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Second Banana(四)



  全身無力的人很難載。騎車載著紀思行回到自己住處,即使只是短短一小段路,也讓楊嗣帆騎得腰痠背痛。

  一路蛇行著回到家後,楊嗣帆把床鋪讓給紀思行躺,又拆了一包胃乳讓他吞下去;隔沒幾分鐘,他的臉色就不像剛才那麼蒼白了。

  「好一點了嗎?」

  「嗯,已經不痛了。」


  楊嗣帆走到床邊,皺眉看著紀思行。「會不會想吐?」

  紀思行搖了搖頭。

  「那,會不會餓?」

  如果說餓了的話他一定會跑出去買東西吧?紀思行仰望著他不知何時已怒氣全消的臉,口是心非的回答:「我不餓。」

  「我晚餐沒吃,現在蠻餓的。那你幫我看家,我去買東西吃。」

  總而言之他就是要出去買。紀思行看著楊嗣帆走到桌邊拿起鑰匙和錢包,又看著他走過床邊走到門口,伸手握住了門把。

  「你如果睡得著的話,可以先睡一下沒關係,我會順便幫你買吃的回來。」

  「我……」

  大門輕輕地被關上,接著傳來上鎖的聲音。

  楊嗣帆的腳步聲一下子就消失在耳邊。紀思行把被子拉到下巴,用力吸著棉被和枕頭上的味道,覺得很安心,又覺得有點憂傷。

  「我這樣不是比嫂嫂還糟嗎……」




  有人在碰自己的嘴唇。

  紀思行從淺淺的睡鄉中醒來,還沒開始思考「我睡了多久」,就感覺到有隻手指在自己嘴唇上輕輕撫摸著。

  楊嗣帆回來了?

  心臟很用力地頓了一下,紀思行不敢睜眼,任那隻手指從唇上移到嘴角,再沿著臉頰邊緣一路摸向下巴和脖子,然後滑進鎖骨凹處,用指腹蹭來蹭去。

  碰觸得愈輕,皮膚就愈敏感。當他感覺到對方的手指還帶點顫抖時,情欲就從四肢百骸間緩緩竄升了起來。

  虛弱的身體此刻沒能力培養出燎原欲火,但那種不知道哪裡在癢的感覺還是讓他差點呻吟出聲。

  在鎖骨上轉了幾圈之後,那隻手伸入棉被中,摟住了他的腰。紀思行心跳得愈來愈快,決定裝睡到底。

  貼在腰間的手掌很熱,毫無預警就吻上來的嘴唇也很熱,還帶著濃濃的酒氣。

  那酒味跟啤酒不一樣,光聞就暈,應該是烈酒,威士忌之類的──

  「嗚呣呣哇啊啊啊──」

  紀思行睜開眼睛用力掙扎起來,雙手抓住對方頭髮往外扯了好幾下,才勉強拉出一點距離。

  近在咫尺的這張臉成熟而且爛醉,不是楊嗣帆的臉。

  「你你你你你……」情緒的落差讓紀思行說不出話來。

  那個……老梗男?他怎麼進來的?他幹嘛對自己上下其手?

  「唔,再親一下。」

  男人帶著無賴的笑容和來不及收回去的舌頭,再次俯身壓了過來。

  「你……走開啦……喂!」

  紀思行一邊推拒一邊別開臉,男人改變目標,吻上他的頸子。

  頭被擠歪到一邊不說,被吮吻的地方好像有隻章魚吸在上面。紀思行再次伸手抓住男人的頭髮拚命扯,那顆頭卻像鐵打的一樣文風不動。

  雞皮疙瘩一陣一陣冒出來,他試圖抬腳踢人,但男人全身重量都壓在棉被上,完全封鎖住他的動作。

  「好重……你不要再吸了,會痛啊!」

  「簡任潮!你在幹什麼?」

  楊嗣帆的聲音接近得很快,紀思行還沒出聲喊救命,壓在身上的男人就被一把拉開了。

  「嗝。」男人向後退了兩步才站穩,抬手擦擦嘴,一雙醉眼盯著楊嗣帆看了幾秒,接著發出一串無意義的笑聲。「你家的男人回來啦?那我們只好下次再繼續了……拜啦。」

  「拜你個頭。」

  楊嗣帆把男人推出去之後迅速關門上鎖,接著回頭望向紀思行,臉色變得很難看。

  「我……」紀思行連忙坐起身。「我沒有跟他怎樣喔。」

  「誰叫你開門的?」

  「咦?」

  「我出去時有鎖門啊!你幹嘛開門讓他進來?」

  楊嗣帆抬手指向門口,這才發現自己買回來的宵夜一直提在手上。他走到桌邊放下食物,就聽見紀思行無辜的聲音:

  「我沒有開門。我剛剛睡著了,醒來時他就在床邊摸──」

  話還沒說完,楊嗣帆就像陣旋風一樣捲了出去。

  跑得那麼急,也還是不忘記關門鎖門……紀思行愣愣的看著門口,耳裡隱約聽見隔壁傳來氣急敗壞的叫罵聲和不知怎麼造成的碰撞聲。

  三分鐘後,大門再次打開,楊嗣帆帶著比先前更加鐵青的臉色和顴骨下的一塊瘀青走進屋裡,打開桌前抽屜,把搶回來的鑰匙用力丟了進去。

  「你的臉……」

  「幹!我把隔壁的鑰匙都給他了,他居然偷留一把這裡的,還說什麼哪天跟我哥吵架時可以進來睡……」

  「……」

  「要不要吃?」問出口之後才被自己惡狠狠的口氣嚇到,楊嗣帆深深吸了一口氣,補充道:「瘦肉粥,我叫老闆煮稀一點,而且沒放油條。」

  「好,謝謝。」雖然被剛才的騷動弄到全無食欲,紀思行還是點了點頭。

  楊嗣帆把粥碗從塑膠袋裡拿出來,和湯匙一起遞了過去;紀思行移動身子坐到床沿,伸手接過那碗粥。

  粥碗離手,楊嗣帆暗暗啐了一聲。

  才吹涼第一口粥,就聽見翻箱倒櫃的聲音。紀思行放下湯匙往桌邊看過去,看見楊嗣帆上上下下地拉開每個抽屜,翻來翻去地找東西。

  「你在找什麼?」

  「這個。」楊嗣帆抬起頭,從抽屜伸處拿出一個小小的玻璃罐。

  那是青草膏之類的涼性藥膏,專治跌打損傷。紀思行重新拿起湯匙,總覺得全身還是沒什麼力氣。「那個很涼喔,你要小心不要揉到眼睛。」

  「塗脖子怎麼會弄到眼睛?」

  「……脖子?」湯匙又停了下來,紀思行看著楊嗣帆臉上的瘀青,正想說「你被打到的地方明明在臉上」,對方就拿著藥膏氣勢洶洶地靠了過來。

  「你的脖子啦!」

  「咦……啊啊你不要摸……好癢……」

  「……」

  楊嗣帆用藥膏在紀思行脖子某處胡亂揉了好幾下,紀思行才慢慢意識到他找出藥膏是要塗什麼地方。

  看著楊嗣帆粗魯地旋上藥膏蓋子,紀思行忐忑地問道:「那個……很明顯?」

  楊嗣帆回了聲「對」。

  紀思行摸著脖子上那塊開始發涼的部位,苦著臉抱怨:「親這麼高?有多明顯?」這種天氣誰在穿高領的衣服啊?

  「……」楊嗣帆沒有回答,臉色又變得很臭。

  「……」察覺到他的不悅,紀思行識相地閉上了嘴巴,低頭繼續吹那口早就吹涼了的瘦肉粥。

  楊嗣帆瞪了他一陣子,才轉身從袋子裡拿出飯糰來吃。

  好一段時間,屋裡只有兩個人的咀嚼聲,聽在耳裡有點滑稽。

  「死酒鬼……」先打破沉默的是楊嗣帆,他把最後一口飯糰送進嘴裡,一邊嚼一邊罵。

  不知道是在罵隔壁那男人還是在罵他,紀思行心虛地覺得自己一定有份。

  「對不起。」

  「弄得那麼累,連被你拉去喝酒的理由都快忘光了。」

  「……對不起。」

  「而且我一口都沒喝到。」

  「對不……你現在要喝?」紀思行睜大了眼睛,看著楊嗣帆從塑膠袋裡拿出二罐啤酒。

  「不分你。」楊嗣帆往後靠向牆壁,用非常糟糕的坐姿喝著剛剛買的酒。

  「我也不想再喝了……」




  楊嗣帆的酒量和酒品顯然比紀思行好很多。

  隔天醒來,紀思行只記得一直到自己睡著前,楊嗣帆都還坐在桌邊喝他的啤酒。至於他後來有沒有喝醉、有沒有發酒瘋、有沒有好好地上床或是在其他什麼地方睡覺……完全沒有印象。

  眼睛一睜開,看見的就是一個穿著體育服、額上帶點汗、脖子上掛了條毛巾、手上拿了個保特瓶、剛晨跑回來的健康好青年。

  酒精的作用完全從身上和腦裡退去,紀思行的羞恥心開始運作了。

  除了喝醉胡鬧、佔人床鋪和引狼入室(嚴格來說後者不算他的錯)之外,看著神清氣爽的楊嗣帆,紀思行忽然又想起自己昨天醉了就睡,沒洗澡。

  一意識到這點就覺得自己全身都髒髒的。

  「那個……」

  「七點二十分。」楊嗣帆抬手看了看錶。「你八點如果有課的話,現在馬上起床洗個澡,路上還來得及買早餐。」

  「有!我八點有課!」

  「那快點。吶,毛巾。」

  接過對方遞來的毛巾,紀思行立刻跳下床跑進浴室,匆匆忙忙地沖澡盥洗;穿好衣服再出來時,楊嗣帆也已經換下運動服了。

  「出門嘍。」

  在社區樓下買了兩人份的三明治和奶茶,花花綠綠的塑膠袋由紀思行負責提著,兩個人坐上了楊嗣帆的50c.c.小綿羊,在晚秋的晨風中向學校前進。

  車很小,即使紀思行的屁股已經抵到車後的貨架上了,也還是無法避免跟楊嗣帆產生肢體碰觸。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紀思行雙眼望天,努力忽視卡在自己腿間的人體溫度,一邊試圖保持平衡。

  「會不會很難坐?你可以再往前一點。」

  察覺到身後的人全身僵硬,楊嗣帆往前挪動身體,讓出一點空間。

  紀思行瞪著腿間那塊好不容易挪出來的安全距離,還來不及思考到底要選擇服從道德還是欲望,車子就不偏不倚地輾中了路面上的坑洞。

  「好痛!」尾椎骨跟貨架用力撞了一下,紀思行痛得叫了出來。

  「就叫你坐過來一點了嘛!」

  「我知道了……」不是道德和欲望的問題,這是為了人身安全,理由是很正當的!紀思行把屁股往前移,整個人再次貼上楊嗣帆的背。

  然後立刻又開始心猿意馬起來。

  大概是為了閃避坑洞,車子往左邊蛇行了一下。感覺到楊嗣帆的臀部肌肉在壓車那瞬間因為用力而緊繃,紀思行只想伸手摀住鼻子。

  「不好意思,我的車很小。」這傢伙還道歉!

  「你又不矮,為什麼要買這麼小的車?」

  「買的時候只想到自己一個人騎,停車也方便,沒想到要載人。」

  「其實也還好啦,載女生的時候就很有福利了……」啊糟糕。

  載女生?這人載過什麼女生?不就是自己的嫂嫂嗎?

  引擎發出一陣悶響之後,車速明顯地變快了。涼涼的風不停灌入紀思行無聲慘叫著的嘴裡。

  「跟你在一起久了,我常常會忘記你是同性戀者。」

  「……咦?」紀思行心裡一跳。

  「所以昨天晚上我看到……簡任潮……」

  楊嗣帆回話時,機車騎進了隧道。

  視線所及範圍一下子從明亮的天光變成昏黃的燈光,耳邊都是轟隆轟隆的風聲,什麼也聽不清楚。

  這狀況好熟悉啊啊啊啊──

  車子在隧道裡愈騎愈深,到後來,前面傳來的說話聲跟風聲完全混在一起了。紀思行拿捏不到回問「你說什麼」的時機,心裡同時也有個怯懦的聲音在喊著「不要問」。

  他只知道楊嗣帆提到了那個老梗男的名字。

  機車騎出隧道,耳邊的風聲一下子變小。楊嗣帆沒有再說話,紀思行也一路沉默著,直到校門口。

  停好車子之後,紀思行把早餐分成兩份拿給楊嗣帆。

  「剛剛騎到隧道時,我說的話你是不是都沒聽清楚?」

  「呃?」紀思行先是一愣,接著尷尬的點點頭。「風聲太大了。」

  本來以為可以混過去的……他要對他昨天目擊的那一幕發表感言了嗎?很難看?很噁心?很不能接受?很……髒?

  「沒聽見就好,我亂說的。」

  楊嗣帆看來像是鬆了口氣,接著露出笑容,伸手摸了摸紀思行的頭。

  「……」被摸完頭之後又被順手摸了下臉頰的人再次愣住了。

  「那我去上課了,中午再一起吃飯吧。」

  目送著對方跑步離開的背影,紀思行左手拿著三明治右手拿著奶茶,開始後悔剛才為什麼自己不敢追問。

  滿腹狐疑的感覺比被人當面嫌棄還糟糕。

  

*     *     *     *     *

  

  那天中午吃飯時,不管紀思行怎麼問,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是同性戀又怎麼樣啦?你早上到底說了什麼啊?」

  紀思行拿著湯匙,壓低聲音問出第七遍。

  楊嗣帆只是搖頭,重覆著那句「沒什麼」。

  接下來的日子跟以前一樣,兩人仍然時常在中午相約吃飯,偶爾放學後一起打球,或是到學校附近的二輪戲院看電影。

  楊嗣帆的態度沒什麼變,對紀思行的照顧反而比之前更加細心,除了盯他吃飯之外,最近連功課、人際關係和考試進度都一併注意上了。

  這一點讓紀思行非常彆扭。

  那種高規格的善待好像在補償什麼似的──從那次喝醉之後,紀思行就堅定地拒絕嫂嫂日後為自己送便當的要求;但從跟楊嗣帆的對話中卻又可以得知他和嫂嫂並沒有因此而斷了聯繫。

  她還是偶爾會到學校來走走,並且會打電話給他,跟他喝茶聊天。

  這樣……算什麼啊?

  「……」

  「幹嘛瞪我?」楊嗣帆一臉無辜的咬著吸管。

  「你昨天又跟我嫂嫂去喝下午茶了對不對?」

  「嗯。」

  「你不是說你會有分寸?」

  「我很有分寸啊,就只是喝茶聊天。」楊嗣帆毫無心虛之色。「朋友嘛,就跟我們現在一樣。」

  「不一樣,我嫂嫂是有夫之婦。」而且你對她有企圖但是對我並沒有……紀思行憤恨地咬著衛生筷。

  「我問心無愧,她打電話給我,我沒有理由拒絕。如果哪天你有了男……朋友,我也還是會跟你一起吃飯的。」

  幹嘛老是拿我跟她比?紀思行不想回答了,悶悶的低頭扒飯。

  「說到這個……你什麼時候會交新的男朋友啊?」

  話題好像接得很順,順到紀思行嘴裡的一口飯險些嗆出來。

  「我不知道!」

  

  這傢伙真的是愈來愈奇怪了。

  

*     *     *     *     *




  因為留下來練羽球,當紀思行離開學校時,天色已經黑了。

  這天從早上就很悶,即使入夜也不曾吹起一點涼風,空氣彷彿半固體一般凝滯著。帶著運動後的一身痠痛及汗臭在車陣中穿梭,紀思行只想早一點回到家。

  在途中騎經陸橋時,大雨忽然毫無預警地下了下來。

  就像在瞬間騎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幕中一樣,嘩然盈耳的雨聲沒有斷續可言,整個城市一下子就泡進了水裡。

  「哇啊……有沒有這麼倒楣啊……」

  橋上的機車道很狹窄,無法停車穿雨衣,紀思行忍著雨點擊打在身上的細微疼痛,加快速度騎下橋。

  跟他一樣冒雨過橋的機車騎士們紛紛在下橋後的轉彎處停了下來。

  不過一兩分鐘的工夫就淋得全身溼透,現在穿上雨衣只會悶出臭味,而且還很熱。看著那些手忙腳亂穿雨衣的騎士們無意中造成的大堵塞,紀思行決定直接騎回家。



  失策!就算會臭也應該停下來穿雨衣才對!

  雨勢一直很大,下橋後一路騎到家,紀思行整個人從外面溼到裡面,連鞋子裡也積滿了水,每踩一步就會在鞋面氣孔上製造出幾個小噴泉。

  停好車後,他摸出溼淋淋的鑰匙打開大門,覺得自己活像七月半上岸找替身的水鬼。

  「我回來了!」

  「……你回來啦……」

  「……呃……媽?」

  牆上時鐘指著七點整,是紀思行家裡的晚餐時間。

  平常這個時候,家裡會飄著飯菜香,電視會開得很大聲,爸爸媽媽和哥哥嫂嫂都會拿著碗筷,或坐或站,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飯。

  但今天的氣氛卻不一樣。

  桌上沒有飯菜,電視沒有打開,家裡也只剩媽媽一個人,滿面愁容地坐在沙發上。

  「媽,怎麼了?爸和哥他們呢?嫂嫂也不在?」還沒下班?一起出門?不會吧?

  紀思行站在玄關,全身上下都在滴水,從髮梢流進眼裡的雨水讓他不停地眨眼。

  莫名其妙的壞預感還來不及醞釀,母親就用疲倦的口吻說明了一切。

  「你哥今天比較早回家,不知怎地跟你嫂嫂吵了起來,小倆口吵什麼我也聽不懂,吵了快一個小時,她後來忽然哭著下樓,大門一摔就跑出去了,你哥也自己在房裡生悶氣……」

  「那……那現在呢?哥還在樓上?」

  「你嫂嫂跑出去沒多久就開始下大雨,你哥也下樓來打她手機找她,但一直沒有人接。後來你爸回來,他們父子兩個就開車出去找你嫂嫂了。」

  「……還沒找到嗎?」

  見母親搖了搖頭,紀思行心裡一片冰涼。

  「我也去找!」

  「等一下,你至少換個衣服……思行!」

  紀思行轉身關上大門,溼漉漉的背脊抵上門板。

  她一定是去找他了,因為她婚後幾乎沒出門跟人交際,只有跟他……但也許只是自己亂猜……也許……也許不會,應該不會……

  從背包中找出手機,紀思行抹掉臉上的水滴,顫抖的手指按歪了好幾次才順利撥出楊嗣帆的號碼。

  電話撥通後,響沒幾聲就被接了起來。

  「喂。」

  「喂……是我……」聽見電話接通,紀思行連聲音都抖了起來。

  「……我知道是你。」

  片刻的沉默和故作淡然的口氣都很不對勁。紀思行莫名其妙地一陣鼻酸──為什麼我必須打這通電話呢?為什麼我必須問這種事呢?

  「我……我嫂嫂……有沒有去找你?」

  「……」

  話筒的這一邊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雨聲,話筒的另一端卻聽不見任何聲響。紀思行用力把手機壓在耳朵上,寒意從腳底一陣陣傳了上來。

  「喂?你有沒有聽見?我……我嫂嫂……」

  「她在。」楊嗣帆的聲音壓得很低。

  她果然去找他了。紀思行上下排牙齒不受控制地互撞了好幾下。

  「那……那你……」

  「她哭得很傷心,還淋了雨,一直在發抖。」

  「……」

  「我不能丟下她不管。」

  憤怒和絕望和其他不知名的情緒霎時間一起狂湧而上,紀思行闔上手機,靠著門板的身體無力地往下滑。

  怎麼辦?怎麼辦?要怎麼辦?

  抱著膝蓋蹲在家門邊,下唇被上齒咬得很痛很痛。

  雨還是下個不停。

  沒頭沒腦地打了好幾個噴嚏,紀思行甩甩頭,心想自己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情是走進家裡脫掉溼衣服、好好地洗個熱水澡、喝點熱的東西、上床蓋棉被睡覺才對。

  但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子,轉身走向停車的地方,打開置物箱放進背包,戴上安全帽發動機車,一個迴圈後,再次騎向滂沱的大雨之中。




*     *     *     *     *




  往學校的方向騎去,跟回家的路上一樣騎得很辛苦。雨打在臉上脖子上手臂上還是會痛,而且時間愈晚,隨著雨勢吹起的風就愈大。

  紀思行不停地發抖。

  哥哥和嫂嫂和楊嗣帆都一樣蠢。每個人都有能力阻止事情發展成現在這樣,但每個人都掩耳盜鈴地放任它變成現在這樣。

  那種笨哥哥不要理他算了,那種笨嫂嫂不要理她算了,楊嗣帆那種說話不算話的笨男人不要理他算了……那自己到底為什麼要在大雨中騎著車子去面對會讓自己憤怒心痛的場面呢?

  他搞不好才是最蠢的一個。

  

  龍飛鳳舞刻著「宏觀社區」四個字的石碑出現在眼前,紀思行把車子停在騎樓下,掛好安全帽,拖起背包徒步走進了社區。

  無間斷的雨聲快讓耳膜聽到麻痺了。這雨到底是要下多久?

  穿過中庭搭上電梯,紀思行沿著走廊走向楊嗣帆的住處。

  那扇看過好幾次的門就就在咫尺,紀思行停下腳步,盯著門板發呆。

  不知呆了多久,才因為一個噴嚏而回過了神。一瞥眼,看見有道水痕從自己腳邊延伸到電梯口,活像蝸牛爬過的痕跡,紀思行居然因此笑了出來。

  對,要進去才行。

  冰冷的手指伸向電鈴好幾次,卻沒有一次能夠按下去。

  他們在裡面吧?在裡面做什麼呢?她淋了雨又哭得很傷心,一定非常非常地脆弱、非常非常地楚楚可憐。

  他會先讓她把身體弄乾弄暖,還是會先安撫她傷心的眼淚?

  真的不想看到,真的不想知道。紀思行頹然放下手臂,再次靠著牆蹲下,把頭埋進兩膝之間。

  不按電鈴的話,來這裡也是白來。可是……

  雨水沿著髮絲一滴滴落在地上,紀思行看著地上慢慢增加的深色水漬,視線變得愈來愈模糊。

  「對不起啊,哥。我……也是會難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