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紀思行還是忍住了情緒,沒有真的哭出來。
不過已經夠丟臉了。
心事全部曝光的挫敗感讓紀思行心有未甘,以致於在隔天去接楊嗣帆時,他一直刻意把兩人閑聊的話題往感情方面繞──比如說問楊嗣帆有沒有女朋友啦、沒有的話那以前有沒有啦、連以前也沒有的話那喜歡什麼類型的啦……
不知道是生性純樸還是被問得很煩,最後楊嗣帆還真的告訴他了。
他喜歡的類型是「長頭髮、愛穿連身洋裝、講話聲音軟軟甜甜的、會做菜、個性溫柔但很有主見的女生」。
一聽到他的描述,紀思行就笑了出來。
「這麼具體,根本就已經有對象了好不好?是誰是誰?有沒有在追?」
問到這裡時,機車剛好經過隧道,耳邊都是轟隆轟隆的風聲,什麼也聽不清楚;等到車子出了隧道,剛好捕捉到楊嗣帆的最後一句話。
「……她不知道……那不會有結果的啦。」
聲調聽起來苦苦的,字句拖得很慢,音量也減半。
紀思行愣了一下,直覺想從照後鏡偷看楊嗣帆的表情,無奈礙於兩人的身高差,加上鏡子的角度,最多也只能看到他的喉結和下巴。
原來是單戀啊?而且是暗戀?
「單戀很好啊!」紀思行壓車轉彎。「不告白的話一切都很輕鬆,愛怎麼想對方就怎麼想對方,也不用為她的喜怒哀樂是不是跟自己有關而擔心煩惱,這樣很棒欸……」
「我的理由才沒那麼阿Q。」
咦,不是嗎?楊嗣帆的聲音聽起來比剛剛還要苦悶,生怕再講下去又會講錯話,紀思行識相地閉上了嘴。
到學校後,楊嗣帆小心地下車,把安全帽交還給紀思行。
接過安全帽時,紀思行特意觀察了一下楊嗣帆的表情,看不出有什麼不愉快的情緒,讓他暗暗鬆了一口氣。
「我下午就沒課了,你呢?」
「我的課到二點……你才一年級,怎麼課好像排得比我少?」
「通識選不到啊。」紀思行抓了抓頭。
楊嗣帆笑了一下。「那些非選不可的課就不要太挑啊!不然到三四年級會很累。等到下學期要選課時,我再介紹幾堂不錯的課給你。」
等到下學期?意思是說……就算他的腳痊癒後不需要接送,他也還會跟自己維持聯絡?紀思行不知怎地有點高興。
「謝謝……那下午就先約二點囉?一樣在側門?」
楊嗣行點頭。「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不會不會。」
十二點的下課鐘才響完沒多久,紀思行正在學校的露天咖啡座吃午餐時,就接到楊嗣帆打來的電話。
「喂?」
「我下午的課不用上了。」
「啊,那剛好,我還在想說下午不知道要去哪混時間……」
「你吃飯沒?要不要一起吃個飯再回家?」
紀思行看著桌上動了兩口的咖哩飯。「我已經在吃了……」
「那麼快?你在哪裡……啊,我看到了。」
「咦?」紀思行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拿著湯匙,還在左右張望時,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轉頭一看,背著背包的楊嗣帆就站在面前。
「我剛好也想吃這裡的咖哩飯。」
點好餐之後,他在對面落座,一邊等咖哩飯送來,一邊觀察紀思行的吃相。
「……看什麼?」紀思行原本嚼得很努力,後來發現對面的人正盯著自己瞧,吞嚥的動作就變得困難了起來。
「你是因為常常一個人吃飯,所以才吃這麼快嗎?」
「呃?」紀思行呆住了。
楊嗣帆點的咖哩飯送了上來,他拿起湯匙挖了一口進嘴裡,口齒不清的說道:「你上次也一個人吃飯。」
「那是因為……」因為沒有人可以一起吃飯。
開學到現在快四個月了,老實說紀思行跟系上同學都不太熟。
開學三個月內是新生活動最多的時候,但那時他跟前男友的感情正處於危急存亡之秋,根本沒心思去參加那些班遊家聚有的沒的……紀思行艱困地嚥下嘴裡的食物。
「因為我不喜歡被人看到我的吃相。」
楊嗣帆「喔」了一聲,恍然道:「原來如此。」
「什……」
什麼原來如此?聽也知道是隨口扯的謊吧?紀思行有點不知所措的抬起頭,正好看見楊嗣帆的眼睛微微彎起,笑得露出了牙齒。
「我知道,我家以前養的貓也這樣。」
他的笑臉純真到不可思議。
紀思行看著那張笑臉,一時之間失去了所有應對的能力,胸口有點緊緊的,腦袋裡一片渾沌。
中午時的校園裡人聲嘈雜,但楊嗣帆講話的聲音和金屬湯匙輕輕碰撞著磁盤的聲音卻像是這個空間裡唯一的聲響一樣,在紀思行混亂的腦袋裡撞來撞去,讓他更加無法思考。
直到兩個人的盤底朝天,他都沒能聽清楚楊嗣帆跟自己說了些什麼;只記得他好像有說他家以前養的貓吃飯時會蜷成一團用屁股擋住碗,又好像有說因為他哥哥小時候偏食瘦得不像話所以他們兄弟很少互搶東西吃。
因為紀思行吃得比較快,楊嗣帆看他盤子先空了,居然從自己盤裡撥了幾口口飯給他,眼神裡帶著含蓄的關愛,只差沒說「多吃一點快快長大」。
嚼嚼嚼嚼嚼……真的是什麼味道都吃不出來了。
* * * * *
這世上有種東西比唾手可得的溫柔更適合用來安撫失戀的創傷──那就是開啟一段新的戀愛。
騎車送楊嗣帆回家的短暫路途上,紀思行滿臉悲愴地迎著風,一句話都不想說;等楊嗣帆下車之後,也等不及對方跟自己說再見,抬手隨便揮一揮,就催下油門以逃命般的速度奔馳而去。
他很喜歡楊嗣帆的個性,也很喜歡他的笑臉。原本以為只是物理性的「喜歡」而已。
但在剛剛一起吃飯的十幾分鐘內,紀思行發現到後來自己嘴裡嚼的不是咖哩飯,而是對楊嗣帆早上說的那個單戀對象的妒意。
長頭髮、愛穿連身洋裝、講話聲音軟軟甜甜的、會做菜、個性溫柔但很有主見的女生。
一回到家,架好機車開門進入屋內,爸媽和哥哥都在上班,嫂嫂也不在家。紀思行碰碰咚咚地跑上二樓,幾乎是用撞的撞進自己房間。
「可惡……」
把背脊頂上房門,紀思行用力喘著氣,過高的體溫一直無法降下來。
單戀很好啊!不告白的話一切都很輕鬆,愛怎麼想對方就怎麼想對方,也不用為他的喜怒哀樂是不是跟自己有關而擔心煩惱,這樣很棒欸。
太棒了。
上一刻才驚覺自己好像喜歡上這個人,下一刻就因為騎車載他一段路而被兩人間的身體接觸勾出了性欲──太棒了,因為是單戀的關係,根本不必去煩惱如果他知道了會怎麼樣。
不告白的話,一切都很輕鬆。
紀思行閉上眼睛,拉下長褲拉鍊,靈巧地把手掌伸了進去。
愛怎麼想對方就怎麼想對方……不去管是不是會在明天見到他時產生罪惡感,也不去思考該如何處理這突然萌生的感情,更不想分辨現在的激昂情緒和熱度到底是因為禁欲太久還是寂寞太過頭。
於是他緊咬牙關,小聲地喊著楊嗣帆的名字,在自己掌心達到久違的高潮。
* * * * *
那是一時衝動。
紀思行推敲了幾下,就知道自己的弱點在哪裡──
他對英雄救美的情節一向很沒轍。
小時候最喜歡看的故事類型就是公主啦王子啦小公主啦小王子啦或者是一個村莊一個國家什麼的被惡龍或惡魔法師挾持(最好還綁起來),接著出現勇者高調地殺進壞人巢穴把被挾持的人(或是物品)救出來那種。
前情人當年也不過是在面對野狗群時往他身前多站了那麼兩步,就讓他小小心靈悸動不已,展開了長達四年的單相思。
回想起來,要是楊嗣帆那天借他衣服時臉色不是那麼難看的話,搞不好他當時就會覺得自己對這個人一見鍾情了。
所以說,那果然只是……一時衝動。
喜歡跟討厭一樣,本來就都是一時衝動下的產物;衝動之後那種「我是不是喜歡他」的反覆思考,才是產生愛情的主要過程。
不去想就不會落入自我暗示的圈套;不去在意那些東西人生就會自在。
本來就不熟,本來就只是剛認識,只要退後一步拉開一點距離,那個人也只不過是個路人,而心裡那點小小的悸動就會變成屁……個屁。
上午第四堂的下課鐘剛打完,還沒來得及走出教室,手機就響了。
「一起吃飯吧,思行。」
楊嗣帆小時候一定常常從路邊撿小貓小狗回家。
或是常常把自己的便當什麼的分給牠們吃。
一定是。
「……好……要吃什麼?水餃?」
紀思行收起手機,咀嚼著心裡那種哭笑不得的感覺,有點虛弱地往門口移動。
楊嗣帆的腳在第四天左右就可以正常走路不需要接送了;而從那天開始,紀思行幾乎每天中午都會接到他的電話,問「要不要一起吃飯」。
一個多月下來,跟楊嗣帆的關係從同車校友變成同桌飯友,紀思行真的有種「被撿去養」的感覺。
他大概是覺得自己老是一個人吃飯很寂寞吧?
中午接到他的電話很愉快,在店裡看見他坐著朝自己招手很愉快,一起吃飯也很愉快……唉,沒志氣……被養的感覺的確很不錯。
可是被養久了、習慣了的話該怎麼辦?哪天又被野放時會餓死的吧?
紀思行一邊嘆氣一邊走進約好的店裡,一進門就看見楊嗣帆坐在角落的位置,臉帶詭笑地看著他。
「你笑什麼?」
楊嗣帆等他點好東西,才說道:「我昨天下午在體育館看到你們系上在打羽毛球。」
「嗯,我們昨天打大傳盃。」
「你有上去打吧?」
「有,不過我打得很爛。」紀思行耳根一陣熱。應該沒被看到吧?
楊嗣帆這一個月來常常對他耳提面命什麼「如果來不及一起玩樂,那就一起為班上努力」之類的,說是可以重新建立跟同學的感情,害他在班代拿報名表過來時蠢蠢地就簽了名。
「我有看到,其實你前半場打得蠻順的。」楊嗣帆張嘴吃下一顆水餃。「可是你們班女生一開始幫你喊加油,你就一直漏球了。」
「別別別再提了……」往小碟子裡倒醬油的手有點顫抖。
「你們班加油喊得很有創意啊,你怎麼反而愈打愈歪?」
「……」紀思行鬱悶的戳著店員端上來的水餃。
「『紀思行,你到底行不行』……她們一喊,你就真的……不行了。」看著紀思行低著頭戳水餃的樣子,楊嗣帆覺得很有趣。「為什麼?同學幫你加油,你會害羞嗎?」
「不是……」紀思行的頭愈壓愈低,那顆水餃怎麼戳都戳不起來,在筷子尖端蹂躪下,餃子餡都快被戳出來了。
「那為什麼會失常?」
「……因為……」
「為什麼?」
「……沒什麼……」
哪說得出口啊?那些女生加油用的口號活生生血淋淋的就是前情人跟他做愛時最愛哼的那一句!
肌膚相親時的記憶最容易回想,那人微帶喘氣和笑聲的不正經口吻彷彿言猶在耳。不必太多細節,光聽見相同的用詞就讓紀思行腦袋一片混亂,哪還有心思專注打球。
紀思行,你到底行不行……幹。
失戀已經夠慘了,沒想到替班上打個羽毛球賽還要遭受這種精神折磨……這個世界是怎麼了?天生愛跟失戀的人作對嗎?他都已經打算要好好振作了啊!好不容易撐過一個月,覺得一切都好轉了……
「你別戳了啦。」
看見紀思行盤裡的水餃已經有一半以上被剝了皮,楊嗣帆伸手抓住他筷子頂端,另一隻手拿起湯匙遞過去。
忽然抽不動筷子,紀思行抬起頭,正好對上楊嗣帆帶著關心的眼神。
「你心情不好?」
只要點點頭,這個體貼的傢伙就不會再多問什麼多說什麼了吧?
紀思行接過湯匙,痞痞的對他咧嘴一笑,刻意笑得眼睛瞇瞇白牙閃閃:「沒有啊,我心情好得不得了。」
說完這句話,就看見楊嗣帆臉上閃過一絲幾乎微不可察的慍色──這讓紀思行的心情真的好了起來。
單戀嘛,只要不告白的話,要怎麼想對方就怎麼想對方。把他瞬間的不爽想像成他非常在意自己,也是沒什麼關係的……
咦?單戀?
……可惡。
* * * * *
隔天中午還沒十二點,紀思行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紀思行,我警告你,你今天一定要吃我做的便當。」
第一句就撂狠話。
嫂嫂昨天晚上或是今天早上一定跟大哥吵架了,而且吵得非常兇,因為她只要心情不好就會發狂般地做一大堆料理來發洩……
紀思行倒吞了口口水,不敢想像此時家裡廚房的慘狀,沉默了片刻,就聽見手機裡傳來「你聽見了沒有」的脅迫聲,他連忙恭敬地回答:
「……是,感謝嫂嫂為我做便當,我會懷著敬畏的心情把它吃光。」
聽見他誠惶誠恐的語氣,話筒裡的聲音一下子沒了殺氣,還頗似欣賞的笑了出來。
「哈哈,什麼敬畏,是幸福的心情才對……那我等一下把便當送過去,你到校門口給我等著!」
是是,我等著……那口氣活像要他等的是一頓痛毆而不是一個便當。紀思行闔上手機,抬手看了看錶。
十一點五十五分。
不知道今天楊嗣帆會不會打來約他一起吃午餐?
在校門口等人的時候,紀思行一直考慮著要不要打電話給楊嗣帆,跟他說「今天我不需要你陪我吃飯」……掙扎到後來,他還是沒有把電話撥出去,而楊嗣帆也沒有打來。
既然他沒有打來,那自己也不必特地打去了吧?紀思行把第六次從口袋裡拿出來的手機放回去,才剛站直身子,一個大紅色的史奴比便當袋就頂到了他的鼻前。
「久等了!」
「怎麼那麼快?不到廿分鐘就到了……」紀思行接過便當,驚訝的看著因為小跑步過來而臉色微紅的嫂嫂。
「怕你等太久,我搭計程車啊!」纖纖玉指指向馬路上絕塵而去的黃色車屁股。
「……」
一趟來回的計程車錢可以讓他吃上好幾餐了,所謂的「愛心便當」果然不能以金錢來衡量其價值……紀思行默默無語地捧著那個便當,努力培養珍惜的情緒。
「要吃完喔。」她伸手拍拍便當。
「那妳吃飽了嗎?」
「吃飽了吃飽了。」她有點不耐煩的擺擺手,接著滿面笑容的推了推紀思行。「你快點找個樹叢躲進去吃吧!午休過一半了。」
什麼找個樹叢啊……紀思行順著她的手勢走了兩步,又回頭問道:「妳要回家了?也坐計程車嗎?」
「要你管。」她站在原地叉起了腰,笑得溫柔可愛。
「……是是,不用我管,那我這就找個樹叢吃便當去了。」
紀思行悄悄嘆氣,乖乖拿著便當離開校門;走進系館,找個位子坐下後,一打開便當,映入眼簾的各種菜色彷彿重現了兄嫂二人慘烈的爭吵。
昨天他上床睡覺前,夫妻兩人都還坐在客廳看著電視有說有笑,所以應該是半夜起衝突的吧?
紀思行用力嚼著韌性堅強的魷魚,不知從何而來的辣味嗆上鼻腔。用筷子撥開蕃茄炒蛋之後發現下面還埋著塗滿美乃滋的皮蛋豆腐,他不禁又嘆了口氣。
那兩人的愛情據說是「當她推開那扇玻璃門時,我就知道我的一生都在她手上了」那種等級的轟轟烈烈一見鍾情,交往過程又甜又黏,婚後生活也跟柴米油鹽有點距離,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靠,這種地方居然還藏著醃黃瓜……隱藏武器嗎……」
艱難地吃完便當,紀思行收起便當盒,正想慢慢往下午要上課的教室移動時,手機又響了起來。
楊嗣帆打來的。
「喂?」
「喂,思行嗎?不好意思,今天中午有事,沒有找你一起吃飯……」
這是需要道歉的事嗎?紀思行笑了出來。「幹嘛道歉,你又沒義務跟我一起吃飯。我今天也剛好有東西吃。」
「這樣嗎?」他的聲音聽起來放鬆了一點。「對了,你能不能借我一頂安全帽?」
「……現在?」
借安全帽……他要載誰?紀思行心裡閃過一絲酸酸的感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他都不願意想像那人貼在楊嗣帆身後的情景。
但那又不是他應該在意的事情。
「對,可以嗎?」楊嗣帆的聲音有點忐忑。
「當然可以啊,一樣約在側門?」
「好……麻煩你了。」
跟楊嗣帆約好之後,紀思行繞到停車場,在拿安全帽時還掙扎了一下,最後決定拿自己的小紅帽去借人。
一手抓著帽帶、一手提著便當袋,遠遠就看見楊嗣帆站在學校側門旁朝這個方向招手。
跑到楊嗣帆身邊把安全帽遞過去,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紀思行就聽見了不該在此時此地聽見的聲音。
「……思行?怎麼那麼巧?」
紀思行全身僵硬的轉頭,看見站在楊嗣帆身邊的人影──那人還開心地對他露出笑容。
「你們認識?」楊嗣帆一愣。
「呃……對。」紀思行腦袋一片空白:「她是我……我嫂嫂。」
語尾一落,楊嗣帆的臉色也在瞬間變得無比尷尬。
不好的預感通常準確萬分──看到楊嗣帆臉上的表情,紀思行眼前一花,覺得天空突然黑了一半。
「那剛好,嗣帆要載我回家,我就順便把便當帶回去吧,拿來。」擁有一頭長髮、身穿連身洋裝的始作俑者用她軟軟甜甜的聲音這麼說,同時向紀思行伸出了手。
「……」嗣帆要送妳回家啊……你們交情這麼好啊……紀思行腦袋一片空白,呆愣愣的把便當袋交到嫂子手裡。
所以那天楊嗣帆才會用那麼苦悶的口氣說「不會有結果」、「我的理由才沒那麼阿Q」。
有喜歡的人卻不能追求、不能告白的理由不是因為這樣比較輕鬆,而是因為對象是別人的老婆……
並且剛好是自己老哥的老婆。
「那個……安全帽,等我回來就還你……」楊嗣帆講話的語氣聽起來比平常虛弱了三成。
聽見他有氣無力的口吻,紀思行也跟著虛弱了起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說什麼,只能無意識地「嗯」「啊」了幾聲。
「思行拜拜!晚上我再煮紅豆湯!」
「拜……」煮什麼紅豆湯!妳先把自己的腦袋煮一煮吧!
到底是在想什麼啊這女人……紀思行站在原地,看著楊嗣帆和嫂嫂愈走愈遠的背影;當下午第一節課的鐘聲傳進耳裡時,他的胃也一抽一抽地痛了起來。
接下來下午兩個小時的課堂上,不管老師講了什麼,紀思行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完全沒聽進去。
怎麼會有那麼不巧的巧合?怎麼會那麼剛好是嫂嫂?怎麼會那麼該死的是楊嗣帆?
「胃好痛……」
看嫂嫂落落大方的態度,應該可以斷言這兩人之間沒什麼曖昧,只是楊嗣帆單方面的暗戀罷了──而他也的確說過「她不知道」。
現在她是不知道,現在他是單戀,可是以後呢?
捲入那對神奇的夫妻之間,是會倒大楣的啊……紀思行愈想愈慌亂,愈想胃就愈痛,到了第二堂課時,整個人已經蜷成蝦米狀了。
好不容易撐到下課,紀思行抱著肚子在校園裡無目的的到處晃盪,心想無論如何該跟楊嗣帆談一談這件事,卻一直等不到對方的電話。
他明明說一回來就要歸還安全帽的,怎麼這麼久還沒打來?
紀思行抓了抓頭,拿起手機,主動撥了楊嗣帆的手機號碼。
電話響沒兩聲就接通了,話筒另一端傳來的那聲「喂」比平常微弱很多,聽在耳裡就是有種心虛感。
「喂?」聽見楊嗣帆略帶忐忑的嗓音,紀思行也莫明地焦躁起來。「你怎麼去那麼久?我家沒有很遠吧?我的……我的安全帽呢?」
「我回來很久了,你的安全帽……」楊嗣帆頓了一下。「我放在你們系學會。」
這下真的是火大了。
「你是跟我借的,放到我們系學會做什麼?現在去拿來還我!」
「好……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什麼啊?有這麼心虛嗎?心虛到講話變小聲、心虛到連親手還帽子都不敢?紀思行咬牙切齒的掛掉電話,胃又抽痛了一下。
此刻熊熊燃燒的怒火跟兄長的婚姻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心知肚明。
就好像被馴養的雜種貓在新主人家裡看見另一隻貓(而且是波斯貓)一樣。
在校門口看到嫂嫂和楊嗣帆站在一起時,除了驚訝和打擊之外,在那一刻,戳得他最痛的不是遭到背叛的感覺,而是一種強烈的劣等感。
就算那個人不是嫂嫂,這種劣等感也不會因此消失。
也許令他感到憤怒的對象不該是楊嗣帆,而是他自己才對。
「唷。」在側門口看到拿著帽子的楊嗣帆時,紀思行的怒氣已經壓下了一大半;但剛才透過電話發洩情緒的餘威尚在,讓他拉不下臉來微笑,只得維持著一張鐵面,毫無表情的招手。
「帽子……還你,謝謝。」楊嗣帆目光游移,把帽子往紀思行懷裡一塞,就想轉身離開。
「等一下。」紀思行拉住他。「你有直接送我嫂嫂回家嗎?沒有去別的地方?」
「我直接送她回去,二點多就回學校了。」手臂被他拉住,楊嗣帆無可奈何的回轉過身,雙眼卻始終逃避著對方。
「那為什麼不敢直接還我帽子?」……又為什麼不敢看我?紀思行放開了手,在身側緊握成拳。
「……」
「心虛?」
「……」
「你喜歡的人就是我嫂嫂,對不對?你應該不敢讓她知道吧?畢竟她是別人的老婆……還是你在等待機會?等哪天他們又吵架,吵到不可收拾的時候再乘虛而入?」
楊嗣帆持續的沉默讓紀思行胸口火氣再度爆發,他愈說愈快,愈問愈急,語氣也愈來愈差,完全不想克制那複雜情緒交織成的憤怒。
「……思行。」楊嗣帆皺起了眉,終於把目光落到他臉上。
「幹嘛。」被叫名字和被直接注視的感覺讓紀思行沒來由地一陣難過。
「不要用那種口氣講話,我也不願意這樣……我不知道她是你的嫂嫂。」
「……」聽見楊嗣帆那麼沮喪的口氣,輪到紀思行說不出話來了。
「我也……很驚訝啊。」楊嗣帆一邊說話一邊深呼吸,還不時嘆氣。「要是早知道她已經結婚,我才不會……喜歡上她……這種事又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紀思行還是說不出話來。
知道啊!他當然知道!所以才會生氣,才會氣到不知怎麼辦才好。
為什麼那麼倒楣?為什麼那麼剛好?嫂嫂就算真的有外遇,對他而言也不會有什麼痛癢,但為什麼對象偏偏是這個人呢?又為什麼偏偏自己「好像」、「有點」喜歡這個人?
如果是個陌生人,那他還可以偷偷嘲笑「你死定了笨蛋」,可是……可是不是陌生人。
「思行?」輪到楊嗣帆對他的沉默感到困惑了。
「我想喝酒。」
「嗄?」話題跳接跳得太快,楊嗣帆一下子怔住了。
「我想喝酒。」紀思行抬起頭,直勾勾的盯著楊嗣帆。「有煩惱的時候喝酒最好,對吧?」
* * * * *
當紀思行拖著楊嗣帆買好酒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
「你還要騎車……」
楊嗣帆好意的提醒換來一句粗聲粗氣的「管他去死」。
在圖書館旁邊的長椅上坐下後,紀思行也不說話,從塑膠袋裡拿出一罐啤酒,拉開拉環仰頭就灌了起來。
路燈斜斜的拉長了人影樹影,天上的星星不太亮。
兩人隔著約半公尺的距離坐在長椅上,一個不停地喝著酒,另一個只能無言地看著對方。
「不要喝那麼快。」
「沒關係。」說著又是一大口。
看著他喝酒當吃飯的樣子,楊嗣帆心情更鬱悶了。
跟他相處了一段時間,從以前到現在,他給自己的印象中途變換過很多次,但沒有一個印象能跟此時拚命灌酒的樣子重疊。
這麼說起來,第一次見面時,他也是因為喝醉酒才會被那男人拐回家的……在他失戀的那個晚上,他就是像這樣喝酒的嗎?自己喜歡上他嫂嫂的事對他也造成了那麼大的困擾嗎?
「……嗝。」喝乾了一罐啤酒,紀思行習慣性地把鋁罐捏扁,接著轉頭望向楊嗣帆。「學長,我說你啊……」
「什麼?」楊嗣帆無意識地挺了挺背脊。
紀思行眨了下眼睛,微微仰望的眼神讓楊嗣帆心臟一陣緊縮。
「不要破壞我哥和我嫂嫂的婚姻好不好?」
剛剛還惡狠狠的人此刻忽然變得可憐兮兮,聲音也有點發抖,姿態低得令人不知所措。
楊嗣帆咬牙。「我沒想過要破壞她的婚姻,我說過她不知道,我也沒打算讓她知道。」
「單戀就能滿足嗎?」
「能啊。」楊嗣帆笑了出來。「單戀是最輕鬆的戀愛了,只要她什麼都不知道,我就什麼責任都不必負……這不是你說過的嗎?」
「喔。」看見他的笑臉,紀思行又難過了起來,低頭「啵」地一聲打開第二罐啤酒,仰頭又是一大口灌下肚。「嗚呃……哈啊!」
汽泡和苦味攻擊過口腔喉嚨之後,接著來的就是彷彿自殘般的痛快。紀思行舔舔嘴唇,還想再灌一口,手上的啤酒卻忽然被按住了。
「叫你喝慢一點……」楊嗣帆還在笑,臉上表情有點無奈。「遇到這種事,該藉酒澆愁的人是我才對吧?」
「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就是覺得難過,難過得不得了……紀思行呆呆的看著楊嗣帆,覺得那張無奈的笑臉此時看起來非常有男子氣概,非常……令人心動。
不行啦,再怎麼踩煞車都沒用。什麼一時衝動自我暗示都只是沒用的掙扎而已,他就是喜歡這個人,真的沒有辦法。
「不要再喝了,先去吃點東西好不好?」看見紀思行開始露出茫然的醉態,楊嗣帆試圖把啤酒罐拿走;試了幾次,卻怎麼都搶不過來。
沒想到他手勁那麼大……楊嗣帆苦笑著望向紀思行,迎上了一雙近乎哀求的眼睛。
「你能不能……」
能不能……只養一隻就好?不要養那麼多,養一隻就好了……紀思行握緊手上的啤酒罐,冰涼的酒液從罐口潑了出來。
「嗯?什麼能不能?」被那種眼神注視著,楊嗣帆胸口湧出奇怪的感情,居然很想伸手摸摸對方的頭。
「……沒什麼……」
他用力搖了搖頭,再度舉起啤酒罐,楊嗣帆連忙伸手壓住罐口。
紀思行的手機在此時響了起來。
「喂,思行嗎?」
「……呣。」一聽見這個聲音,紀思行原本微帶茫然的臉色忽然清醒了大半。
「你嫂嫂中午是不是拿便當去給你?」話筒裡傳來的聲音充滿了壓抑過的浮躁和焦慮。
「是啊,怎樣?」
「巷口賣水果的王阿姨說下午有看到一個沒見過的男人騎車載她回家……你知不知道那是誰?」
紀思行揉了揉鼻子。
「……戈巴契夫。」
「戈……」
不等兄長反應過來,紀思行嘖了一聲,按下手機的電源鍵,直接關機。
把手機胡亂塞回口袋裡,才發覺手上不知何時已經空了,轉頭一看,剛剛還拿在手裡的啤酒罐正被楊嗣帆握在掌中。
「什麼戈巴契夫?」楊嗣帆不知道紀思行跟誰講電話,但剛才的確看見眼前這個半醉的人在掛電話時露出的流氓表情。
「沒什麼啦。」紀思行瞇著眼睛笑了起來。「我問你,你是怎麼認識我嫂嫂的?」
「那個……」沒想到他會問這種問題,而且是笑容滿面的問。楊嗣帆怔了一下,接著感到有點彆扭。「差不多在這個學期初,有一天中午……」
「呿,學期初啊。」
「怎麼了?」
「沒什麼,你繼續你繼續。」
「有天中午我在系館吃飯,她走進來問我某個老師的研究室在哪,說她是我們系的學姊……」
「等一下!」紀思行抬手喊停。「她是我們校友沒錯,可是她明明是資管系的,跑去資科系系館幹嘛?」
「是她跑錯系館了。」楊嗣帆苦笑,把手上那罐紀思行喝剩的啤酒湊到嘴邊,卻在張口之前停住了動作,沒有喝下去。
他要喝不喝的樣子讓紀思行看得有點不爽,伸手把啤酒罐搶了回來,仰頭又是一口,咕嘟咕嘟吞下去之後還誇張地哈了一陣長氣。
「然後呢?你就帶她去資管系的系館找老師對不對?而且兩個人一路上還有說有笑、好不愉快?」
「……才沒有。」那語氣酸得太明顯。楊嗣帆微帶慍怒的看著紀思行。「我告訴她資管系的系館在另一邊,她說了聲『謝謝』就跑走了。」
「……」這樣而已嗎?那怎麼會混熟的?
「然後她因為跑得太急,在門口的樓梯那邊跌倒……」
聽到這裡,紀思行也差點跌倒。
啊哈哈是這樣啊?所以他們二個會認識也是因為「英雄救美」這種老掉牙的緣份?
紀思行鬱悶的看著楊嗣帆臉上那愁苦中帶有甜蜜的表情,聽他說他如何和她慢慢地熟識起來、如何在她送便當到學校時相約喝茶、如何聽她傾吐婚姻生活的衝突與苦悶、如何在她流露出寂寞委屈的神色時感到心疼與心動。
甜美、活潑、情緒多變,又因為年齡和身份而帶了點距離感的女性……很迷人不是嗎?紀思行不知不覺又喝乾了手上那罐啤酒,並且理所當然地從塑膠袋裡拿出第三罐,拉開了拉環。
在楊嗣帆眼中,自己家裡那個任性到了極點的嫂嫂一定非常可愛、非常惹人憐惜、非常有本事激起他的保護欲吧?
畢竟這傢伙看到流浪動物就會想要撿嘛……
嗝。
「你喝太多了。」
第三罐啤酒被搶了過去,紀思行伸手向前撈了一把,沒能搶回來,就見楊嗣帆一邊搖頭一邊把只剩半罐的啤酒往草地上倒。
「你好浪費。」
「讓不會喝的人喝進肚子裡才浪費。」看見紀思行撐不太起來的眼皮,楊嗣帆確定他真的醉了。
「欸,我跟你說啦……」紀思行軟軟的駝著背,覺得自己講話的聲音忽遠忽近,聽不太清楚。「我嫂嫂她看起來很溫柔,但私底下其實很兇悍……還有,她是很有主見沒錯,可是非常非常任性……然後,她也沒有你想像中那麼會做菜,相信我……我每次吃她做的便當都會胃痛……」
現在胃也很痛。說到這裡,紀思行無意識地用右掌貼在肚子上。
「……」楊嗣帆看著紀思行,眼神有點無奈。
「不過……喜歡上了,也沒有辦法。」紀思行話鋒一轉,彷彿代替楊嗣帆回答般做了結論。
「……」他還是只能無言地看著對方。
「我嫂嫂和我哥談戀愛時真的很黏很黏,結婚後也還是很黏很黏……」紀思行搔了搔頭髮,眉頭皺了起來,似乎想從渾沌的腦裡盡量拼湊出精確一點的詞彙。「他們雖然常常吵架,可是經歷那麼可怕的交往期之後還是結婚了……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他們天天吵,不過很相愛、很黏、很那個那個……分不開的……你懂嗎?」
懂啊。怎麼會不懂?即使說得口齒不清又顛三倒四,楊嗣帆還是能解讀出這串話中的弦外之音──那兩人中間沒有第三者立足的餘地。
想起來也有點好笑,剛跟紀思行認識時,他也是用類似的說法企圖向他暗示(根本是明示)相同的事情,要他「三思而後行」。
「喂……你說話啊。」紀思行有點不安的催促著。
楊嗣帆長長地吐了口氣。
「我知道。我不會想要更進一步的。」
「嗯。」
「她畢竟是有家庭的人,我一開始就很清楚。我不希望造成她任何困擾。」
「嗯呣……」
「我會嚴守分寸,所以你不要擔心。」
紀思行抬起頭,醉得有點失焦的眼睛眨了又眨。「喔……你知道我擔心你啊……那還不錯,還不錯嘛……」
「咦?」楊嗣帆再次愣住了。
他擔心的是自己?不是哥哥也不是嫂嫂也不是他們的家庭?
「思……」
「胃好痛喔……」
「喂!思行?喂喂喂……」
中午吃了神奇的便當,又連晚飯都沒吃就狠狠喝下二點五罐啤酒──感情用事的大學生終於撐不住了,縮起雙臂抱住自己可憐的胃,在身邊學長的叫喚聲中,整個人往前栽倒。
人生有很多沒辦法掌握的東西。
如果無論如何都無法獨佔,但又無論如何都想要獨佔,那麼最後的手段大概就是毀掉它吧。
所以那些轟轟烈烈的戀愛談到後來,必定都以婚姻作為終極目標。
「對不對?把愛情毀掉……」就可以一輩子據為己有。
所以哥哥和嫂嫂才會結婚,才會在婚後把一切弄得一團混亂。
「你在說什麼啊?」楊嗣帆撐住紀思行軟軟的身體,聽不清楚他嘴裡嘰哩咕嚕在唸些什麼鬼。
紀思行抬頭看了他一眼。
楊嗣帆沒察覺那眼神中的叛逆,繼續說道:「你胃在痛大概是因為空腹喝酒的關係,要不要去看醫生?還是要回家休息?我……」
「你要載我?」紀思行截斷他的叼唸,回頭望向放在長椅上的小紅安全帽。
「當然啊。」
「……所以你才一口都沒喝啊?」一手撐在楊嗣帆肩上,他慢慢直起身子。「全部都是我喝的……難怪,嗯哼哼……」
從他語氣中嗅出一絲不悅,楊嗣帆聽在耳裡也莫名跟著火大起來。
「廢話,不然你這個醉鬼要怎麼回家?」
紀思行撥開楊嗣帆的手,有點搖晃地後退兩步,笑道:「你管我。」
「……」
楊嗣帆一向溫和的臉上出現了從未見過的怒意。看著他生氣的表情,紀思行居然有種滿足的感覺。
被他盯著吃飯、被他碎碎唸,很像泡在溫水裡游泳,一旦習慣了就會覺得很安全很舒服,自己本來還滿喜歡那種感覺的。
但剛剛被他扶住時,看到他柔軟的眼神裡明顯地寫著「真拿你沒辦法」,紀思行不知為何突然感到萬分嫌惡。
「還站著幹嘛?就叫你不要管我了,想回去就先回去吧。」
抬頭看了看夜空,也看不出來現在到底幾點,紀思行揉揉痠澀的眼睛,視線卻愈揉愈模糊。
「那你呢?」楊嗣帆忍著怒氣問道。
修養真好。
紀思行歪著頭,重覆了一次「你管我」之後,成功的把楊嗣帆氣走了。
看著他頎長的背影踩著過重的腳步愈走愈遠,紀思行撫著腹部坐回長椅上,慢慢躺了下來。
「看星星嘍。」
頭很痛,胃也還在痛,手腳軟軟的沒什麼力氣,明明背部抵著堅硬的椅面,平躺著的感覺卻像是在水上漂。
就這樣躺到明天早上的話,說不定會嚇到那些一早就到學校裡晨跑的阿伯阿姨。
周圍愈來愈冷,指尖傳來陣陣麻痺感。一直盯著天空,就可以漸漸透過煙塵看見一些原先看不見的星星。
有點想睡了,但現在睡著的話一定會感冒吧?
上次也是這樣。自己總是在喝醉之後做蠢事。
紀思行朝天抬起右手,張開手指,從朦朧的視線中看著它們散開又聚攏,數量變來變去。
「你在幹嘛?」
「……咦?啊……」
紀思行縮回右手,用力眨了幾下眼睛,確定自己沒眼花──眼前這個居高臨下擋住他全部視線的人影,的確是剛才被氣跑的楊嗣帆。
「起來。」
楊嗣帆的臉色很臭,聲音也很硬,但拉起紀思行的動作卻溫柔而小心,先是輕輕拉起他右手掛在自己後頸上,另一隻手接著撐住他的後腰。
冰涼的手腕被溫熱的手掌握住,背脊也被有力的手臂頂著,紀思行整個呆掉,乖乖的順勢站了起來。
「帽子。」楊嗣帆抓起安全帽塞進紀思行懷中,口氣依然硬梆梆的問道:「胃還痛嗎?」
紀思行點點頭,接著聽見對方嘆氣的聲音。
「走吧,我家有胃乳。」
「不用了,我……」
我怎樣?紀思行腦袋一片混亂,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樣。
楊嗣帆雙眼專注地看著前方,扶著紀思行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完全不理會他口頭上語焉不詳的推拒。快走到校門口時,他才聽見身邊那人很小聲地很小聲地說了句「對不起」。
自言自語般的聲音聽起來很虛弱。楊嗣帆沒有回話。
「我剛剛不是故意的……」
「嗯。」
「……謝謝……」
「嗯。」
因為吹了好一陣子夜風而冰冷的身體確實因為這個被氣走之後又折回來的人而漸漸溫暖了起來。
整個人靠在楊嗣帆身上,掛在他頸間的臂彎感覺到他從頸到背收緊用力的線條,紀思行幸福得想哭。
喜歡他俯視自己時的目光,也喜歡他目光中那種彷彿看待弱小動物般的明顯關愛。
對不起,我剛剛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討厭被你照顧,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也這樣對待其他人。
「我說你啊……」
「呃,什麼?」楊嗣帆悶悶的聲音把紀思行拉回現實。
「如果我沒有折回來,你打算躺到天亮嗎?」
「嗯。」
「……」
「對不起啦……」
楊嗣帆沒有再接話,但抓著紀思行手腕的力道忽然變大,捏得他腕骨有點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