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不健全(番外)那個膽小鬼


  雖然擁有接近兩公尺的身高,但視線總是看著地面。

  不喜歡講話,因為聲音不好聽,而且舌頭又很笨,長一點的句子就沒辦法一次說完。

  體育方面也不行──即使開學時曾被很多學長相中、試圖說服他加入籃球社田徑社或其他什麼什麼社。

  功課不特別好也不特別壞,上課時很少做別的事,但偶爾會打瞌睡。

  明明是很顯眼的人,但那愈駝愈彎的背脊卻很輕易地讓他在一個禮拜內被人當作空氣般徹底無視。


  這樣很好,至少做自己想做的事時,不會有人來發表意見。

  「啊。」咬著吸管的少年用畫筆朝著窗邊指了過來。「你是我們班的?涂弘文?」

  「……。」都能連名帶姓叫出名字了,還需要用問句嗎?

  「我是端木,端木泱,認得我嗎?」不等對方回答,端木泱狀甚愉快的拉著椅子畫架坐到涂弘文身邊。

  端木泱……涂弘文點了點頭。開學才兩週,班上同學的名字記不到十個,但對這個同學還算有印象,他因為姓名比較少見,常常被各科老師點名起來回答問題或是出公差。

  端木泱看了看涂弘文面前的畫紙,笑著說道:「籃球社和田徑社的學長開學時搶你搶到差點幹架,要是他們知道你跑來美術社,一定會痛哭流涕。」

  「我……運動不太行。」

  「看得出來。」端木泱歪著頭。「常運動的人不會駝背駝成這樣……你平常可以抬頭挺胸站直一點嘛?難得長那麼高。」

  涂弘文搖搖頭。「站直的話……會撞到頭。」

  端木泱睜大眼睛愣了幾秒,才忽然明白他的意思,接著就神經兮兮的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屁啊……」

  「哈哈……」

  涂弘文怎麼樣也不明白哪裡好笑,但被人這樣指著笑個不停,笑久了真的會懷疑起自己。

  端木泱那像開關壞掉一樣的笑聲,一直持續到社團學長過來敲頭之後才停下來。

  「你好奇怪……」

  端木泱一手摸著被敲的頭,一手抹著不小心從眼角擠出來的淚。

  奇怪的是你吧。

  涂弘文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看著端木泱站得筆直但卻低垂著頭的背影。

  他用很低很微弱的聲音重覆了兩三次,老師才勉強聽見他的答案,然後有點不耐的叫他坐下。

  那天在社團教室裡過來打招呼時,他明明不是這種形象的──那個愛笑愛講話到有點放肆的端木泱,在班上不知為何卻沉默寡言,低調得令人氣悶。

  好像被下了什麼咒語一樣。

  「欸?你發現啦?」

  鬼才不會發現。涂弘文習慣性的沉默,只是盯著端木泱瞧。

  水泥圍牆的陰影在他尖尖的下巴上畫出一條線,手錶錶面反射的一圈日光亮晃晃的映在他頰邊,細瘦的手腕無意義的左搖右晃,食指和拇指捏著煙。

  如果端木泱真的是那種乖學生,就不會約自己到屋頂上偷抽煙了。

  端木泱也已經習慣涂弘文的沉默,他自顧自的吸了口煙,往空中慢慢吐開。

  「嗯……其實人家很內向呢……」

  「咳咳!」涂弘文差點被嗆到岔了氣。「看、看不出來……」

  「嘿嘿嘿嘿。」端木泱沒再回嘴,只是低下頭,笑得有點燦爛。

  風吹翹了他的黑髮,一根一根襯著午間的日光,看起來好細好柔軟。

  十月的風吹得人腦袋渾沌,涂弘文恍恍惚惚的出了神,只聽見「啪」的一聲,手背忽然被重重拍了一下。

  「你發什麼呆?煙都要燙到手了。」

  端木泱伸臂撿起被打掉的煙,用手指在濾嘴上捺了幾下,重新點起之後,遞了回去。

  「喔……」涂弘文呆呆的接過,卻也只是拈在指間,忘了要抽。

  「一個月了喔。」把煙拿到唇邊深深吸入,端木泱閉眼的表情微顯醺然。「大家差不多要記住彼此的名字了,會被欺負的人也差不多可以決定了……」

  「……。」涂弘文瞪向端木泱,被瞪的人也用彎彎的笑眼回敬。

  「還好啦,你長得高大,他們最多也只敢在老師要找人搬東西時推給你而已。」

  「……又不是沒有值日生……」涂弘文皺起眉,想起了指間的煙,煩悶之餘拈近嘴邊,用牙齒卡住狠狠吸了一口。

  「啊,就這樣。」端木泱眼睛一亮。
  
  「嗄?」涂弘文一愣。
  
  「剛剛那個動作啊,皺著眉頭抽煙,很酷。」端木泱叼著煙,滿眼笑意的擊掌說道:「下次你就像這樣皺著眉頭,說一句『去找值日生』。」

  涂弘文一呆,接著啐道:「我哪說得出來……」

  「可以啦……你的聲音一點也不像鴨子,幹嘛不敢講話?長的句子說不完整,那就說短一點啊,『好』、『去死』這樣,然後聲音要壓低,說不定會更酷。」

  「你……」涂弘文瞪著端木泱,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你偷看我的個人資料?」

  「上次去輔導室時『順便』就翻了一下……」端木泱把煙在地上按熄,眼神非常誠懇的咬著嘴唇憋笑:「你好可愛喔,因為一下子長太高所以很自卑,因為聲音不好聽所以不愛講話……好可愛……」

  「……。」

  「吶,這隻小羊,請站起來跟我一同禱告,讓端木老師教你如何改變你的人生。」端木泱拉著涂弘文站起身子,偏瘦的體型完全被籠罩在對方高大的身影下。

  端木大師……你真的有活得比較好嗎?

  涂弘文滿腹狐疑的看著小了自己好幾個尺寸的端木泱在身邊轉圈圈,任他伸手把自己總是駝著的背按直,然後又聽他命令著「彎下來」接著被抓亂了頭髮。

  「三個要點。」端木老師簡單扼要的歸納出施行要點。「一,絕對不可以駝背,寧願挺胸凸肚也不要往前彎。」

  「會撞到門……」

  「那就進門的時候再低頭啊阿呆!」端木泱反駁之後,扳下第二隻指頭。「第二點,永遠用斜眼看人──做不到的話,那就盡量在看人時眼睛不要全開。」

  「這樣很沒禮貌……」

  「遇到有禮貌的人再全部張開就好啦!」扳下最後一根指頭。「第三點,一句話不要超過十個字。」

  「嗄?」

  「一句話說不完就分成二句三句講,」端木老師繼續耳提面命。「這樣比較不會結巴,也比較容易參考對方的反應做應變,然後記得聲音要壓低一點。」

  「……。」三個要點,這樣真的就能改變人生嗎?

  「好啦,」端木泱接過涂弘文忘了抽的煙丟到地上踩熄,然後拉著他往樓梯走。「下午第一節上地科,我們早點回教室實驗一下,看看端木老師教你的有沒有效果。」

  我就是不想待在教室才會上來抽煙的啊啊啊啊──涂弘文一邊在心裡吶喊著,一邊被比自己矮又比自己瘦小的端木泱拖下了樓梯,一路拉回教室。



  經實驗證明,端木泱針對涂弘文設計出來的三項行動原則非常有效,重覆了幾次面無表情的快問快答之後,涂弘文原本溫吞畏縮的形象大為扭轉,變成「不好惹的傢伙」──當然,是對不熟的人而言。

  「阿涂,幫我買可樂。」

  零錢空降的過程中被另一隻手攔截了。

  「他的圖還沒畫完。」

  上了二年級,端木泱個子長高了一點點,人也瘦了些,一年級時老是瞇著眼看人的習慣改掉了,因為鼻子上多架了一副眼鏡。

  「嗯……小泱,」對推回自己胸前的零錢視若無睹,制服上繡著三條橫槓的少年看了看手錶。「等一下一年級的新生就要來了,沒有可樂我教不下去耶。」

  「……。」端木泱捏著零錢,迎向對方那雙笑起來格外細長的眼睛。

  涂弘文放下畫筆。「端木,我去吧。」

  「呿,我去買啦。仗勢欺人……」端木泱一邊抱怨一邊露出笑容,把零錢放進口袋,轉身跑出教室。

  「仗勢欺人」只是嘴裡說說,涂弘文知道端木其實對這個學長都很服氣,做人做事態度俐落不必說,學校裡也沒幾個高三考生會主動說要來幫忙教社團課。

  目送著端木泱的背影,少年喃喃自語般地說了句「小泱愈來愈可愛了」。

  愈來愈……可愛?涂弘文的畫筆不小心在紙上多停了半秒,留下一塊過度暈染的顏色。

  「你不覺得嗎?」少年的視線調回涂弘文身上,伸出手指幫他拈去一根脫落在畫紙上的筆毛。

  「……還……還好。」

  涂弘文從來不覺得「可愛」這個詞可以用在跟自己同齡又同性別的人類身上,更別說是那麼親近的朋友。

  端木……學長覺得他可愛?哪裡可愛?為什麼可愛?是輩份或年紀造成的距離感?父愛?兄弟愛?

  可是每次自己看到那些毛都還沒長齊的一年級學弟時,只會想一拳揍下去。

  涂弘文的疑惑明明白白寫在臉上,劍眉細目的少年看了,臉上笑意更深,忽然很快樂的按住他的頭,用力來回摩挲。

  「不知道就好,不覺得就好!哈哈哈哈哈!」

  哈什麼啊……涂弘文駝彎背脊忍耐著莫名其妙的激昂氣氛,夏末的夕陽從覆著一層薄塵的巨大窗戶跳進教室裡。

  也許是光線太強的關係,學長端正的笑臉不知為何看起來有點扭曲。

  等到涂弘文發現時,一直以為是好友的那個人,已經不太對勁了。

  首先是名字的叫法,端木泱原本連名帶姓叫他「涂弘文」的,但不知何時開始,改成了「阿涂」。

  跟那個愛幫所有人取綽號的學長的叫法一樣。

  他拿煙的手勢也變了,像拿毛筆般,罔顧會被燙傷的危險,把煙頭藏在掌心。

  跟學長寫板書寫到一半停下來時把粉筆收進掌心的手勢一樣。

  放假時也不再那麼容易找到他,曾聽過的答案是「我去學長家」。

  當察覺到這些變化時,涂弘文不可避免的感到有點失落,那有點像是小學生分派系的幼稚心情,就是覺得最好的朋友被搶走了。

  原來友情也是會有獨佔欲的──嗎?

  「阿涂,我是同性戀。」

  端木泱靠著屋頂的欄杆,講話時沒有看他,藏在掌心的Mild Seven還燃著,嬝嬝的煙從指縫中鑽出。

  涂弘文沒有表現出任何震驚的樣子,只是盯著端木泱左右腕上厚厚的藍色護腕。什麼時候開始的?端木瘦到臉頰都有點凹了,脖子細得像是一掐就會斷。

  「……阿涂?」

  「啊啊,同性戀就同性戀。」

  端木泱苦笑。「你這種反應我還真不知該怎麼辦……我可是設想了好幾種可能的狀況和應對方法,才有膽跟你說的耶……」

  「……謝謝你跟我說。」

  端木泱抬起頭,朝著天空吐出一口煙。「也謝謝你沒有說要絕交。」

  仰頭吐煙的動作讓他露出了衣領下的頸根──那邊有一片看起來很恐怖的、與其說是吻痕不如說是瘀血的痕跡。

  所以,那對跟端木泱形象極端不合的藍色護腕,也許也隱藏了某種痕跡。

  涂弘文忽然很想轉頭就跑。
  
  「我現在跟學長在交往喔……」端木泱轉頭看向他,也不管樓下是否有人經過,隨手把還燃著的煙往下一拋,臉上笑得懶懶的。

  學長?是啊想必是他一定是他。這樣一來,端木泱的所有改變才合理。

  「……跟他交往……還好嗎?」涂弘文死死盯著端木泱手上的護腕。

  「……還好,雖然有時候會很累,不過大致上還好。」

  端木的煙癮也變大了。涂弘文皺眉看著他微帶茫然的在身上找煙,決定不把自己口袋裡那包交出去。

  「端木,」近乎突兀,涂弘文拉住端木泱左腕。「如果有煩惱,可以跟我說。」

  「……我正在說啊。」

  端木泱抽不回手,臉色微變的看著自己腕上的護腕被涂弘文拉得移了位,露出其下交錯的繩痕。

  「別看啦。」端木泱一皺眉,涂弘文就放開了手。

  「你有被威脅嗎?有被強迫嗎?我……」我幫你。

  幫你去跟他吵架幫你去揍他幫你威脅回去……涂弘文到這時才發現這個朋友對自己而言意義有多大,大到光憑他手上的幾道痕跡就可以讓一向怕事的自己向尊敬的學長揮拳。

  填滿胸口的是從未感受過的憤怒,如果有需要的話,他絕對不會猶豫。

  端木泱搖了搖頭,先前那懶懶的笑已經變成了燦爛的笑。

  「沒有,你別擔心。」

  「……。」

  午休結束的鐘聲響起。

  把空了的煙盒壓扁塞回口袋,端木泱的聲音幾乎要被鐘聲蓋過去:



  「我有分寸的……受不了的話,我會自己說。」



  涂弘文不知道端木的分寸拿捏在什麼位置、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受不了,只知道自己希望那兩個人之間趕快完蛋。

  因為端木泱瘦到快要沒有肉了。

  「我請你吃飯。」

  「呃?」

  端木泱拿著捲好的海報,回頭的表情很愕然。
  
  「快收一收,我請你吃飯。」

  看著他的後頸因為轉身而扭出的稜稜骨節,涂弘文面色平常,心裡卻驚恐了起來。

  「可是我今天……」

  「你怎麼會一直變瘦?」涂弘文打斷端木泱的回答,語氣因為暴躁和莫名的緊張而略顯結巴:「……你、你都沒在吃飯嗎?還是沒在睡?生了什麼病?」

  「阿涂你好奇怪。」端木泱側著頭看他,眼睛笑得彎彎的。

  那偏著頭的笑臉、彎彎的眼睛,讓涂弘文想起另一個也愛這樣笑的人。

  「不要叫我阿涂。」
 
  「喂……」

  涂弘文一把扯起端木泱就往門外拖,不顧端木泱的掙扎,嘴裡還在問著「你要吃什麼我請客」時,走沒兩步,就被擋了下來。

  「唷。」算是打招呼。

  涂弘文臉色寒透的瞪著眼前的少年──對方正偏著頭、用笑得彎彎的眼睛回望他。

  「阿涂,我今天已經跟學長約好了。」端木泱偷偷抽開了被抓住的手。

  「去哪?」

  「去我家……唸書。」跟端木泱並肩站著,少年露出了很快樂的笑容。

  唸書?涂弘文死盯著端木泱的臉,看見他朝自己微微笑了一下。

  「阿涂,明天……明天你再請我。拜拜。」

  看著兩個人的背影在廊間隱去,涂弘文忽然什麼都不想管了。

  學長並沒有伸手抓著端木。自己剛才抓著端木,但是他卻掙了開去。

  端木自己不願意的話,沒有人能那樣對他。

  那愈來愈瘦的身形、愈來愈大的煙癮、愈來愈隱忍的情緒和愈來愈不像他的表情──即使不知道為什麼,但那是端木自己選的。

  他要那樣自己整自己,旁人管他做什麼?

  涂弘文恨恨的把書包往地上一摔,站了半晌之後,又彎腰把書包撿起,砰砰啪啪地用力拍去書包上的灰塵。

  管他……管他做什麼。



  隔天端木泱沒有來上學。



  涂弘文坐在最後一排,靠著窗,努力想讓自己看向窗外或是看向黑板,隨便哪一邊都好,但一雙眼睛總是不受控制的飄向端木泱的座位。

  空的座位。

  才說過不想管不要管不該管不爽管的……涂弘文一邊按著電話按鍵,一邊焦躁的抓頭髮。

  快接呀……等一下就要打鐘了……

  公共電話無預警的被人「卡」的一聲掛斷。

  涂弘文一愣,順著那隻攀在話筒架上的手,沿著瘦得見骨的手腕手肘肩膀頸子,一路望上去,看見一雙細細的、斜飛的眼睛。

  「……學長。」涂弘文的聲音很平板,表情很自然,壓抑不住的敵意卻仍然從壓低的嗓音中透了出來。

  「打給小泱?」比學弟矮了一大截的少年沒有仰起頭,只是讓眼神微微向上飄。「他應該還在睡覺,你別吵他。」

  「他怎麼了?」

  對方的手才剛移開,涂弘文就重重掛回話筒,塑膠和金屬相撞出刺耳的巨響,上課的鐘聲也同時響起。

  不一會兒,學生都進了教室,樓梯間已是一片淨空。

  見對方沉默不說話,涂弘文再問了一次:「你們昨天怎麼了?」

  「他累了。」少年漂亮的手指沉思般地按著嘴唇,細長的眼配著明顯無眠的黑圈,看起來竟有幾分歇斯底里。「我們昨天玩得很晚……很多人……」

  「……。」涂弘文腦內的神經一條一條爆炸。

  「因為小泱是主角,所以他比較累,但是他很勇敢……」

  「閉嘴!」

  忍無可忍的一拳重重打在那張笑臉上。

  拳頭再重也是打在肉上,不會發出什麼引人注意的聲響。少年坐倒在牆角,明亮的眼睛看著涂弘文。

  「你才聽一點點就受不了啦?還有別的耶……」

  「幹你給我閉嘴……」涂弘文氣得全身發抖。並不是習慣用暴力的人,也沒有威脅恐嚇的經驗,順著滿腔的憤怒一拳打出去之後,他只是想吐。

  「我喜歡小泱……我喜歡,矇他的眼睛,聽他哭……用繩子綁他、用煙燙他、把他吊起來踩不到地……」

  「幹!」

  涂弘文咬牙切齒地伸腳踹去,被踢中肚子的人抱著身體蜷成一團,無聲的吐著氣,汗水和著淚水從鼻尖滴下。

  但是他還在笑,笑不出聲音的嘴唇白得恐怖。

  「你為什麼要這樣!你變態嗎?」

  「……。」

  「你……不要再接近端木了好不好?」

  涂弘文最後一句話的口氣近乎懇求──他無法把眼前這個蒼白乾瘦到帶點神經質的虐待狂跟那個既風趣又爽朗的社團學長聯想成同一個人。

  他討厭這種狀況,真的很討厭。

  但那千真萬確是同一個人。在自己腳下蜷伏著,笑得像在哭一樣。

  「你這個膽小鬼……」學長沒有抬頭,語氣盡是輕蔑。「你為什麼不去問小泱?問他為什麼要讓我對他這樣……你為什麼不去揍小泱,叫他不要再接近我?」

  「我……」涂弘文瞬間語塞。

  「說來說去不就是膽小鬼……只想自己當好人……小泱他啊……我就算綁他燙他帶他跟別人上床,他也不會說一個『不』字……哈哈……」

  沙啞的笑聲比哭聲還難聽。彷彿牽動了痛處,隨著話尾漸弱的音量,那具身軀愈伏愈低,背脊愈來愈彎。

  涂弘文腦袋裡轟轟亂響,剛才那種想吐的感覺變得更強烈了。

  「吶,你去問嘛……」學長抱著肚子抬起頭,眼神有點渙散。「你去問小泱,好不好?你去問他……」

  問他為什麼。

  涂弘文沒有辦法繼續這樣的對話,他頭也不回的拔腿逃離現場,強迫自己忘掉在樓梯間發生的任何事情任何對話。

  就當作不知道、當作沒這回事。

  就算面對隔天來上課的端木泱,他也什麼都沒問、什麼都不提。晚了一天的請客約定仍然算數,放學後在附近的小吃店裡,端木泱把一大盤蝦仁蛋炒飯吃得精光,拿著湯匙的模樣看起來很幸福。

  學長也不再幫忙帶社團課了,從那天之後涂弘文就沒再看過他。

  這個樣子,不是很輕鬆嗎?

  就當作那個人不存在,跟端木泱像以前一樣相處,做平常會做的勾當,交換平常的對話,有時候很無聊,有時候很惡毒。

  那種事……不問也不會怎樣。



  快要入秋的那天中午,端木泱慢吞吞的走到涂弘文桌邊,拉拉他衣袖。

  「我們去頂樓。」

  想抽煙?涂弘文站起身,從抽屜裡飛快地摸出煙盒打火機塞進口袋,跟端木泱兩個人一前一後的晃出教室。

  剛走了一個鋒面,頂樓的風勢不大,卻冷得像刀,刮得臉頰生疼。

  端木泱靠在欄杆上,沒有點煙。

  「阿涂……」

  「嗯?」

  「我被學長甩了。」

  「……喔。」

  甩得……好。看著端木泱臉上淡淡的笑容,涂弘文沒有追問,只是一手擋風一手打火,抖來抖去的手指卻怎麼樣也無法把煙點著。

  「欸,等一下。」

  端木泱伸手拉下涂弘文點煙的手,然後從自己口袋裡摸出一包扁扁的煙,敲出裡面僅剩的二支煙,統統遞給涂弘文。

  黑色大衛杜夫。

  涂弘文接過煙,茫然問道:「幹嘛?」

  「你抽這個,抽給我聞。」

  「……這很嗆,你自己抽。」

  端木泱用力搖頭。「自己吸的味道跟二手煙不一樣啦!拜託你……」

  看著端木泱把那空了的、扁扁的黑色包裝小心翼翼地收回口袋,涂弘文不用問也猜得到,這包煙肯定是從學長那裡偷摸出來的。

  那個人身上就是這種嗆嗆的味道。

  拜託你。

  只能向我拜託這種事嗎?涂弘文用鼻子偷偷嘆了口氣,把煙咬在齒間,抬手點著了它。

  「……好嗆。」

  「謝謝……抽慢一點,兩根喔。」

  端木泱挪著身子,整個人幾乎要靠在涂弘文懷裡,一邊利用他高大的身軀為自己擋風,一邊讓自己被那熟悉的氤氳煙霧密密包圍。

  涂弘文緩緩吸著煙,過濃的氣味在喉裡肺裡轉了一圈又一圈,然後慢慢吐出。在煙霧之間,涂弘文不自覺的瞇起了眼,看不清好友的表情。

  「這樣很不健康……」好難抽。

  「嗯。」

  端木泱靜靜倚在欄杆上,看著天空出神,臉上一直掛著微笑。

  而直到兩根煙抽完,涂弘文仍然什麼也沒有問出口。



  那之後,就跟以前一樣,兩個人之間什麼也沒有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