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日候漸暖,即使到了中夜,一襲薄衫也不覺涼意。
門口傳來輕扣聲,杜兼人抬起頭,看見白衣飄然的寧東風手捧托盤出現在門邊。
他笑瞇瞇地走進書房,將托盤放下。
杜兼人看向托盤,上頭是切片的冷豬肉、冷鴨肉,還有一壺熱茶。
「哪有人喝茶配肉的?」
寧東風捏起一塊鴨肉入口。「這是今天祭城隍的供品,口味很不錯。雖然我也帶了酒回來,但……」
伸手拍拍桌上的一疊公文。「酒會誤事,不能喝。」
「酒會誤事,怎麼你身上酒香陣陣?」杜兼人拍開他壓在公文上的手。
「批書牘的又不是我。」
此言換來對方怒目瞪視,寧東風嘿嘿一笑,伸腳拐來張凳子坐下,捏起一片豬肉,送到杜兼人嘴邊。
被餵食的人選擇視而不見:「我只是代筆,還是要你過目,畢竟我不曾學幕……」
他張嘴說話,寧東風也不收回挾著肉片的手,那片豬肉就在他唇前晃呀晃的,不時與他口唇相觸。
吃嘛。吃嘛吃嘛吃嘛。知縣大人漂亮的眼睛眨呀眨地如此傾訴。
杜兼人百般無奈,張嘴將豬肉咬入口中。
寧東風手也沒擦,就拿起桌邊他批好的公文看了起來,隨隨便便地邊看邊點頭,一張翻過一張。
這人真的有看進去嗎?杜兼人伸手倒了杯茶。
他是因為欽羨寧東風的仁心才應聘的,誰知入幕之後,等在眼前的是堆積如山的書牘──這兩個月來,寧東風把所有公文、狀紙全都推給他,幾乎不過問,只是偶爾晃過來抽幾張文書草草檢視。
真是……散漫啊。
記得上次當他這麼埋怨時,陸谷就大驚小怪起來。
「之前大人親自批文,那樣才叫奇怪!這些雜務原本就是咱們的工作啊!」
閱狀和公文往來叫做雜務……那,一個官應該做些什麼?
「大人有身分嘛!他要做的其他事可重要了。」陸谷的鼻子翹得高高,與有榮焉:「拜社稷、祭城隍、鞭春牛、撫孤鬼、獎善嘉孝、矜貧恤獨、宣揚政教……」
洋洋灑灑唸了一串,都是表面功夫。
冬寒早過,農時將至,民間生計沸沸揚揚地活動起來。
杜兼人每天關在書房裡跟書牘纏鬥,寧大人東風呢?他像隻花蝴蝶一般到處主持各種大小祭典,常常喝得醉醺醺地回來,還不忘為可憐的幕賓打包一些供品充作宵夜。
如此情形,常令杜兼人萌生哭笑不得之感。
茶湯入喉,他緩緩睜眼,才剛放下茶杯,又是一片鴨肉送到唇邊。
他伸手接過鴨肉放回盤中,對上寧東風微彎的眼。「大人今天似乎喝得特別醉。」
「有嗎?」寧東風伸手摸摸臉。「可能是因為我今天心情好。」
摸臉也不擦手,鴨肉的油脂都沾到臉上去了……雖然兩個月來從沒見他心情不好過,杜兼人還是很配合地問:「為什麼今天心情好?」
「今天祭城隍,我才想到現在已經三月初三了。」
見他笑彎了眼,杜兼人好奇問道:「三月初三便如何?」
「三、四月開始農忙。」寧東風一手拿著方才抽來看的文書,另一手在尚未處理另一疊文書上拍了拍。「這些不知所云、芝麻綠豆的狀紙就會少多了……兼人,你的眼神怎麼帶著怨氣?我每張公文、狀紙都會親自再看過,可沒全部推給你扛。」
「……你看是看了,但都如過眼雲煙,全無意見。」他嘆口氣:「這般撒手不管,我做起事來實在惶恐。」
「什麼過眼雲煙、全無意見?」寧東風抬頭衝他一笑,拈起一張公文:「像這份要上呈給知州的文書,我就有點意見了。」
杜兼人接過公文,細細讀了一遍;沒有錯文或別字,案情也申詳得明明白白,實在看不出何處不妥,只好問道:「有何問題?」
「嗯……」寧東風並不明言,在手上那疊公文中略一翻找,抽出另一張文書,遞給杜兼人。
「這是巡檢司上呈的公文,你仔細對照一番,便可得知。」
杜兼人依言接過,反覆對照讀了數次,仍是看不出端倪。
見他皺眉苦思不得其解,寧東風笑道:「依你的性格,只怕也看不出來。瞧,你寫的這句『案情詳察究辦,已無疑義』,問題就出在這裡。」
杜兼人不解地望向他。「案情的確已詳察究辦,這句有何不妥?」
「只須改動一字,就千妥萬妥。」他伸出食指往紙上一點,停在「已無疑義」的「已」字上頭。
「改成『似無疑義』或『應無疑義』即可。」
「為什麼?」杜兼人仍不明白。
「因為這句寫得斬釘截鐵,彷彿我這小小知縣英明神武、自信滿滿;相對就顯得咱們上頭層層知州知府顢頇無能了。如不改動,上頭非藉此找我麻煩不可。」
杜兼人抿唇不語。
寧東風也不在意,逕自喝茶吃肉;良久,才聽見對方慢慢吐話:
「明明白白的小事,也要選用模糊的字眼……這就是官場常規?」語氣頗不以為然。
「不,這是世俗人情的常規。只是到了官場就牽扯上權力與陋習,也牽扯上我的官帽跟性命。」
觀察著他的臉色,寧東風續道:
「人的位置愈高、名聲愈好,反而往往愈怕被人看不起。看不起他的人若真有點材料,那就更是天誅地滅、勢不兩立了。你聰明正直,文采又好,這種鳥事應當經歷過……你之前與我鬥嘴鬥舌沒一次落下風,這點人情你不會不懂的。」
懂。怎麼不懂?四年前,那人又急又怒的口吻如今言猶在耳。
我詩才不及你,文才亦不及你,城裡士人們都拿我當茶餘飯後的笑話,說若是你代我應試,必不會連年落第……有你在身邊,我只覺得窩囊,好似一輩子出不了頭……
「我不曾瞧輕任何人。」
很久沒有想起過去的事了。杜兼人閉上眼,原以為心情會激動起來,哪知油然而生的卻是一股揮也揮不去的無能為力。
「是啊。可是那些人自己瞧輕自己,就覺得別人都瞧不起他了。雖然我們心知肚明,但為了自保,有時還是得拐彎抹角的。」
寧東風的聲音清澈又平和,引人睜眼相看。
睜開眼睛那一瞬間,杜兼人微感茫然。
那繁華到近乎墮落的城市、那丰采翩翩卻又畏畏縮縮的人、那高懸在陰暗廳堂上的明鏡、那徘徊在門牆間的腐敗氣味……一睜眼全都不見了。
鼻間是春夜裡鄉野獨有的清爽風息,眼前是一張嚼著肉片的俊美面皮。
杜兼人忍不住笑道:「你剛剛說這是世俗常規,那世俗之人也包括你嗎?」
「自然包括。」他又捏起一片鴨肉送往對方嘴邊。
「你覺得有誰瞧輕你?」杜兼人再次伸手接來放下。
「除了你一個,只怕也沒別人了。」
「我幾時曾瞧不起你?」
「哼,你方才說我對你撒手不管,分明是質疑我沒把公文看入眼中。」
杜兼人拱手賠罪:「是我失禮了,您大人有大量。」
「是啊,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寧東風一邊講話,嘴巴卻沒有停過,豬肉鴨肉一下子被他掃去了半盤。
「等四月之後,你好好看著陸谷,就知道什麼叫『心力交瘁』。他用一整個秋冬把自己養得肥肥胖胖,還在四月之前特意告假,就是為了要應付春夏時節的大小稅事。事有專精,我想幫都無從幫起,只能誠心祝他多福多壽。」
隨著天氣漸暖,陸谷的確愈來愈緊張;他原本就像個老頭,近日更顯嘮叨了。
「也許你肯少捉弄他一點,就算是無上的體諒了吧。」
想起兩個月前陸谷為了那張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的地契又心煩又迷惑的模樣,杜兼人深深感到同情。他這樣容易緊張的性格在寧東風手下做事根本是跟錯了人。
「嗯呣……」
「大人?」
知縣大人沒有回話,因為他趴在桌上睡著了。臂彎中露出的臉頰泛著酒後特有的紅暈,睡夢裡還打了兩個酒嗝。
「……」杜兼人翻了翻白眼。
說不定自己也跟錯了人。
* * * * *
三天後,長假結束的陸谷風風光光地回到富清。
「大人大人,我又帶來新的蘇州風格啦!您瞧!這大袖飄飄的多雅致啊!」
寧東風看著陸谷手上的湖紗白袍、淺面僧鞋,疑道:「跟上次那套有何不同?」
「當然不同,您穿上、穿上就知道……」陸谷一邊說,一邊開始剝起寧東風的官服。「每次去蘇州,那兒公子們的服裝樣式都不同,我真怕大人趕不著這些流行呢。」
「你、你等等……」
杜兼人站在一旁看他被陸谷擺弄,面上漾著有趣的笑意。
他的反應讓寧東風尷尬起來。
著裝完畢。看那件輕飄飄的白袍「掛」在寧東風身上,杜兼人別開臉,忍笑道:
「這衣衫輕柔素淨,光這麼一掛,就襯得大人丰姿閑雅;若是行走起來,想必更加飄然出塵,迷倒眾生。」
「沒錯沒錯!」杜先生還蠻會說話的嘛!陸谷頻頻點頭。
「最好是能迷倒眾生……」
見他取笑,寧東風反而不再那麼尷尬。他舉起雙手端詳,輕飄飄的衣袖幾乎垂到地上,讓他看起來像隻白色的大蝴蝶。
這成什麼樣子啊?如此大袖,若向人彎身作揖,袖尾大概會層層堆在鞋面上。
杜兼人笑了出來:「真美,真美,不愧是蘇州手藝。若是穿上此衣出門,大人可得注意身分儀態,要站不斜軀、坐不傾身,方顯雍容大度。」
雍容大度?穿成這樣還能出門嗎?寧東風瞪他一眼。
「杜先生若喜歡,不如就讓給你穿。」
杜兼人連連搖手,敬謝不敏:「唯有大人這般雅望才能與此服相襯,兼人相貌寒酸,是萬萬匹配不起的。」
眼看自己精挑細選的禮物要被主子當面轉手,陸谷連忙上前搶道:
「是啊是啊,杜先生說得對……啊啊,杜先生,我不是說你真的相貌寒酸……」
他一邊說,一邊從箱篋中拿出一本藍皮書冊,笑道:「要給杜先生的禮物在這兒,這本書是江南刻行的新書,書舖的小哥說,現在蘇州學幕的人可是人手一冊。」
「給我的?」瞧見是本線裝書,杜兼人微感興味。
寧東風率先伸手接過。
書封用顏楷題著「蘇杭賢吏妙牘」六個大字。
「蘇杭……賢吏?妙牘?」寧東風唸出書名。
陸谷熱切地點頭。
「這本書是蘇州知州的幕僚所編,收錄近年江南一帶官員的判牘、公文等,書中案例詳盡,對官門書吏很有幫助,一時那個……蘇州紙貴。」
「『洛陽紙貴』有典故的,不是到了蘇州就變成蘇州紙貴。」
寧東風豈會放過取笑他的機會。見杜兼人站到自己身旁,他翻開書本,讓對方拿著右半邊。
「大人您別挑毛病。」陸谷不以為意,笑嘻嘻地看向杜兼人。「總之,杜先生第一次當幕賓,多看看前輩如何下刀下筆,總是好事。」
杜兼人低頭翻著書頁,說道:「以前從未有官吏將書牘付梓印行,這蘇州編書之人首開先例,的確堪稱創舉……」
「哼,這些『賢吏』只怕都活得好好的吧?讓幕僚刊行自己的判牘,還下了這麼個書名,我看不是下面的在逢迎拍馬就是上面的想沽名釣譽。」
聽寧東風罵得尖酸,杜兼人只微微一笑,低頭看書。
書跋書序果然一片歌功頌德,杜兼人草草掃過。翻到目錄頁細讀條目時,他忽然全身一僵。
蘇杭賢吏,江南的好官。
是了……編集判牘,冠以賢名。這般抬高身價的大好閒事,怎麼可能會漏了他?
手指飛快翻動,翻到其中一頁,停了下來。嶄新的紙面,印著那個「賢吏」的名字。
煙雨江南原是自己出生成長的地方,但如今想來,卻盡是腐敗的氣味……再翻到下頁,杜兼人眼神忽顯迷離,手指發起抖來,怎麼樣也無法讀下去。
寧東風立刻察覺他的異樣。「……杜先生?」
杜兼人呆然立在原地,連書被抽走了也渾然無所覺。
見他如此反應,寧東風有點著急,把書本往旁一擱,伸手輕輕握住他雙掌。
「兼人?」
寧東風十指微微用力,肩膀與杜兼人相碰,在他耳邊又叫了一次。
大人真的偏心啊……陸谷抱著那本被推向自己胸口的藍皮書,兩眼瞪得老大。
「……!」
杜兼人忽然回過神,只覺手上傳來陣陣暖意,一低頭,就見寧東風瘦長卻有力的十指正試圖穩住自己顫抖的雙手。
「你怎麼了?」
「我……」心跳得又快又急。「……頭痛……」
「頭痛?」方才還言笑自若,怎麼忽然就頭痛?
寧東風皺眉端詳著杜兼人蒼白如紙的臉色,傾身卻探他前額溫度,他卻彷如受到驚嚇般猛然後退,急急地抽回了手。
「我……累了,先告退……」
杜兼人喃喃丟下這句話,匆匆轉身,快步離開了辦公的琴堂。
「頭痛是患了風寒吧?天氣都這麼暖了,杜先生的身子果然太單薄。」
看著他的背影從門外消失,陸谷還沒唸完:「不過應對進退的禮貌,他可得再學一學。就算身體不適,像這般扭頭就走也太不像話了。」
寧東風沒有聽進陸谷的抱怨。
方才握在自己掌心的那雙手,冰冷似雪的膚觸猶在,掌面上還留有薄汗。杜兼人的情緒表現一向淡泊,相處至今,自己從未見他如此失態過。
「陸谷兄,這本書可否先借給我?」
「大人要借,自然是可以的。」陸谷雖然納悶,仍是把書本遞了過去。
寧東風接過書,一頁頁翻著,口中問道:「你可記得杜先生鄉居何處?」
「當然記得。」陸谷點頭,衙裡較重要的人事書冊都是他一手保管的。「杜先生雖無南方口音,但我謄寫本子時問過他,他說祖籍在吳縣。」
吳縣……寧東風手上翻得更急了。
吳縣是蘇州大縣。蘇州人文薈萃,正是手上這本判牘合集的編纂之地。
翻到剛才讓杜兼人白了臉色的那一頁,書頁上印著前任吳縣知縣之名。寧東風邊翻邊讀。書上寫了什麼?什麼內容會讓人如此激動?
他在數頁之後的判文中找到了杜兼人的名字。
「第二判……嬖幸爭寵之妙判……」
寧東風臉色一變。
* * * * * *
月光從窗櫺間灑落,映得窗旁持杯的手蒼白若雪。
托寧東風的福。他從祭典上偷摸回來的鄉村野釀,味道還不壞。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杜兼人手上陶杯一轉:「我們可也是同宗呢。」
他從來就量淺,喝了兩杯下肚,眼神已略顯迷離。
出來行走之後就極少碰酒了,但過去其實常常喝。小酌到微醉,酒入豪腸,正是雅興大發之時。
好風好月的夜晚,文友們總會在湖畔柳下圍坐成圈,只消把手一伸,就會有紙筆遞上,身旁捧硯的人不分尊卑親疏,也許是縣學裡的夫子、也有可能是新科貢生……
夜風涼涼地吹在臉上,他緩緩閤眼又睜眼。不知這四年和過去的那十八年,究竟哪一段才是虛幻的夢境。
平常這個時候,寧東風應該要拎著宵夜進來了。雖然他把書牘判詞都推給自己處理,但想想這人也還算義氣,不論是阻力還是助力,至少常來陪伴。
回想起傍晚匆匆離開琴堂時的表現,杜兼人自覺失態。寧東風個性警醒,必定會聯想到書中內容。
若他看了那本書,就就會知道他的過去了──他「官方記載」的過去。
杜兼人不想揣測對方會怎麼想。
「他怎麼想……跟我無關的。」
寧東風如果願意問,他會告訴他真相;他如果信了那「官方記載」,那也由他。
因為身世無法為官,讀書完全只為自己……這樣真的比別人快樂嗎?
「你一個人喝酒?真沒義氣。」
杜兼人轉頭望向門口,訝然道:「你還穿著這身蠢衣服?」
剛才還被稱讚「丰姿閑雅、迷倒眾生」的縣令大人聞言哭笑不得。
「我擔心你,所以特來探望……這就是你的感想?」
杜兼人抿唇微笑。
寧東風拖著兩條飄飄大袖走入房中,看見杜兼人手上的小陶杯,搖頭道:
「舉杯澆愁愁更愁,人只該在開心時喝酒,傷心時是喝不得的。」
杜兼人摸著杯緣笑道:「你又怎知我傷心?」
「我與你相處時日不算短,怎麼不知你此時傷心?」見他又倒了杯酒,月光下的臉龐一直帶笑,寧東風補上一句:「……雖然看不太出來。」
「我不傷心,只是略有感慨。」杜兼人仍坐在窗檯上,指著對方垂地的左袖:「吳縣知縣的第二則妙判,想必你看出端倪了。有什麼疑問儘管說,我言無不盡。」
「言無不盡……是嗎?」他拿出藏在袖中的藍皮書冊,放在桌上。
「我是言無不盡,只是不知你會不會信。」
「你說的我當然信。」
寧東風走到窗邊,拿過他手中酒壺,就唇喝了一口。
兩人無語,都在等對方開口。良久,杜兼人才笑道:「你快問吧,我不知該從何說起。」
寧東風皺著眉,心裡斟酌了半天,問出第一件事:「你曾為人僕役?」
為人僕役……說得實在客氣。杜兼人看著寧東風幾乎揪成一線的雙眉。
「我自幼家貧,七歲就被賣入富人家。」
「……」
「你別一臉哀悽。那戶人家心地善良,我在那裡吃飽穿暖,專門陪著少爺當書僮,除了偶爾代替他被夫子罰打手心外,從來沒吃過什麼苦。」
……說是書僮。可是判文上明白寫著「嬖幸爭寵」。寧東風無言地望向手上的藍皮書冊。
杜兼人續道:「少爺讀什麼書,我就讀什麼書,連這個名字都是教書夫子幫我取的。那時我什麼都還不會,夫子卻捻著鬍鬚說,汝也兼人,宜退之。」
「那,後來為何會落得如此?判文中說你……」
「是,就如判文所言,我以色惑主,恃寵而驕。少爺娶妻,我居然因此爭風吃醋……狀紙正是少夫人所呈,她是大家閨秀,性情仁厚,但委實忍無可忍……。」
閱讀判文時,寧東風已感難受;此時由杜兼人照本宣科出來,更令他胸口煩悶,無可宣洩。
寧東風皺起眉,仰頭又灌了幾口酒。
「你真的以色惑主、恃寵而驕、爭風吃醋?」
杜兼人眼神一黯,望向寧東風。
「是啊。」
說好說歹,反正都是同一件事。任憑自己記憶中梅影橫窗共筆墨、兩小無猜意繾綣,翻作文字不過就是狡奴忤主、嬖幸爭寵。
那也沒什麼好瞞的。
「你那少爺又是什麼樣的人?」
「他就是個讀書人。逃不了功名科考,很普通的讀書人。我們上回說到的世俗人情,說不定也……」
杜兼人猛然住了口,把杯裡的酒喝乾。
寧東風看著他喝酒的樣子。
判詞中寫著「狡僮兼人自負才學,言行無狀,驕其家主」。
他是遭嫉了。遭到那個一起讀書的少爺妒忌。少夫人提狀上告,說不定早得了夫君默許。
「……那人才華既不及你,自求上進也就是了,卻反而怨恨在心,真是窩囊至極。」
「城中文人何其多,我跟著他讀書,自然略通一點文墨,那又算得上什麼?他卻對此耿耿於懷。」
說到這裡,杜兼人忽感好笑。
「沒出這事,我還真不知道我這個書僮當得多麼威風。不但跟少爺同進同出、平起平坐,他要娶妻,我居然還大力反對,當真不識抬舉。」
「……知縣審案時,你也是這般認罪的?」
「我當時如果知道要認罪,也就不會有這則妙判了。」
寧東風默然,心頭鬱悶到了極點,舉起酒壺往嘴裡猛灌。
杜兼人繼續說道:
「其實,少夫人遞狀告我,也只是想略施顏色而已。家裡沒人狠得下手教訓這個囂張跋扈的書僮,官老爺總有辦法嚇嚇我吧?」
「哪裡知道你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拗骨頭,寧願上公堂也不願反省。」
寧東風接話接得很順,語氣悶悶不樂。杜兼人盯著他瞧,發現他似乎醉了;伸手跟他要酒壺,他卻不給。
「我的酒快被你喝完了,還我。」
「不還,什麼你的酒,在這縣衙內的東西都是我的。」
杜兼人無奈地看著寧東風再度灌下幾口酒。
藍皮書冊靜靜躺在桌面上。
寧東風翻著書,咂了咂嘴才開口:「判文寫說,你自恃才華,不知悔改,還當堂撒潑。」
「這點就要請教寧大人了。公堂之上有問必答,不卑不亢,是否就算當堂撒潑?」
他只是不願承認自己沒做過的事,不因與同性相戀而羞恥慚愧,就讓高坐堂前的縣官大人火冒三丈,驚堂木響聲不絕。
寧東風不回答,繼續唸道:
「……因原告求情,免去重刑,判杖五十,掌頰三百,以儆效尤。發付官賣,金歸原告李家……哼。」
聽他讀書,杜兼人微感茫然。受杖受辱的明明是自己,但寧東風此時的表情卻彷彿比他痛上千萬倍似的。
「是誰買了你?」他問道。
「一個文友。少爺央他出面買我。」
「就說是個窩囊的東西!」寧東風啐道:「連自己出面都不敢?」
杜兼人笑道:
「他就是不敢。
「把我買回之後,他原本還想端端架子,說是給我這個不識大體的傻瓜一點教訓;結果我躺了兩個月還養不好傷,他後來什麼都不敢再說。
「好不容易挨到可以下床,我立刻要回身契離開李家。但我窮得很,賣身錢只能慢慢攤還,現在還欠著那文友幾兩銀吶。」
經過「求情」的五十杖還讓他躺了兩個月?寧東風緊緊抿著嘴。
上次窺浴沒看到他的背,不知道當年傷得如何,是否落下病根。
「你一定使起性子,不肯乖乖養傷。」他心情大壞,整個人靠著窗沿,入腹的水酒被體溫蒸出了酒氣。
「你怎麼知道?」
「哪有不知道的。」寧東風咧咧嘴。
「那時總學不會世俗人情,白吃了這些苦頭。換作現在的我,就不會這麼笨了。」
「不,換作現在,你還是會吃苦頭的。」
聽他音量忽大,杜兼人訝然相望。寧東風繼續說道:
「你就算收斂了鋒芒、隱藏了情緒,骨子裡也還是一樣。你與我第一次見面時,態度雖然有禮,語意卻是針鋒相對、毫不客氣。」
「多久的事了,你居然記恨至今。」
「什麼記恨至今?我現在總算知道你為何這麼討厭官府。」他傾身靠近對方。「你對官府的記憶如此不堪,卻願意受聘入幕,讓我又是感激、又是慚愧。」
「你何須慚愧?讓我失望的官並不是你。」
聞到寧東風口中噴出的濃濃酒氣,杜兼人向後退了半步。方才見他一口接一口,究竟喝了多少?
「也……很心疼。」他愈靠愈近。
心疼?杜兼人愕然,還沒來得及說話,寧東風再度貼近,那一身清冽的酒氣撲天蓋地團團包圍住他。
「兼人,你恨不恨李家少爺?」
「不恨……」
寧東風精雕細琢的臉龐近在咫尺,睫毛有幾根都數得清楚了。杜兼人身子往後抵住窗框,隱約感到氣氛不太對。
「我也這般想,你是不恨啊……不恨比恨更糟糕,不是嗎?」
寧東風兩手扶住窗框,把對方困在雙臂之中。
「你不覺得奇怪嗎?你恨官、恨官府,卻不恨那個害你進官府受辱的人。」
「我只是……」
杜兼人話還沒說到一半,寧東風貼上他臉頰的手讓他止住了聲音。
「杖五十,掌頰三百。」知縣大人的表情很懊惱。「當時我若在江南,就出錢把你買下來。」
涼涼的手掌來回輕撫自己面頰,狀甚痛惜。杜兼人壓下顫抖,強笑道:「當年你還沒任官吧?一介書生就想延攬幕賓,未免太過急躁。」
「你還在笑,笑什麼?」
寧東風表情忽然兇狠起來,彷彿隱忍已久似地一把將杜兼人摟進懷裡。
「兼人,講的不是什麼開心的事,你能不能不要這樣笑?笑得像看破了紅塵、笑得像個什麼都不要的老頭子……這樣還說你不恨?」
「我是不恨啊。」
他心裡恨不恨,這人會比自己清楚嗎?竟然還責怪他……原應感到啼笑皆非,但被寧東風牢牢扣在臂彎裡,杜兼人卻莫名其妙地一陣眼澀鼻酸。
「那求你恨一下吧。恨一下好了。」寧東風愈摟愈緊,白色蝴蝶般的大袖幾乎將杜兼人整個人包住。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杜兼人抬手掙扎,餘光瞥見了滾落在地上的酒壺。壺口沒有潑出半點酒星子,看來整壺酒都被寧東風喝空了。
所以這人醉了。才會像這樣擁抱上來。
「兼人,我心疼你,很心疼。」
寧東風略略鬆開手臂,低頭對上杜兼人惶然的視線,一雙美眸瞇了起來。
他漆黑的眼睛非常美麗。
杜兼人心裡一軟。「寧……」
「可以吻你嗎?」
像囈語又像嘆息的字句吐在唇邊,杜兼人才剛聽清楚這句話的意思,就被對方湊上唇來牢牢吻住了。
嘴裡,都是酒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