,可說是煩惱萬分。你說,你要怎麼賠我?」

  「賠你嘛……」杜兼人抬頭一笑,伸手撫上他的臉。

  涼涼的手指輕輕在寧東風臉上摩挲,指膚細滑,讓他心動不已。眼睛不由自主望向對方微揚的嘴唇,正想低頭湊近,頰邊卻突然傳來一陣疼痛。

  杜兼人面上似笑非笑,很用力很用力地擰扭他的面頰。

  寧東風痛得擠眉弄眼,忙抓下他的手,委屈道:「你做什麼?」

  「報仇啊。」杜兼人後退兩步,側頭看他。「你不嚴懲霍家父子,才不是為了我。別想要我背你這個順水人情。」

  「不是為你,還為誰?」他摸著被捏疼的臉頰,討好地笑著。

  「為了霍家莊上下老小、為了富清城郊的百姓、為了江巡檢配下的民兵啊。」

  杜兼人低聲道:「你行事原就如此,不用我說,你也會尋求最能兩全其美的方法。律法是硬的,你這個官,卻是軟得不得了、仁慈得不得了……」抬頭一瞪:「只可惜心機重了點。」

  寧東風無言看著他,正想開口申辯,卻又被打斷。

  杜兼人抬起臉,笑道:「我敢拿我的頭去向黃秦保證,就是信得過你。但如果你二話不說就按例懲治霍家父子,我為了保住小命,自然會向你開口。」

  「哼,你才不會開口,當我第一天認識你嗎……」見他笑得燦爛,寧東風臉上微紅。「兼人,你對我如此信任,我當然很高興……可是能不能不要暗著來?」

  「怎麼說?」

  寧東風咬了下嘴唇。「光想到你受人威脅,我就又驚又怒又擔心;要讓我當官當得戒慎恐懼,也不必用這種方式……我盡力排解此案,的確不是為你徇私;但你這麼亂來,我真的很生氣,你知不知道?」

  杜兼人看著他懊惱的神情,方才被他捏痛的臉頰不知怎地熱了起來。

  「……我知道。」

  「有什麼事,都可以跟我商量。不要隨便跟人立下無理的約定,不要跟那個危險的傢伙私下見面,不要再讓他看見你剛睡醒的樣子……」

  見杜兼人臉露驚訝,寧東風結巴起來,補充他的陳年老調:「俠……俠以武犯禁,而且這裡是官府內衙,豈能容人翻牆擅闖。哼。」

  輕微的醋味從寧東風身上飄了出來,吸入鼻間、聽入耳中,杜兼人不覺得酸,卻覺得甜。發現自己止不住笑,他連忙別開臉。

  見他溢出笑容,寧東風大感尷尬。

  「兼人,你笑什麼?」

  「沒什麼,大人。」

  「你明明在笑,還說沒什麼。」

  「對不起,大人。」

  「你別一口一個大人,叫不膩嗎?」惱羞成怒。

  「是。」杜兼人笑到伸手掩嘴、雙肩顫抖,一對眼睛微微彎起。

  寧東風盯著他好一會兒,最後自暴自棄般地甩了甩袖子。

  「唉唉,算了算了,我喜歡你,你又不是不知道,男子漢大丈夫,何必那麼小氣。」

  「是啊,何必小氣。」

  「兼人,你喜歡我……這個朋友嗎?」

  杜兼人望向對方。自湖畔賞花那夜之後,寧東風幾乎每天都要問上這麼一句。

  「喜歡。」所以他答得很順。

  剛才的笑意還留在唇邊,薄薄的月色下,那張清秀的臉龐曖曖含光。

  「嗚嗚嗯嗯嗯……」

  寧東風忽然發出怪聲,接著像隻推磨的驢子般在房中央轉起圈子來。

  「……怎麼了?」見他似乎苦惱萬分,杜兼人好奇問道。

  「兼人,我後悔了。好後悔啊。我怎麼說得出那種大話呢?唉,兼人……真的不可以嗎?」

  「後悔?你在說什……唔。」

  話都還沒說完,杜兼人眼前一花,整個人就被寧東風緊緊抱住了。當那略高的體溫貼上自己胸前時,他再怎麼想裝傻,也不得不明白對方究竟在後悔些什麼。

  寧東風說過,「你視我為友,我就只是朋友」。

  可是朋友不會這樣擁抱。

  杜兼人深深吸了一口氣,卻聽寧東風問道:

  「兼人,你覺得我不敢對你怎樣嗎?」

  「大人此話何來。」

  「被我這樣抱住,你竟然動都不動一下……難道不怕我對你用強?」

  杜兼人聞言失笑。「你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濫書生,個子差不多高、胳臂差不多粗……你想對我用強,除非叫小九進來幫忙。」

  風言風語才說沒兩句,就被堵得無話可說。寧東風表情垮了下來。

  「……我怎麼可能叫他進來幫忙……」

  當然也不可能真的對面前這人用強。維持著摟抱的動作,他既捨不得收手,卻也不敢再動一下。

  杜兼人輕輕說道:「我知道你尊重我,不會強迫我。」

  寧東風不甚服氣地輕哼。「我只是膽小罷了。」

  「寧兄,你如此待我,我很感謝。」

  「感謝……嗎?你真懂得拿話擠對人。」寧東風嘆了口氣。「兼人,你說說看,我們日夜相處,晨昏與共,你又對我如此信任……你那少爺,可曾與你這般交心?」

  「……不曾。」

  「那為什麼我只能是朋友?我自認與你相知之深,已遠勝世上許多夫妻。」

  杜兼人沉吟一會兒,點了點頭。「是啊。」

  「所以說……」

  「所以說,有什麼差別?」他露出微笑。「朋友或夫妻不過是名稱之別,在你我之間,這很重要嗎?我真的喜歡你這朋友,也願意一生與你相伴,此時此刻,我心滿意足。」

  他的笑容真的很心滿意足。寧東風暗啐一聲,緩緩放開了懷中的身軀。

  「寧兄?」杜兼人突感失落。

  「你心滿意足,我卻覺得很不足啊……」寧東風伸指輕劃著他頰面。「兼人,你在想什麼,我會不清楚嗎?」

  杜兼人微微一怔,很快又露出笑容:「那你說,我在想什麼?」

  寧東風湊近他面前,雙手背在腰後,嘴唇在他額上輕輕一吻:「現在不跟你說,等你自己發現時,我再告訴你。」

  杜兼人心裡一跳。「那如果我一直都沒發現呢?」

  寧東風一邊說話,嘴唇一邊下滑到他鼻梁上。

  「你這麼聰明,總有一天會發現的。然後你會對我滿懷歉意……我當然會原諒你,所以你也無須那麼內疚。我不願看到你哭啊。」

  「……」已經想像得那麼具體啦?杜兼人還想再開口,卻發現對方的嘴唇掠過了自己鼻尖,向下停留在他的嘴前。四唇相距不過半寸。

  寧東風的嘴唇很好看,總是紅潤得像剛被揉搓過一般。

  不屬於自己的溫暖氣息極輕微地溜過齒間。被他吻過的記憶浮上心頭,杜兼人的呼吸變淺也變短,莫名其妙地頭暈。

  這個開口「朋友」、閉口「心滿意足」的人此刻眼神溼潤,雙頰飛紅,分明是心中情動──寧東風嘆了口氣,慢慢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兼人,我可以等你。」

  等……什麼?

  「不過你要知道,我等太久會難過的。」

  說話的人笑得很落寞,杜兼人還來不及回話,對方已轉身走出了書房。

  

  寧東風步出內衙,手指頻頻搓著自己的唇,搓不去方才想吻他的衝動。

  當時說出那樣灑脫的話,如今卻總是感到不滿足。

  「我果然是說話不算話的人吶……」

     *    *    *    *    *    *

  高瘦的少年抱著大把蔬菜在街上疾行,走一小段,就停下來;等了一會兒之後,才又繼續前進。如此反覆著行走和等待,最後來到河岸旁的小市集。

  他在市集入口再度停下腳步,等著落後那人追上來。

  一陣淡淡的墨味飄近,雜在市集的魚肉腥味中。

  少年邁開步伐正要往前走,應該跟在身後的那張臉卻忽然從旁湊了過來:

  「小九,你在生氣?」

  小九目不斜視,直直盯著石板路面。「沒有。」

  「你從出了門就沒回頭瞧過我一眼,我還以為你嫌我麻煩呢。」

  「怎麼會,您別多心。」小九的唇角平平向兩邊拉,表示他在笑。

  ……麻煩,麻煩得要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點用處都沒有。如果能好好跟著也就算了,偏偏人瘦弱、走路慢,不停下來等他還怕被人群擠散,回去不好交待。

  杜兼人微笑道:「小九,你可真不會說謊。」

  小九面不改色,眼光卻微露兇狠。

  「你去挑魚吧,蔬菜我幫你抱著。」

  杜兼人把剛才買來的紙卷挾在左腋下,朝小九伸出了右手。

  小九遞出手中蔬菜,兩臂相交,發現對方袖袍下的手腕又白又細,心裡忍不住暗暗輕蔑。

  明明是成年人了,卻比他這個少年還要瘦弱,說話也沒什麼力氣。有時大人問話,他也不回答,就只是站在那兒笑……笑就笑,一雙眼睛還亂拋媚光,弄得大人暈陶陶。

  這人多討厭啊,大人怎會那麼……那麼喜歡他呢?

  步入魚市,沿著河岸走,小九一邊細看各攤的魚貨,一邊用手肘往身後頂。

  「杜先生,請別把蔬菜靠在我背上。」

  「小九。」杜兼人緊貼在他身後,語調有些異樣:「渡口有艘展著青旗的小船,似乎不是漁家……那是做什麼的?」

  小九往渡口看去,臉色硬得像石頭:「那是外地來的牙婆。」

  「牙婆啊……」

  不當官媒了嗎?

  杜兼人瞇眼看著那面飄動的青旗,又望向站在青旗下的紫衣老婦,發現那老婦四年前還挺直的背脊,如今不太自然的佝僂著,像是被刑所傷。

  也許是出了什麼差錯,被剝奪了擔任官媒的資格吧?

  「杜先生。」耳邊傳來小九略帶不耐的聲音:「您在躲什麼?」

  杜兼人回過神,發現自己正企圖把身體藏到小九背後。

  「沒……沒什麼。」

  小九順著他的目光望向泊船,問道:「您在躲那個牙婆?」

  若有待賣的少年少女,應該都在船艙裡。船上露著臉的除了那老婦沒有別人了。

  對,他在躲那牙婆……一滴不該在仲春出現的冷汗,自杜兼人額上滑下。

  刑杖後,重傷的身體被拽進陰暗的牢房。先拔去簪珥珮環,搜出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再以一個重重的耳光下馬威。緊接在後的,則是連串辱罵和更多的耳光。

  一雙賊眼,淨瞪著婆子做什麼?再瞪就挖出來泡酒。你被押入官,就是個賊骨頭,身上的東西都是賊贓,自然要搜出來交官。婆子瞧你瘦瘦弱弱,沒有把你吊起來綁著,還算是便宜你!

  杜兼人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小九看著他,讀出他動作底下的情緒。

  「您怕她?有什麼好怕的?」

  怕……是啊。是怕。他吞了吞口水。

  小九問得好──為什麼要怕?丁婆當官媒的日子不知看押過多少男犯女囚,哪裡會記得他?何況現在的他身骨抽長不少,早已不是在江南時那個粉裝玉琢的稚弱少年。就算丁婆還記得那個案子,也決計認不出他來。

  心裡雖明白,但陣陣痛苦的反胃感卻仍然如泉湧上。

  四年前的他有足夠的憤怒和恨意支撐,讓他在毆打和侮辱中仍然維持骨氣,從頭到尾不曾低頭、不曾哀求,也不曾感到恐懼。

  但現在……現在的杜兼人已不是當時的杜兼人了。

  本以為已經逃離的過去,又被這個老婦人用一艘展著青旗的小船沿著河水載了過來,泊入這個清靜小城的渡口,戳進他平淡的心緒之中。

  察覺身邊少年向自己望過來的目光在狐疑中帶著三分輕視,杜兼人咧開嘴巴苦笑:「小九,我看起來很害怕?」

  這些年來心底波瀾不起,他自以為淡泊,其實是變得軟弱了嗎?

  「您看起來是很害怕。那牙婆會傷害您嗎?」

  明知道那個老婦人不可能對杜兼人做些什麼,小九基於職責,還是主動擋到他身前。

  「不會。」杜兼人深呼吸。「我只是……被他賣過而已。」

  小九訝然回頭。杜先生被丁婆賣過?從沒聽過在買賣成年男子的,更別說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生……那,必定是他小時候的事情吧?

  見杜兼人本就偏白的面色更加蒼白,小九板著臉道:「您現在身份不一樣,那婆子再兇再狠,也打不到您了,她不敢的。」

  杜兼人望向小九。

  「您長高長大了,而她老了。就算她真要打您,您也不必怕。」就像他自己現在也不會再怕她一樣。

  小九說話時,一貫地面無表情。

  「你說得是。謝謝你。」杜兼人朝他一笑。眼前這個不出十五歲的孩子,比自己堅強得多了。

  小九撇開臉。「我去買魚。」

  見他邁開步伐,杜兼人也移步跟上。走沒幾步,身前的少年忽又停了下來。杜兼人險些撞上他,手中蔬菜又頂住了他的背。

  「怎麼了?」

  「……沒有。」

  小九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咬著牙。杜兼人暗自嘆息。

  「小九,世道就是這樣,有的人好命有的人苦命,那也是不得已。」

  「……我知道。」少年雙拳在身側握緊,而後慢慢鬆開。

  青旗船上,有個哀傷的母親正把哭哭啼啼的女兒交到丁婆手中。看著女兒被牽進船艙後,她獨自下船,一邊拭著眼淚,一邊像怕自己後悔似地快步離開渡口。

  至少她還會為女兒掉淚……小九把目光從那婦人轉進街角的背影拔開,正要轉身,

  忽覺身旁墨味盈鼻,肩上跟著一暖。

  他吃了一驚,直覺想要閃開,身子已被人拉動。

  這孩子的個子還真高……杜兼人攬住他削瘦而結實的肩膀,安撫似地輕輕拍著。

  「做、做、做、做什麼?」從出門時一直端著的冷臉終於掛不住了。

  「我是在安……」

  杜兼人話還沒說完,渡口突然傳來一陣騷動聲,兩人同時側目。

  「娘!我不要去!我不要去了!」

  方才被牽入青旗船中的小姑娘奔出船艙,不理會身後丁婆的咒罵和喝阻,一邊哭喊,一邊跌跌撞撞地往船頭跑。

  「站住!死丫頭!」丁婆踩著大腳追了出來。

  「我不要!娘……」

  小姑娘邊跑邊哭,腳程雖然比丁婆快,躍下船時卻摔了一跤。

  她摔得不重,掙扎著想要站起身,丁婆從後頭趕上,一把抓住她頭上小髻,用力將她往後拖倒。

  「賤骨頭!賣了就是賣了,還敢跑?哭哭啼啼的更討打!」

  丁婆大聲開罵,一手緊抓著小姑娘的頭髮,另一手正掌反掌,一口氣甩了她兩個耳光。

  杜兼人不禁皺眉,眼看丁婆意猶未盡地抬起右腳,他忍不住出聲:「住……」

  第二個字還未及出唇,身邊的小九已掙開他手臂,如箭離弦般往渡口飛身而去。

  杜兼人一愣,尚來不及思考前因後果,就看見橫裡有根銅棍揮了出來,帶著呼呼風響,直往小九後頸擊去。

  「小九!」他無暇細想,整個人往前用力一撲。

  小九回頭,看見那張蒼白的臉往這裡撞來,然後一雙細瘦的手臂抱住了自己的腰。這個瘦巴巴的沒用書生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蠻力直撲上來,把他撞得往後跌倒。

  痛!杜先生的額頭撞上自己的下巴了!小九齜牙咧嘴,差點咬到舌頭。

  「你……」

  金黃色的棍影夾帶呼呼風聲,堪堪從兩人頭頂削過。

  小九嚇了一跳,還沒出口的咒罵就這麼凝在唇間。

  有人偷襲?誰?是杜先生救了自己?杜先生他怎……他……他他他……撲在自己懷中的身體又溫暖又柔軟……少年小九瞪大了眼,死盯著唉聲嘆氣老半天還站不直身子的杜兼人,臉上莫名其妙地一陣熱。

  本來抱在懷裡的蔬菜早拋到了地上。

  痛啊……杜兼人用力閉眼再張開,重複了好幾次,才鎮壓住眼前亂冒的金星;艱困地抬起臉,看見一個手持銅棍的高大男子。

  是牙婆雇的打手?這麼一聲不吭就出手實在太囂張了……

  小九伸手扶起杜兼人,同樣滿懷戒備地觀察著那個男子。

  男子把銅棍打橫在肩上,渾著無事地走向渡口,轉過身來面對市集,像尊門神般站得直挺挺的,魁偉的身軀就這麼擋在青旗船前。

  對上杜兼人的目光,男子臉上笑得很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