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黑色胃袋(九)


  「我是為你好。」

  活了快要二十年,這句話從父母、親戚、師長甚至朋友口中早就聽過不知多少遍。

  這是很方便的話,可以把所有自利的念頭和強加的期望都包裝成無私的奉獻--王惟翰從小就很乖巧很聽話,只有在聽見這句話時,會無法控制地生出反抗的心理。




  那個人很聰明,很少說這種話。




  但也只是沒說出口而已。

  

  「喂?老師……」王惟翰拿著手機,顧慮到在系辦公室裡吹冷氣吃便當的同學,略為壓低了音量。「對不起,系上這個禮拜六要辦活動……」

  「嗯?那你去呀。」

  「我們本來約好要看電影不是嗎?」王惟翰其實也很懊惱。「如果你很想看的話,我就把這邊的事推掉,一次不參加不會怎麼樣。」

  自從上次把話說開了之後,王惟翰開始對系上和社團的活動積極起來,並且發現跟大家一起做事一起玩,其實是很有趣的。

  但相對之下,跟姚津雲見面的時間就更少了。

  「我沒關係,電影下次再看好了。」

  「……真的?」這下換王惟翰後悔起來了。「那個,我真的可以推掉……」

  這已經是近兩個月來第三次失約了,王惟翰原本以為姚津雲會生氣,哪知他的口氣一如往常,連半分不悅的感覺都聽不出來。

  「就跟你說沒關係了。」

  「可是我們上個禮拜也沒見面……」上禮拜六是系上棒球隊跟別系辦友誼賽,王惟翰跟學長們一起上場,在泥巴裡滾了九局,累得連站都站不穩,比賽結束後又收拾了一下場地和球具,等到散場時已經下午兩點了。

  「你會想見我?」姚津雲的聲音像是帶著笑。

  「當然啊。平常你又要上班……」

  「平常也沒關係啊,你隨時都可以過來,我無所謂。」

  平常也沒關係,隨時都可以過去,無所謂。

  「……。」王惟翰忽然像被什麼東西哽住了喉頭,

  話機另一頭傳來懷念的鐘聲,姚津雲說聲「上課了,再見」就掛上了電話。王惟翰闔上手機,剛剛那種如鯁在喉的感覺變得更明顯。

  他說無所謂。

  失約那麼多次,他一次也沒生氣。

  不……從更久以前,從那天自己帶著小金魚進了他的門之後,他就沒對自己真正發過什麼脾氣了。

  王惟翰走出系館,下午的太陽刺得眼睛很痛。

  回想起這一年多以來跟老師交往的情形,愈想愈覺得恐慌--從最初到最近,主動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是自己先單方面喜歡上他的。在開始交往後,也總是自己到他家去找他。連做愛都是自己半耍賴半強迫,才有了那第一次和之後的幾十次。

  王惟翰頭暈了起來。

  一年前,還穿著高中制服的王惟翰很喜歡橫躺在姚津雲心愛的沙發上,佔住面對電視的位置,讓姚津雲坐到側邊去。

  那種無奈的退讓對王惟翰而言也算是一種幸福。

  隨著時間流逝,姚津雲臉上那愈來愈沒有防備的笑容,那愈來愈溫柔的語氣,做愛時愈來愈容易聽見的聲音,也都被王惟翰當成自己被愛的證據。

  但那真的是被愛嗎?

  老師他--只是接受而已,只是沒有拒絕而已。

  高三時,姚津雲很嚴厲的盯他的功課;假日兩個人雖然窩在一起,王惟翰卻有一半以上的時間被迫在客廳讀書。

  進了大學,則換成盯他的人際關係,強烈要求他參與各種活動、多認識朋友。

  一切都是為了他好。

  除了做愛,除了擁抱和接吻,他們之間的關係,其實仍然是老師與學生,大人與小孩,飼主與寵物。

  不像情人。

*     *     *     *     *

  星期五晚上十點半,忽然響起的門鈴聲讓姚津雲嚇了一跳。

  一邊擦著還在滴水的頭髮,一邊走到玄關打開大門,站在門外的果然是王惟翰。

  「老師……你在洗澡?」

  還沒踏進屋裡,就聞到沐浴用品被體溫蒸出來的溫暖香味,王惟翰瞬間怔了一下,潮溼的感覺似乎讓姚津雲整個人看起來又小了一圈。

  「剛洗好。」側身讓王惟翰走進客廳,姚津雲臉上有淡淡的驚訝。「你不是說明天系上有活動?」

  「嗯,我明天早上再回學校。」

  「這樣不會很累嗎?」姚津雲側著頭看他。「你快去洗澡,今天早點睡。」

  「……。」

  又來了,又是這樣,就像泡在溫水裡一樣不熱不冷不痛不癢。

  一開始在意,就沒完沒了。

  王惟翰放下背包,拿了換洗衣服走進浴室。姚津雲剛洗好澡,浴室裡的蒸氣還沒散去,地磚也還是溼的。王惟翰脫了衣服,在地上看到幾根細細的頭髮。

  彎腰撿起那幾根頭髮,想起過去一年來無數次用手指穿過那柔軟髮間的觸感,王惟翰嘆了口氣,把頭髮丟進垃圾桶,打開龍頭,讓溫熱的水花胡亂往自己身上灑。

  明明捧在手裡抱在懷裡,卻在一年之後才發現被捧著被抱著的那個人有多麼心不在焉。

  這種心情真糟糕。

  從浴室裡出來時,姚津雲已經吹乾頭髮了。臥房裡預先打開的冷氣像細雨一樣緩緩往地面下降,王惟翰光著腳踩過開始變涼的地板,帶著一身香皂味爬上床。

  大燈已經關了,姚津雲開著床頭燈,斜靠在枕頭上看雜誌。見王惟翰躺到自己身邊,他放下雜誌正要關燈,卻被王惟翰伸手擋住了。

  「怎麼了?」

  「我還不想睡,我……呣!」

  有話想跟你說。

  連這句開場白都還沒說出口,就被姚津雲忽然欺上來的吻給堵住了嘴巴。

  由下往上伸的手臂掛在王惟翰後頸,姚津雲仰起臉,密密實實的吻了一陣,接著稍微拉開距離,用舌頭沿著對方上下唇交界的縫隙,磨磳著舔了幾遍。

  「……。」啊啊。

  王惟翰很沒出息地加速了呼吸,雙手撐在姚津雲臉側,感覺到他的手臂離開了自己後頸。

  「……想做嗎?」

  當然想……王惟翰頭昏腦脹,按住姚津雲正在解睡衣扣子的手,面紅耳赤的叫道:「不對!我……我有話跟你說!」

  姚津雲微笑看著他。「那就說啊,幹嘛這麼激動。」

  因為我在跟男性最原始的欲望對抗!

  王惟翰雙手伸直撐出距離,有點無力地躺回自己的位置,調整好「談話」的姿勢和心情,努力把剛剛那個很煽情的吻暫時忘掉。

  「什麼話要跟我說?」姚津雲把身上的薄被分出一角,丟到王惟翰肚子上。

  「……。」

  「我關燈囉。」

  「老師。」王惟翰叫住他。

  姚津雲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嘆了口氣之後又放下。「……不要吞吞吐吐的。」

  「老師……你喜歡我嗎?」

  「喜歡啊。」

  「有多喜歡?」

  王惟翰肯定自己聽見對方「嘖」了一聲。

  他知道這樣問很幼稚,被問的人一定覺得很煩--他也無法想像老師像電視或漫畫裡那些阿呆情侶一樣用雙手伸展到極限然後甜蜜蜜的說「有這麼這麼這麼喜歡」的樣子。

  所以由他來追問。「老師,如果我要離開你,你會來追我嗎?」

  「你要離開我嗎?」姚津雲維持著平躺的姿勢,反問的語氣很平淡。

  「……沒有。」想都沒想過。王惟翰懊惱了起來。

  「為什麼要這樣問?」

  「因為我覺得……」緊張的情緒忽然襲來,王惟翰發音有點困難。「老師你……你對我的態度,不像是……不像是喜歡我。」

  姚津雲翻過身來看向王惟翰。「那你說說看,我應該怎麼樣對你?」

  「我很喜歡你,所以很在乎你的情緒,也常常覺得不安,或者為了你生氣。」

  「然後呢?」

  「可是老師你……很冷淡。你對我很好,但是你的情緒不會被我牽動,該生氣的時候不會生氣,該嫉妒的時候也不會嫉妒……」

  在腦袋裡想是一回事,真的把這些想法說出口又是另一回事。看著姚津雲的臉,王惟翰一邊說,一邊發現胸口那種委屈的感覺愈來愈濃重。

  「我談起戀愛就是這個樣子。」

  「才不是!」王惟翰瞬間被這句輕描淡寫的答覆激怒了。

  「……你怎麼知道不是?」姚津雲仍然看著他,笑得很平穩。

  「因為……因為我看過。」

  我看過你在光華商場遇到那個學弟時,整個人充滿了壓抑和動搖的樣子。

  我看過你在談到過去有多喜歡他時,那閉上眼睛也無法掩飾痛苦的樣子。

  我看過你按在自己腿上的那三個疤痕;也看過你在被碰觸到那些疤痕時,那種脆弱到無法抵抗的樣子。

  「……。」

  「……。」

  即使沒有說出口,姚津雲也知道他指的是哪些景象。那些都是不該在別人面前表現出來的情緒,尤其不該讓眼前這個孩子知道。

  「那種對待人的方式,只會互相傷害而已,我不想重蹈覆轍。」

  王惟翰咬住下唇。「可是你這樣不痛不癢,對我而言也很傷。」

  「你真的那麼不滿?」姚津雲的聲音變得有點沙啞。

  「說不滿也太嚴重……」不,也許真的是不滿。霎時間,某個念頭像刀一樣刺上心頭,刺得很重又很深,讓王惟翰無法擺脫。「我好羨慕你那個學弟。」

  「有什麼好羨慕。」

  「就是很羨慕啊。」

  羨慕得要命。那兩個人之間彷彿有什麼契約存在,就算分開了,就算彼此都有了新的情人,想必那些留在身上刻在骨裡的東西,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就算會很痛,那也是激烈愛過的證據。

  看著姚津雲可說是毫無表情的臉,此刻的王惟翰近乎卑微的渴望著能從這個人身上得到相同的證據。

  比起被養在空空如也的魚缸裡,一天又一天的吃吃睡睡直到胖到游不動,王惟翰寧願當那隻被姚津雲親手打破的玻璃海豚。

  姚津雲定定的看著他。

  「你會想要類似的待遇嗎?」

  王惟翰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血液直衝頭頂,強烈到幾乎可以聽見血管的脈動。

  「想。」毫不考慮的回答。

  姚津雲用手肘撐起臉,很惡意的笑了。「你確定?你要讓我銬起來做、在你身上咬出痕跡、綁著你到天亮、用煙燙你?」

  很久沒有看到這樣的笑臉,很久沒有聽見這樣的口吻。王惟翰迷戀的看著姚津雲,依然毫不考慮的點了點頭。

  

  被銬起的雙手沒有任何掙扎的意圖,王惟翰呆呆的盯著姚津雲,對方身上那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氣質牢牢勾住了他的視線。

  被盯著看的人此刻正跪在仰臥的王惟翰腿間,兩手搭在他膝上,從膝蓋到大腿到腰際到肚子到胸前,像貓一樣沿著他的身體線條往上移動。

  被姚津雲的手掌爬撫過的皮膚,沿線留下滾燙的體溫。王惟翰屏住呼吸,看著那張愈來愈靠近的臉,感覺欲望像夏天的熱氣一樣充滿身上每個毛細孔。

  姚津雲整個人覆在王惟翰身上,勾著笑的嘴唇距離王惟翰的下巴只有幾公分。

  從那雙狹長眼睛裡向自己直擊過來的是從未見過的強烈誘惑。王惟翰心臟狂跳到有點發痛,察覺到姚津雲的身體又往上挪了一點。

  正當他準備好要被吻時,那兩片溫熱的嘴唇卻懸在他嘴巴上方,沒有印下來。

  「惟翰。」

  低低的聲音像浸過水一樣,喊著自己的名字。王惟翰呻吟了一聲,隔著T恤被揉按著的乳頭立刻硬了起來。

  「……惟翰。」

  「嗚……」連聲音都充滿誘惑,這種叫法的意圖太明顯了。

  王惟翰很沒用的中了計,乖乖的紅著臉紅著耳朵,張開嘴巴喘氣。體內滿溢的欲望無處可去,從眼睛裡把淚水給擠了出來。

  在胸前揉弄的手指很輕柔,卻又總是在他舒服到快要失神的時候加重力道,讓他痛得叫出聲音。

  「……啊!」又被捏了……王惟翰視線朦朧起來。

  姚津雲撐起上半身,帶著同樣惡意的微笑,伸手掀起他的T恤,直接用手指彈著那兩處已經敏感到發痛的紅點。

  王惟翰咬緊了牙關。隔著衣物的碰觸和直接接觸又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以往都是自己主動,把老師壓在身下,摸他的身體、吸吮他所有敏感的地方;除了生理上的快感之外,能看見老師咬牙閉眼的模樣、聽見他關也關不住的呻吟,這些刺激才是做愛時最大的快樂來源。

  如今兩人交換立場,只是被愛撫乳頭而已,自己卻對層出不窮的快感和各種疼痛產生了類似恐懼的反應。

  好歹有過一年的經驗了,怎麼會那麼……遜?

  惡魔般的音色在耳邊響起,很輕很輕的問道:

  「這樣揉……會不會痛?」

  「有一點……」

  「只有一點而已嗎?」

  那還不夠……姚津雲低低的笑了,右手繼續反覆蹂躪著王惟翰兩邊乳頭,左手往下扣住了他的短褲,連同內褲一起,慢吞吞的往下扯。

  「……嗚……」下半身接觸到空氣的同時,早已勃起的器官也跟著暴露在燈光下。

  「都還沒有摸就變成這樣了……」姚津雲按開王惟翰試圖併攏的雙腿,右手握住他只因為胸部被愛撫就硬挺的性器。

  「……啊!」

  姚津雲又笑了,伸長左手到床頭櫃上摸來煙盒,俐落的敲出一支煙,用舌尖把香煙引進唇間,輕輕叼在嘴上。

  把煙盒丟回原位,姚津雲再次伸手,從抽屜裡拿出打火機,熟練地把煙點燃之後,丟開打火機,深深地吸了一口。

  拿煙點煙的動作都用左手完成,他右手仍然握著王惟翰的陰莖,時輕時重的摩挲著。

  「……老師,你……不是戒煙了嗎?」被撫摸的快感一波一波襲來,這句話問得很艱困。

  看著煙頭的紅光因為那一吸一吐而時明時暗,王惟翰才察覺從剛才躺上枕頭時就聞到的那股嗆嗆的味道是什麼。

  是煙味。

  熏到連枕頭上都有味道,想必抽了好一陣子。記得剛認識時他就已經戒掉了,為什麼又開始抽?又……為什麼在這種狀況下點煙?

  姚津雲沒有回答,把煙推到嘴角,偏著頭露齒而笑,勾人的眼睛微微彎起。

  他咬著煙側著頭的笑臉很迷人,握在王惟翰腿間的那雙手停下了摩擦的動作,用拇指沾著滲出的體液,在尖端上畫著圈。

  「燙在這裡,好不好?」誘哄的語氣既輕柔又愉快。

  「……!」王惟翰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姚津雲抬手把叼在嘴裡的煙拿下,輕輕伏低身子,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啊……這裡不行……溼成這樣,煙會熄掉……」

  罔顧王惟翰的掙扎和退縮,他修長的手指執拗地擺弄著那因為驚嚇而漸漸失去硬度的器官,最後更索性低下頭,將舌頭貼了上去。

  姚津雲喉間的笑聲跟舌尖傳來的顫抖幾乎同頻。他一邊舔著,一邊用嘆息般的音調問道:「惟翰,燙在哪裡好?你想燙在看得見的地方,還是看不見的地方?」

  「我……我不知道……」王惟翰閉緊眼睛,全身抖得不像話,剛剛瞬間冷卻的欲望再次被姚津雲的溫唇軟舌勾了起來,連拂在自己腿間的鼻息都淫靡得驚人。

  王惟翰咬著牙,目不見物的黑暗讓他更容易想像高溫灼上皮膚的痛楚。感覺姚津雲的唇舌離開了自己的性器,失落感跟著加入混亂的情緒之中。

  在窒息般的沉默裡,聽見衣服摩擦的聲音。王惟翰仍然不敢睜眼,分不清楚這種彷彿被某種力量拉著向下墜落的感覺到底是肇因於恐懼還是扭曲的期待。

  「惟翰,把眼睛張開。」

  光滑的膚觸貼上自己裸露的胸膛,溫暖的舌尖在眼角舔了一下。

  王惟翰睜開眼睛,看見姚津雲貼得很近的臉。線條端正的額眉眼鼻,組成的笑容在床頭燈光下看起來竟有幾分壓抑不住的瘋狂。

  姚津雲跨坐在王惟翰腰間,睡衣的扣子完全解開,往後拉下一半,露出骨感的兩肩和胸腹。他反覆舔著王惟翰兩邊眼角,把所有流下來的淚水全部舔掉,慢慢直起了身子。

  藏在左手掌心的煙仍然燃著,幾縷白煙蜿蜒著從指縫間鑽出。姚津雲嘗著留在舌尖的淚水鹹味,眼神有點渙散。

  「你在哭了……你會怕?」

  身上那人側著頭望向自己的模樣隱約像個孩子。

  王惟翰仰望著姚津雲,啞著聲音開口:「老師……你喜歡我嗎?」

  「喜歡啊,很喜歡……」左手靈巧的把煙翻出掌心,右手在對方胸前輕輕撫弄著,像在找尋最適合按下烙印的位置。

  王惟翰吞了一口口水。喜歡啊……「那我不怕。」

  姚津雲笑著重覆一次:「不怕?」

  「不怕。」如果這樣的狂氣是你的本性,那就讓我就跟你一起捲進去。

  「……騙子。」姚津雲皺起了眉。

  王惟翰一怔。「我沒有騙你。」

  皺起的眉一下子鬆開,姚津雲露出略帶神經質的笑容,右手食指在王惟翰左胸上一按,輕聲問道:「這裡好不好?」

  這裡是心臟的位置。

  王惟翰呼吸困難起來。

  小時候曾經在拜拜上香時被香頭上跌下來的香灰燙傷手指,只是輕輕碰到而已就起了一個水泡。燒燙傷真的很痛,那種怎麼樣也無法冷卻下來的灼熱感至今記憶猶新。

  拿煙頭直接燙上皮膚,肯定比那時候不小心灼傷更痛。

  心跳得太快,手腳就會失去力氣。看見挾著煙的手指漸漸朝自己胸口逼近,王惟翰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姚津雲腿上的那三個傷痕。

  被衣物蓋住的部位皮膚總是特別薄,愈是內側的地方就愈怕痛。想像著他當時是用什麼樣的心情什麼樣的表情按下煙頭,王惟翰轉開臉,瞬間有了想哭的衝動。

  「……!」

  往旁別開的臉忽然被箝制住,硬是轉回原位。

  幹嘛……?王惟翰緊張的看著姚津雲。原本以為下一秒就要燙上來的香煙又被他用微妙的手勢收回左手掌心。

  臉頰被他捏得很牢,有點痛。

  「你看著。」

  姚津雲右手固定住王惟翰的臉,同時抬起左手,展開了手掌,讓收在掌心的煙頭翻轉出來,朝著他自己。

  「……老師……?」看著……什麼?

  拿著煙的手並沒有對身下的人施虐。姚津雲歪著頭,臉上的笑意陡然變深,迎著王惟翰詫異的視線,緩緩把煙頭按向自己裸露的胸膛。

  王惟翰睜大了眼睛,疼痛的感覺一下子從胸腔炸開到喉頭,喉嚨痛到幾乎發不出聲音,費盡全力喊出的那聲「不要」變調到連自己都認不出來。

  一下,兩下,三下。

  重重按下之後,連眉頭也沒皺,優雅的手指微微折出骨節,變換著位置,壓下新的傷痕。

  姚津雲臉上的笑容很美麗,也很歇斯底里。一直到這一刻,王惟翰才知道原來心痛是可以殺人的。

  「老師!你……你不要再……老師--!」被銬起的雙手用力拉扯,金屬交擊的聲音在房裡瘋狂地響著。

  短短幾秒的時間,在無能為力的人眼中,就像一輩子那麼長。

  「不要……你不要再燙了!」

  再也壓不住王惟翰拼命掙扎的身體,姚津雲整個人被掀翻,手裡的煙也被甩得老遠。

  見他的煙終於離手,王惟翰才止住了動作,身體摔回床上,大口大口喘著氣。

  順完呼吸之後,就是止也止不住的眼淚。

  「為什麼哭?」姚津雲的聲音啞啞的。「你不是希望這樣嗎?你不是喜歡這樣嗎?」

  「不是……」王惟翰哭得有點慘,視線一片模糊,被淚水弄得什麼都看不清楚。「我不是要這樣……」

  不是要你傷害自己。

  「……。」

  「放開我……」王惟翰抽著鼻子,努力吞回眼淚,讓自己冷靜下來。

  姚津雲跨下床,從床頭櫃裡找出鑰匙。一解開手銬,整個人就被王惟翰用力拉住,壓到床上。

  「痛嗎?會痛嗎?要……要趕快沖水、擦藥……」

  半掛在身上的睡衣被笨拙而急躁的撥開,姚津雲後腦平平貼著柔軟的床舖,半垂著眼睫往下望,等著年輕的戀人帶著來不及擦乾的眼淚和疑惑的表情,從自己的胸前抬起頭。

  ……沒有傷痕。

  「怎麼……」王惟翰用十指在那片蒼白的皮膚上確認,的確沒有任何傷痕。

  「我把煙捏熄了。」

  姚津雲露出的笑容與剛才那種恍惚而誘惑的笑不一樣。

  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上揚的唇角和流轉的眼神,輕描淡寫的惡意夾雜著似有似無的輕蔑,讓王惟翰按在他胸前的雙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

  手腕因為用力掙扎和磨擦,從皮到骨都在痛。

  頭頂好像曾經撞到床頭櫃,現在也開始痛了。

  大聲喊叫後又嗚嗚咽咽哭過的喉嚨也很痛。

  但最痛的還是被姚津雲拿煙自殘的那一幕重擊過的胸口。

  「……這樣耍我……很有趣嗎?」

  「還可以。」

  順應著無法排遣的憤怒揮出一拳,當拳頭狠狠打中姚津雲顴骨時,王惟翰立刻就後悔了。

  這麼用力打他的臉,明天一定會出現瘀青,就像阿浩找人打他那次一樣,要過好幾天才會消……王惟翰咬緊牙關,眼淚一顆顆掉了下來。種種凌亂的情緒壓得他喘不過氣--憤怒自責怨恨心疼,最後都被捲進了名為絕望的漩渦之中。

  被按在床上的姚津雲慢慢轉回了臉。王惟翰完全沒有勇氣再面對他的任何表情和話語,近乎狼狽地在跟他四目交望之前放開雙手,落荒而逃。

  翻身到床角背對著姚津雲,王惟翰捲住薄被抱住枕頭,拼命壓抑著喉間的哭聲,一邊卻又敏銳無比地聽見對方在起身時發出了輕微的痛哼。

  床頭燈「喀」地一聲被關掉,房裡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感覺到姚津雲慢吞吞的躺回枕頭上,聽見他愈調愈勻的呼吸聲,王惟翰想起被子只有一條,於是一邊哭,一邊把捲在自己身上的薄被拉出一半,用背脊推向他。

  被分過去的棉被就這麼堆在兩人中間,沒有任何動靜。

  「……嗚……!」

  過去一年多以來,每個一起度過的夜晚,姚津雲總是先他一步躺上床,然後把身上的棉被分一角過來。

  王惟翰咬住枕頭,身體往前弓到不能再弓,全身都在用力,哽咽的聲音卻還是從齒縫間漏了出來。

  腦袋裡極度缺氧,再哭下去好像會變聾變瞎,可是就是無法停下來。

  完蛋了,已經沒有以後了。

  只是被耍著玩而已,只有自己在一頭熱而已。

  想要被平等對待的願望永遠不會實現。

*     *     *     *     *

  天光透過窗簾照進屋裡,王惟翰在手機鬧鈴響之前醒了過來。

  忘了昨天晚上自己究竟哭了多久才累到睡著,只覺得眼睛和喉嚨都很痛。恍恍惚惚地坐起身,轉頭往旁邊一看,姚津雲略顯蒼白的睡臉一下子映入眼簾。

  昨晚分過去的被子仍然夾在兩人中間,姚津雲像埃及法老王的木乃伊一樣平平躺著,兩手交疊在胸腹之間,十指無意識地抓著有點皺的睡衣。

  還沒醒過來。

  那挨了自己一拳的左頰果然浮現出明顯的瘀痕。剛睡醒的大學生駝著背坐在床上,呆呆地盯著身邊人的臉,看了很久很久,忘了眨的眼睛又開始發痠發熱。

  不行……已經沒有水份可以再浪費了。用力閉緊眼睛再睜開,王惟翰吸了吸鼻子,伸手拎起薄被,輕輕為姚津雲蓋上。

  這人睡起覺來一向安穩,睡相好得不得了。

  只除了有一次……還記得是高三的秋天,那次姚津雲重感冒,吃完藥之後,還沒十一點就被副作用整得昏昏欲睡,話沒說兩句就往床上倒,王惟翰也只好跟著早早上床睡覺。

  並肩睡到半夜,姚津雲忽然軟綿綿的靠了過來。被枕邊人前所未有的親近動作給弄醒的王惟翰雖然睡得迷迷糊糊,但在黑暗中,那微微發著燒的體溫和主動纏上來的雙手貼到自己身上時所帶來的感覺,他至今仍然清楚的記得。

  「……!」

  又在這種時候想起那些平常不會想起的事……王惟翰沒來由地打了一個寒顫,拉到一半的被子直接脫手,掉到姚津雲身上。

  「唔……」

  糟糕……聽見姚津雲發出聲音,王惟翰緊張得全身僵硬,動也不敢動,直到那張睡臉上皺起的眉緩緩地舒展開來,他才鬆了一口氣。

  輕手輕腳的下床,站在床邊俯視著姚津雲,為自己剛才的緊張感到悲哀。

  為什麼要那麼怕他醒來?

  因為光是看著睡臉,就已經快要受不了了。

  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王惟翰拿起手機看時間,現在是早上七點半,搭車回學校要一個小時左右,正好可以趕上系上活動事前準備的集合時間。

  伸手胡亂抹了抹臉,王惟翰換回T恤和牛仔褲,輕手輕腳的離開臥房。

  刷完牙之後,把一直放在姚津雲漱口杯裡的那支牙刷收進背包,頭也不回的穿上鞋子,走出大門。

  鎖好門,打開鞋櫃,把鑰匙放進姚津雲的皮鞋裡。

  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可以。

  一直到坐上了捷運,王惟翰才鬆開咬緊的牙關,伏下身子把臉藏進撐在膝上的手臂裡,任空曠車廂裡流瀉的冷氣把被淚水沾溼的臉頰一次又一次地吹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