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
風有點冷,杜兼人拉緊衣襟,緩緩在街上走著。
剛過中午,未入春的天色灰濛濛的。他一連打了幾個呵欠,也無法把昨晚小沙彌圓圓臉上的恫嚇神情趕出腦海。
小沙彌說林子裡曾有人遇害,真正的知縣被害死了,現在的知縣是妖怪變的。
他從哪裡聽來這種荒唐事?是他腦袋裡杜撰的故事,還是街坊長輩流傳的謠言?不管哪一項,看來那位知縣大人多少有些流言在外。
妖怪變的啊……想到這裡,杜兼人沒來由地愉快起來。
走到縣前街,在針黹舖子買了些針線和棉布,付帳後,杜兼人將布包揣在懷裡走出店外。
當他正在計算著尚需採買什麼東西時,附近的麵茶攤子傳來說話聲:「聽說王小大那案,官府今早貼出判文了,你去看過了沒?」
「去得太晚,師爺都走了,我大字也不識得一個,能看啥?」
「我也沒看到……嘿嘿……」
「既然沒看到,你笑啥?」
「沒想到李家閨女居然敢扭王小大進官府……嘖嘖,想想那個場面,李家閨女在屋裡洗澡,王小大趴在窗緣偷看……真想知道縣老爺怎麼判,王小大聽說沒挨打……換作是我,打上十來板也萬萬值得了,王小大真是賺翻了……」
「嗟,嘴巴不乾不淨。我若是李老爹,就跟差爺買杖,叫他們重重地打,三兩下就斃了你。」
「唉呀,怎麼咒我咧?難道你不羨慕?李家閨女長得白嫩標致……」
閒言閒語總是帶著無心的惡意。不想再多聽下去,杜兼人快步離開。
閨女遭登徒子窺浴,小小民事,那位大人會怎麼判?想到這裡,他心中忽感好奇。
走到衙門照牆前,杜兼人抬起頭,讀著早上貼出的判文。
「訊得李家深閨有女,幽花未豔,正值瓜字初分之年;無賴子王小大,徘徊蘭芷,蜂蝶早懷豔羨。十九日午,李女取水濯足;水聲琤瑽,撩動牆外登徒……」
杜兼人愕然。是剛才聽錯了嗎?麵茶攤那兩人明明說李家閨女遭人窺浴。貼出的判詞卻不是這麼寫。
「這位小哥,判文寫了啥?替咱們唸一唸可好?」
說曹操曹操就到。肩膀被人一拍,杜兼人回頭,身後正是方才在麵茶攤前閒聊的兩名男子。
他微微一笑,把判文大致描述給兩人聽:「判文上寫道,李家姑娘在房裡洗腳,王小大聽見水聲,以為李姑娘在沐浴,就爬牆偷窺。」
「咦?洗腳?」
「你不是說洗澡嗎?還說換作是你,打十來板也萬萬值得。」另一人語帶嘲笑。
「怎麼會變成洗腳?我家婆子亂傳話不成?」男子一臉疑惑。
「小哥,那縣老爺怎麼判?」另一人轉頭又問。
杜兼人抬頭,再讀判文道:「王小大踰牆窺女,犯心可誅,若不嚴懲,無以正一縣之風;然李女雖受驚擾,玉質仍潔……」
一字字往下讀,杜兼人眼睛愈睜愈大。
「怎麼著怎麼著?」見他遲疑,兩名閒人好奇心更盛,不住催促。
杜兼人嘴角上揚,繼續唸道:「……本縣愛民如子,允當菩薩之心,從輕發落。判令王小大將李女濯足之水一飲而盡,以遂親近之願,兼識蘭湯芬芳。」
「嗄?」
他笑道:「知縣罰王小大把李姑娘的洗腳水喝乾。」
「洗腳水……」
「喝乾?」
目送那兩人大笑離去之後,杜兼人轉回身子,再次望向牆上判文。
判文仍有後續:「……並令王小大警惕行當、深切反省,李女周身百尺之內,自此不許靠近,亦不許穢語誣陷,損其清白。如有違反,一經告發,即杖責八百,永逐富清縣境,以為登徒子戒。此判。」
杜兼人站在牆前,將判文反覆讀了幾次,笑容緩緩收起。
「杜先生神情鄭重,可是瞧不慣我寫的判文?」
往聲音來處望去,但見寧東風一身白衣,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邊。
見對方盯著自己身上的衣服直看,寧東風展袖笑道:「這是上回陸先生從蘇州帶回的,說寬袍大袖,人稱『蘇樣』,正是時下流行的風格。」
杜兼人抿緊嘴唇,半天不回話。
寧東風整整衣襟,笑道:「非但判詞不入你的眼,這身打扮也不甚高明嗎?」
杜兼人只好回道:「大人這身打扮……很風雅。」
「既然風雅,為何你神色愕然,彷彿受了驚嚇?」
被他這麼一問,杜兼人極力收斂目光。
驚嚇?他是……是驚豔。寧東風容貌本就俊美,此時學起大城裡的文人們一身白衫,羅纓繫珮,簡直像魏晉畫中走出來的人物。
比起那身繡花繡鳥卻撐不出威儀的官服和紗帽,這一襲白衣似乎更適合他──適合他的面容,也適合他的氣度。
可是……他身上衣衫輕軟,層層單紗,衣長幾乎及地,羅帶束著不甚有分量的腰身,搭上細緻的五官,乍看之下,簡直是雌雄莫辨。
見眼前青年繼續保持沉默,但眼神中開始帶上笑意,寧東風居然微感尷尬。
「大人,王小大真的喝了李家姑娘的洗腳水?」杜兼人忽然扯開話題。
「那當然,判決既出,容不得他不從。」話尾一頓,又補充道:「我未著官服,你不必稱我大人。關於我的判文,杜先生可有任何指教?」
「指教豈敢。你判得入情入理,兼護事主與被告,可謂用心良苦。」
「杜先生謬讚,我也只是秉公處理而已。」
杜兼人眼光往兩旁略掃,見四近無人停留,才低聲道:「你判決如此,固然為李家姑娘留了名聲,但卻因此無法重責王小大,李家肯干休嗎?」
寧東風溫和的笑臉添上一絲迷惑:「杜先生此話何解?」
「李姑娘遭人窺浴,你卻在判詞中改為濯足,又命令王小大從此不准接近,亦不得談論與李姑娘有關的是非。若不是為保全她名節,又何必如此費心造假?」
聽他此言,寧東風笑容中迷惑盡去,換上滿眼訝異。
果然聰明是天份,判文貼出前,陸谷還囉哩八嗦地不肯蓋印呢。
杜兼人手撫著判文後方落款的官印,續道:「你如此仁厚,原是好事……但可別心軟過頭,反而縱容了惡人。」
「仁厚?我可沒縱容惡人。要我一口氣喝乾陸先生的洗腳水,我寧願挨五十大板。」
被杜兼人稱讚,說不高興是騙人的,但寧東風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判得輕。
在他來看,皮開肉綻也好過吐得翻腸倒胃。幸好那日天氣晴朗,在露天台階上審案,否則要是讓王小大吐在堂內,那就不是潑潑清水可以處理的了。
回過神來,杜兼人正在看他。
「聽說你就任一年來,筆下沒有判過一人死罪。」
「富清小小地方,就算有毆擊、強盜等事,也罪不至死。」他笑道:「你上回不是說過?堂上一點硃,民間千滴血,我不敢自詡斷案如神,但若手中朱筆能夠判生不判死,那也就不枉為官了。」
「世事難測。無論是否出於自願,你這不殺之筆,總有一天要染血的。」
寧東風與他對望,發現他眼神中沒有警告也沒有嘲諷,倒像是帶點同情。
「杜先生對我的關心,我記下了。」他露出溫溫的笑。
知縣大人笑起來真是……豔光四射。杜兼人看著他發光的臉,難以解釋心中滋味。
「聽說杜先生搬家了。」寧東風換過話題。
「兼人日夜作息時常顛倒,不好意思再打擾老人家。」
其實是怕我會去找麻煩所以不想連累別人吧。寧東風目光逡巡,試圖在他平和的臉色中挖出一點心虛。
盯了半天徒勞無功,杜兼人有一張千錘百鍊的臉皮。
「那麼,你現在在何處下榻?」寧東風改問。
「城東默照寺。」他微笑道:「寺院清潔幽靜,周圍花香鳥鳴,你若有興致,不妨前去散心。只要不談官府中事,那裡真是個賞心閒聊的好地方。」
「不談官府中事」六字咬字特別清楚,發音鏗鏘有力。
還沒開口就被堵了。寧東風只好跟著他假笑:「若能得閒,一定拜訪。既然那兒環境清幽,與你對花品茗,肯定是樂事一樁。」
對花品茗嗎?杜兼人露出遺憾的表情。「春光易逝,花開轉眼就落,可惜大人公事繁忙,一刻也不得閒。」
「……也沒那麼忙。」這時又叫他大人……分明是故意的。
見他漂亮的臉上微顯陰沉,杜兼人差點笑出來,忙拱手低頭:「大人若無其他要事,兼人這便告辭了。」
「杜先生且慢。」寧東風開口叫住他,臉上卻微顯遲疑:「你寄住的默照寺,可有一個圓臉的小沙彌?」
「有的。」
「不管他跟你說我什麼,你都千萬別相信。」
「比方說……大人是妖怪變的?」
「對,諸如此類的胡說八道,一句都別信。」
聽到「妖怪」兩字,知縣大人一張俊臉霎時布滿青氣。杜兼人拼命忍耐,在笑出聲來之前向他作揖道別,轉身匆匆而去。
寧東風五味雜陳地看著他因憋笑而微抖的背影。
「哪裡不好住,偏偏住默照寺……啐。」
* * * * * *
松下弈棋,松子每隨棋子落。
寧東風小心地撿起掉在棋盤上的松子,一抬頭,卻見杜兼人正以頭頂的髮旋對著自己,腦袋頗具韻律地高低起伏著。
「輪到你了。」他把松子彈向對面。
「噢……」杜兼人睜眼,不太有興致地拈起一枚黑子,隨手往棋盤上一擱。
見他眉毛微垂,眼簾又要闔上,寧東風再拾起一枚松子彈向他臉頰。
「我前一手下在哪裡,你可曉得?」
他往棋盤瞧了一眼:「不曉得。」
「你看都沒看就下子,莫非覺得勝券在握?」
「哪來的勝券在握?」杜兼人不甘不願地撐直身子。「分明是穩坐敗局。」
寧東風指尖上的松子一顆一顆往他臉上彈。「哼,我可沒見過快落敗的人還有閒情打盹的。」
「哼什麼哼,你又不讓我認輸。」杜兼人撈起滾落到衣襟上的松子,一把丟回去。
「未戰先認敗,不論下棋或是為人處事都是要不得的。」寧東風抬手拂落身上的松子,白紗袖子隨著他優雅的動作輕輕搖曳。
天氣暖和,松下風聲鳥鳴……睏意狂襲而來,杜兼人眼皮重似千斤。
「寧大人……你公事纏身,夜裡又埋首案牘,此時應該跟我一樣昏昏欲睡、恨不得高臥北窗才是。」
「喔?那又如何?」他撥撥垂到額前的頭髮,不經意用指腹按著自己眼下的黑圈。
「我的意思是……」捕捉到他的小動作,杜兼人口氣馬上變得凌厲起來:「你淨挑這時間來寺裡跟我瞎攪和,是存心要鬧個兩敗俱傷嗎?」
「說兩敗俱傷未免太嚴重了點……我也只是偶爾偷閒啊。」
偶爾?「寧大人,『三天兩頭』不能叫『偶爾』。」
附著兩枚黑圈的美麗眼睛凝視著他:「兼人……」
「咳咳!」杜兼人喉頭忽然一陣嗆。
「兼人……賢弟,我雖然常常來這兒,但不曾因為貪圖與你相聚而荒廢了公事,咳。」寧東風也咳得不太自然。
原來自己從杜先生變成兼人賢弟了啊……那該回敬一聲大哥嗎?杜兼人裝做沒這回事,續道:
「我相信你不會因私害公,但你眼下的黑圈可是愈來愈濃了。只怕再這樣下去,人人會以為你房闈有隙,尊夫人夜裡罰你跪在床邊,不許睡眠。」
「我尚未娶妻。」寧東風露出微笑。
「還未娶妻?」杜兼人微感奇怪。一般官員都會趕在赴任前完婚,極少聽說有官員單身赴任的。
瞧眼前這人朗眉俊目還帶著一朵桃花笑,杜兼人忍不住揚起嘴角。
真到他洞房花燭那天,不知揭起頭蓋時,感到驚豔的會是新郎還是新娘?
「我今年二十六,打算年過三十再娶。倒是你唇邊帶笑,何事這麼有趣?」
「沒有,沒什麼。」杜兼人搖搖手,收起笑容。「寧大人,如此午後,正是好眠之時,你既然得了空,何不在府裡好好歇息?」
寧東風笑道:「午後雖好眠,但春回日暖,花開易落,晝寢虛度豈不可惜?」
「春天年年有,好夢卻是難得……我一向都是這時候睡覺的。」倦意又來,杜兼人偏過臉,不加掩飾地打了個長長的呵欠。
雙眼慢慢睜開,看見寧東風毫不動搖的笑臉,他暗嘆一口氣。
這人是打定主意要賴著不走了。
早春下午的陽光又甜又暖,風息中帶著微微的花香草香,加上寺廟獨特的清淨氣氛──面對杜兼人滿是睏意的臉,寧東風其實也很想睡。
「兼人……賢弟,既然無意繼續下棋,就跟我談談天吧。」
「呃……好。」兼人……賢弟。那邊叫得打結,這邊聽得也打結了。
「我一直想問,男兒志在四方,你為何會在富清落腳?」
杜兼人自棋盤上拈起一顆顆黑子,收入棋盒之中。「我來到富清是偶然,原本沒打算長留,但住了些時日,深覺富清依山傍水、民風淳樸,實在是個好地方,就喜歡上這裡了。若無意外,我打算在此終老,今生不再離開。」
「終老……」他說得輕鬆,寧東風卻莫名感到沉重。「那你要在此地娶妻生子嗎?」
杜兼人把棋盒移到膝上,緩緩闔上蓋子。「我孑然一身,替人寫寫書信、撰幾副聯子,所得的錢財僅圖溫飽,說到成家,那是此生莫妄想了。」
「如此未免太寂寞了。」
「怎會寂寞?我在這裡,跟每個遇見的人相處一段,點點滴滴都記下了。比如你……」
杜兼人把棋盒朝石桌對面推去。
「等你任期一滿、轉調他處後,每到東風襲人的初春時刻,風吹松子落,我就算在酣眠之中,也必定會想起曾有一個知縣時常來此;他就算哈欠連連、眼下掛著兩枚黑圈,也還是硬要拖著我玉石俱焚。」
先前說兩敗俱傷,現在變成玉石俱焚,話真是愈說愈嚴重了……寧東風拿起棋盒,笑得很勉強:「那可真是榮幸之至。」
「不敢當。」杜兼人露出微笑。
八成是因為睏倦而鬆懈,那伸袖掩口的動作多隨性……寧東風發現自己原先設好的陰謀詭計都快要潰不成軍了。
「兼人賢弟,你可曾去探望過先前借住的那兩位老人家?」
「你是說郭伯伯、郭伯母?」杜兼人奇道:「當然有。為何提起他們?」
「我今天閱狀,有人狀告郭氏夫婦侵佔土地。」
杜兼人向來雲淡風清的臉上第一次起了真正的陰霾。
「狀詞怎麼說?」
「照樣是哭爹喊娘、錯字連篇,不過事由倒寫得還算清楚。」見杜兼人如此關注,寧東風一臉抱歉:「至於詳細內容,恕我不能透露。」
「你官職在身,不能透露是理所當然……」他皺起了細細的眉,分明還想再問。
「我准告了。」寧東風主動再洩露一點。
「……既然准告,想必事主手上握有證據了?」
「有沒有證據,我也不能告訴你。不過侵佔田產是大事,來告狀的又是城中大戶;為官不得罪巨室,就算沒有確切證據,也只得先准再說了。」
杜兼人眉頭鎖得更深,脫口道:「我跟郭伯伯、郭伯母相處近三個月,他們心性樸實,絕不會佔人土地。郭家的田產是上一輩自……」
「……」
杜兼人閉起嘴巴瞪他,寧東風這才放下遮耳的雙手。
「我不能聽你意見,以免影響斷案公正。」他用食指在額間畫了個新月。
杜兼人胸中忽然有氣:「那你為何要告訴我?」
「我知道你跟郭家兩老頗有交情,所以就告訴你了。從我口中知道,總比從街坊閒人口中聽說來得清楚,對吧?」寧東風極力裝得一臉忠厚。
「話是沒錯……」
「如果你是我的幕賓,我便可與你討論一番了,真是可惜呀可惜。」寧東風閒閒地挑起棋盤上的白子,一枚枚丟回棋盒之中。
現在還提這個?杜兼人瞠目:「你……」
牆邊黑影一閃。
「誰?」
寧東風大喝一聲,猛然站起,棋盤自石桌上掀翻,黑白棋子滾落了一地。
隨著他目光望去,只見翻牆而入的男子背倚松樹,手按右肩,衣服長褲上多處染有血跡。
「是你?」杜兼人一驚。
這人正是月前在溪邊洗衣那日偶遇的黑衣男子。
「唉呀?真巧。這次若再說是打翻胭脂,恐怕騙不過你了吧?」男子面頰亦濺上數點鮮血,但笑容明燦,不見勉強。「更別說是這位仁兄了。」
見寧東風面如嚴霜,杜兼人扯他袖子,輕聲道:「這人……是我的朋友。」
朋友?寧東風飛快瞥他一眼,心中泛起莫名的酸意。
不顧兩人在場,男子緩緩坐下,倚著松樹扯開上衣,露出肩上傷口。
杜兼人被寧東風擋著,只聞到撲鼻而來的血氣。他伸手推推面前那堵肉牆,卻聽見他開口說話,聲音又冷又硬,透著明顯的不悅:
「你殺傷何人?是否波及平民百姓?身上血跡斑斑,可有富清縣民之血?」
男子抬頭笑道:「只是尋常較量而已,沒有鬧出人命,亦未曾波及平民百姓。」
「如此最好……」寧東風轉頭望向杜兼人。「此人真是你朋友?」
他硬著頭皮答了聲「是」。
杜兼人一承認,寧東風面上的冰層就瞬間加厚,讓人錯覺他的美貌可以就此冰封,萬年不朽。
「兼人,我就此告辭了。改天若能偷得半日空閒,再來找你下棋。」
松下二人一個呆立、一個呆坐,目送著寧東風一襲飄飄白衣絕塵而去。
「那位仁兄是你朋友?臉好臭,枉費生了一張好面皮。」男子笑問。
「俠以武犯禁,他是官,當然看你不順眼。」杜兼人望向他肩上的傷。「你稍等一下,我去取水來。」
不一會兒,杜兼人端來面盆,協助男子清洗肩上傷口。
「多謝這位……兼人兄?」
「在下杜兼人。」
「黃秦。」男子報以姓名。
見杜兼人動作俐落,面色如常,他不禁好奇:「你一個讀書人,見人受傷流血,不害怕嗎?」
「怎麼不怕?我既怕痛又少見血腥,連廚房都不怎麼敢進去。現在是強自忍耐,黃兄沒感覺到我雙手發抖嗎?」
「既然如此害怕,何不躲開?清洗包紮,我一隻手也能做。」
「黃兄都認出我了,不幫幫你,說不過去。」杜兼人捲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將布條細細剪開。「而且……」
黃秦唇角微揚。「而且什麼?」
「而且,要是黃兄賴在這裡不走,只怕會連累我沒有落腳之處。」
妖怪化身的知縣大人三天兩頭過來閒磕牙,已經讓那個圓臉小師父緊張兮兮、極為不滿了;要是再加上一個滿身是血的翻牆兇徒,難保自己不會被小師父掃地出門。
黃秦瞇起眼睛瞧他,發現他不像在說笑。
「你這人怎麼一點溫情也無?」
「黃兄此時需要溫情嗎?」
黃秦遲疑了一下。「不怎麼需要。」
杜兼人十指迅速打好最後一個結。「瞧你還有力氣與我說笑,傷勢應無大礙,那這件染血的衣衫,你就如上回那般帶到小溪邊去洗吧。」
「……」黃秦默然。
「如果站得起身,就勞煩你移駕離開。寺裡的小師父傍晚會到這個院落來打掃,要是被他看到就不好了。」
杜兼人笑得溫暖,口中字句卻不是那麼回事。
「你方才還說我是朋友。」黃秦慢慢站起身子,上衣隨便披在肩上。
「如果閣下不嫌棄的話。」杜兼人微微欠身,手掌優雅地往牆上一比。「來處亦是歸處,老方丈在堂前打坐,請勿驚動他。」
黃秦有點牙癢,卻拿他莫可奈何,看著他風中清瘦的身形,忽然想起一事。
「杜兄弟。」
「何事?」
「方才我躍牆而入,你那位正氣凜然的白衣朋友大步一跨,就往你身前擋。你跟他體型相近,論外貌只怕他還比你嬌貴一點,他卻想也沒想的就擋在你身前。我都還沒跟你說上話,他就氣憤難耐,拂袖而去;瞧他對你如此掛懷,必定是肯為朋友兩肋插刀、死而後已的人物。」
他才不是這種人……杜兼人聞言一愣。
「如此良友,你可得好好愛惜。」黃秦朗笑,抱拳道:「多謝你為我包紮,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