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多久沒回家了?老媽說她都快忘了你的臉。」
面對姊姊的質問,江彥云目光往旁邊飄,訕訕地笑道:「也沒多久啊,過年我有回去……」
「還敢說過年,現在都快四月了。」江彥琪往桌上作勢一拍,但臉上表情不怎麼生氣。「說真的,你在忙什麼嗎?」
「也沒有……」江彥云頓了頓。「姊,我一回家,老媽就會一直問我什麼時候要交新的女朋友、有沒有對象、不然就幫我介紹什麼的,也不管是不是有客人在,弄得我很尷尬。」
江彥琪聞言嘆了口氣。「也是,她愈老愈會唸.說不定就是故意挑有客人時才跟你說這些。」
「一點也沒錯。」畢竟是同胞姊弟,對自家母親大人的行徑很有共識。
「不過也難怪她擔心啦,聽到你跟靖娟分手,我真的嚇了一跳。」江彥琪猛往面前的咖啡杯裡加糖。「交往那麼久了,我一直以為你會跟她結婚。」
聽見前女友的名字,江彥云很意外自己如此平靜。他苦笑道:「我也這麼以為啊。結果她說她是不婚主義者,死都不結婚。」
「那……現在還好吧?」她的意思是「可以談了嗎」--雖然她先開始談了。
「嗯,沒事了。」算一算也已經是半年前的事。
江彥琪笑得有點鬼祟。「其實我不太喜歡她,總覺得你如果跟她結婚,搞不好連年夜飯都得在她家吃。」
「她是比較自我中心一點。」
「豈只一點。」江彥琪哼了一聲,顯然積怨甚深。「那,你有什麼打算?邁入三十大關的未來計劃!鏘鏘!」
姊弟兩人今天相約吃飯的名目就是「恭賀江先生彥云三十大壽紀念餐會」。
「什麼未來計劃?就現在這樣囉。」
「比如說下一個對象啊!有在追哪個女孩子嗎?」
江彥云盯著她的臉。「難怪人家說選太太要看岳母,妳嫁人之後就跟老媽愈來愈像。」
「亂講亂講!我才不是囉嗦的歐巴桑。」江彥琪花容失色,頭手一齊亂搖。
「那怎麼還問這種白目問題。」
「好啦,不講就不講……沒想到你這麼死心眼。」她半個身子向前探:「話說回來,你們公司那麼大,沒有未婚的女同事嗎?或是聯誼什麼的。」
上一句才說不講,下一句卻仍是相同的話題……江彥云撇了撇嘴,壓根不想搭腔。
「用不帶私心的眼光來看,在身為女性的我看來,你的賣相算挺不錯的,只要有心,應該不愁沒對象啊。」
還在說。不會是受了誰的指使吧。江彥云還是不說話,只是看著她的臉。
「喂,江彥云?江大爺?」
「懶得理妳。」
「唉呀,懶得理我沒關係,但人生大事可不能懶,俗話說……啊啊啊好煩!我不想講了啦!還俗話說咧!」話都還沒說完,江彥琪突然就自顧自地爆炸了。「莫名其妙,管人家那麼多幹嘛?現代人本來就愈來愈晚婚,反正醫學那麼發達……」
「老媽叫妳來遊說我?」
「對啦。」她氣鼓鼓地戳著蛋糕。「我叫她不要管你那麼多,她反過來數落我,說我嫁出去那麼久了連顆蛋也沒孵出來,不爭氣又沒孝心,現在居然連勸一下弟弟都不甘願……」
「啊哈哈哈。」
「這種欠揍的笑法是哪裡學的?」她神情不善地盯著他。
「也沒特別跟誰學……」啊,對了,是跟林其岳學的。江彥云停頓了一下,問道:「姊,妳記不記得我高三時當伴讀的那個學生?」
「記得啊,那個孩子,被他爸掐到連呼吸都停了。」江彥琪臉色一下子變得嚴肅,也許是想起了那個忙亂的夜晚。「他怎麼了?不是失去聯絡很久了嗎?」
「我遇到他了……他現在在當房仲業務。」
「真的?什麼時候的事?」
「就差不多跟靖娟分手那陣子。」
「那也滿久了嘛。」
十一年前那一夜的經歷連「一面之緣」都稱不上,江彥琪對林其岳的事並不那麼感興趣。
但江彥云還是很殷勤地跟她說了好一會兒,告訴她林其岳租的房子有多老多破舊、他參加的那個劇團有多怪多克難,還有他明明笨手笨腳卻舞得一手好劍、明明不花心但情人卻一個換過一個,還有他和他一起去加油站打工、一起在他的和室裡歪七扭八地躺著聽那張兩個人都很愛的水晶音樂。
「加油站……」她聽到這裡時,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們也太扯了吧!兩個中年上班族還去加油站打工?浪漫也要有個限度……受不了,真是被你們打敗了……唉,不過我其實也一直想去7-11應徵店員看看。」
「妳哪有立場說我們是中年上班族。」江彥云沒漏聽那個詞。
「少囉嗦。」她輕哼了一聲。
「總之就是這樣,我們還滿常混在一起的。所以我不覺得無聊也不感到寂寞,暫時不會想找對象。」
「你們很合得來嘛。」
合得來嗎?相似的價值觀、相近的興趣和相通的話題--好像也找不出什麼堪稱「合得來」的具體事實。除了頭幾次比較有話聊之外,他們一起度週末時,大部份時間只是各做各的事,或是分踞室內一角用各種姿勢耍懶。
「唔……嗯……」簡單的問句竟然問倒了江彥云。「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呃,大概吧。」
「大概?總之就是時間都花在他身上、一起混日子對吧?」看見弟弟略帶遲疑地點頭,江彥琪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朋友是這樣沒錯啦,開開心心的,黏在一起當然很愉快,但是不可能一輩子都這樣。」
「……」
「接下來是你老姊的肺腑之言。這次不是幫媽講。」比起剛才誇張得像演戲般的熱切態度,她現在的神情顯得非常溫柔。「就我對你的了解,你沒辦法一個人過日子的,結不結婚沒關係,快點找個心愛的人好好疼一疼吧。你這人一旦沒了目標,就像爛掉的橘子一樣軟綿綿酸溜溜,只剩外皮還能看。」
「我才……」
江彥云本想回個幾句,但他從小到大搶話速度都不曾贏過對方,這次當然也失敗。
「現在你跟那個孩子交情很好沒錯,可是即使你沒有對象,他也會有吧?作朋友就是這樣,真的交了女朋友,他一定把時間都配給她的,畢竟要陪他一輩子的人不是你。等他找到伴,你要換跟誰好?要把生活重心放在誰身上?」
我沒有把生活重心放在他身上--江彥云的反駁哽在他喉間,力量變得很微弱。
她還是叫他「那個孩子」。不過他早就不是孩子了。他的個子比自己高,手臂搞不好也比自己粗。
但從十一年前封存至今的保護欲卻還燦然如新。每次看到林其岳的臉,江彥云都還是會有意無意地回想起那個瘦弱蒼白的身影。
不必等到將來,他現在就不需要自己。讓他認真煩惱的對象也已經出現。
而比起當年那個自信到近乎跋扈的少年,現在自己身上到底還有什麼東西沒有變去?
「姊……妳覺不覺得我活得很遜?」
「說那什麼鬼話。你一直很厲害啊,哪會遜。」
「那是小時候的事,我長大了就很遜。」
「才不會。」江彥琪笑瞇瞇地把咖啡一飲而盡。
* * * * *
三十歲生日那天剛好是星期五,江彥云在快下班時接到了林其岳的電話。
他有一瞬間以為這通電話是打來祝自己生日快樂的,說不定還有什麼慶祝活動──但對方說出來的話立刻推翻了他的猜想。
「喂?那個,我追到他了。」林其岳的口氣很興奮。
「追到了?」
「對……應該沒問題,嗯。嘿嘿。」
「那太好了。」江彥云沒多問,也不怎麼意外。現在的林其岳似乎總能輕易得到喜歡的東西--但上個週末姊姊說過的那些話卻不知為何突然流進他腦海。
「原來他一旦交往就會變得很坦率,比之前更可愛。」
更可愛……嗎?果然在他眼中,他的情人總是可愛的。他迷過的那些東西──轉蛋、拼圖、茶壺、LOMO照相機,又有哪一樣不可愛。
「林其岳。」
「什麼事?」
「也沒什麼。」今天是我生日。
「喂喂,有話就直說嘛。」
「真的沒什麼。」我們能一輩子都像這樣互相陪伴嗎?
「唔,那……我們下個月就要公演了,你要來看嗎?我拿票給你。」
「好啊,哪一天?」
「下個月二十四到二十六日,開演時間是晚上七點半。你要哪一天的票?二十四日是星期四,你隔天還要上班嘛?拿星期六的?」
「當然要看第一場,給我星期四的票吧。」
「這麼捧場……那你會上台獻花嗎?」
從他的聲音聽得出他很高興。江彥云露出微笑:「好啊,我不但獻花還要獻吻,讓你被罰跪主機板。」
電話那頭的林其岳應聲沉默,顯然對這個玩笑不太滿意。
停了幾秒沒等到任何回應,江彥云收起笑容,嘆了口氣。
「那就這樣,先預祝你公演順利。加油。」
「嗯,我會加油的。」
掛掉電話後,正準備關閉電腦的江彥云突然被幾個滿面笑容的同事圍住──負責人事的小姐在整理證件影本時發現今天是他生日,便用傳訊軟體通知部門內幾個比較相熟的人,說要幫他慶生。
「我們請你吃飯,再帶個生日蛋糕。」
「你不早講,來不及準備禮物,不過一起切個蛋糕也很不錯吧?走啦!」
臨時召集的人數也有五、六人之多,江彥云多少有點感動。他開心地跟他們一起去吃飯、拼酒、切蛋糕,喝了個酩酊大醉,搖搖晃晃地被計程車送回家。
踏進家門後,江彥云踢掉皮鞋、甩下背包,連燈也沒開就摸進黑漆漆的客廳,把自己摔在沙發上。
從胃部湧上喉頭的不只是酒嗝,還有奶油蛋糕香甜的氣味。
好想吐……
但沒力氣爬到廁所了。他掙扎著伸長身子,摸到了沙發旁的垃圾桶,把臉埋進桶裡,乾嘔了一陣卻什麼都吐不出來。最後只好躺回原位,把垃圾桶拖到身旁待命。
跟同事朝夕相處,關於工作的牢騷不管說幾次都說不完,喝起酒來也很痛快;發起這次慶生會的人事小姐更是格外殷勤,不但一直坐在江彥云身邊,還幫他倒酒夾菜剝蝦子,惹得其他男同事直鼓譟,大喊不公平。
「因為今天是彥云生日嘛!」
對啊,今天是生日呢。江彥云眨了眨眼。窗外有路燈的光線遠遠透入,眼睛習慣黑暗之後,慢慢能看見室內擺設的輪廓。
簡單的桌椅和書櫃。雜誌架裡橫七豎八地塞了好幾疊報紙。地毯被踩出了皺紋。三十二吋液晶電視貼著牆壁。
「嗚噁……」還是吐不出來。
江彥云趴在沙發扶手上,像斷線的木偶一樣垂掛著頭顱和四肢,額頭和背脊上的冷汗沁入肌膚,讓他有點發冷。
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不應該跟那群同事一起笑鬧一起瓜分生日蛋糕、不應該任那個態度明顯到露骨的人事小姐一整晚貼著自己坐、不應該在這裡一個人癱在沙發上醉得連連作嘔、不應該感到這麼寂寞。
他想要跟林其岳一起過生日。週末的夜晚應該有他。身邊應該有他的影子、他的氣味、他的聲音和他的手指他的頭髮他的喉結他的臉頰他的眼睛。
「生日快樂,江彥云,你三十歲了。」
十一年變成了十二年。十五歲的林其岳和十八歲的自己正隨著光陰流逝而漸離漸遠,再也無法回到原處。在那間明亮和室裡度過的時光愈來愈像是某年某月做過的一場夢,說不定哪一天會連想都想不起來。
要陪他一輩子的人不是你。
姊姊說的話他當然懂。可是他現在只想跟那個人在一起,想得不得了,想得快要死掉。
他討厭這種感覺。
* * * * *
「其岳,你舞劍時一直偏台,能不能想想辦法?」
團長方逸齊在禁止飲食的觀眾席上拿著便當,伸筷指向舞台上的林其岳。
「中間還有好幾十秒整個人完全背對觀眾,這樣不行。」
同樣拿著便當的方晴也伸筷指責。
「你們為什麼不早說?我都練了那麼久了。」林其岳仗劍而立,笑得有點殺氣。
「改一下就好啦,多幾步少幾步而已。」團長的筷子上多了塊雞排。
「對啊,比如說第三拍(林其岳低聲罵道『哪來第三拍』)時左腳不要往右跨呀,還有後面那一拍,跨兩步就好,才不會偏台。你也演那麼多戲了,怎麼不會自己調整一下。」
方晴這女人跟方逸齊愈來愈像師徒了──不,搞不好根本是失散的父女。
「招式是相連的,不能說改就改。改了就沒那氣勢,而且我可能會忘招或跌倒。」
「遜。」師徒(父女)二人異口同聲,無情地搖頭以示唾棄。
「那個。」舞台一角的小樓上有人發出聲音:「你最開始那個動作不要朝著觀眾做,面向左邊開始,再來就會往右邊轉了。這樣至少不會一直背台。」
林其岳抬頭望向對方,兩眼閃著迷戀的星光。
「小楊,你真是天才。」
「不但天才而且長得又可愛,真不愧是你親愛的。」
方晴的聲音涼涼地響起。她不知何時走上了舞台,站在林其岳身邊。
「妳幹嘛隨便接話……」
「我有說錯嗎?在一起多久了?」
方晴細眉一軒,看得前夫一陣尷尬。
「不到一個月啦。」林其岳低頭摸著劍柄。「我們……有那麼明顯嗎?」
「笑話,我認識你多久了,你迷上東西時就那副樣子。」
方晴皺起眉。林其岳發現她還是跟以前一樣,情緒全展現在眉毛上。
「……」原來她的一舉一動各種細節他從沒忘過。林其岳盯著她眉心發愣。
「嘖,我真後悔。」她的眉頭愈聚愈攏。「沒想到你會對男生有興趣,我們劇團搞不好會毀在你手裡。」
「妳這結論是從哪冒出來的?」
「小楊很可愛……不過你大概沒多久就會膩了吧。」她雙臂在胸前交叉。「我們團裡也就這幾隻小貓,要是你跟小楊怎麼了的話,劇團也差不多要停擺了。」
「我不會。」
「你會,而且總是很快就失去興趣。」方晴斬釘載鐵地回道:「最多就是三個月--」
「妳是在說妳自己嗎?」
「對。」一別於先前的冷淡,她現在毫不掩飾地流露出輕蔑的態度。
「我對妳沒有那種感覺過。」察覺她的疑惑,他補充道:「我是說厭煩或是膩什麼的。我從來沒有那種感覺過。」
「說謊。」
「我不說謊的,就算是現在,妳對我來說還是充滿新奇感。」
「你說什麼鬼話?」她的反應不如預期。「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會離婚是我的錯嗎?」
林其岳低下頭,看著自己撫在劍柄上的手指。「我沒說是妳的錯……不過當初說要離婚的人的確是妳。」
「是我又怎樣?誰叫你--」方晴生氣了。她找不到話指責,恨恨地瞪了他幾秒,忽然伸手扯住繫在劍柄後的劍穗,往自己的方向用力拉扯。「--你幹嘛一直低著頭!這把劍有那麼好看嗎?」
「我沒……啊。」
「啊。」
劍穗斷了。
兩個人四隻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在那纖細手指間輕輕晃動的金黃色流蘇。
「怎麼辦?接得起來嗎?我找芸芸來。」方晴立刻回復冷靜。
「接不起來,斷的地方太剛好了。」
「……我想也是。」
她手掌一攤,原先成束的絲穗就一根一根地飄落地面。
「買得到嗎?我去買。」
「這東西不是那麼好買。再說要買也不該是妳去,妳還要排戲和試裝。」
「會不會有什麼影響?你的動作什麼的……」
她剛才明明還跟團長一搭一唱要他改動作。
方晴輕輕咬著下唇,那努力維持表面平靜的模樣讓林其岳不由自主心裡一軟。
「沒關係,只是舞台效果會差一點。」
「可是……」
林其岳口袋裡傳出手機鈴聲。
「真的沒關係,我接個電話……芸芸好像在找妳。」
他朝她點點頭,看著她略帶遲疑地走下舞台迎向手拿戲服的芸芸後,才接起電話。
「喂?」
「其岳,是我,現在方便接電話嗎?」
江彥云的聲音即使透過機器也帶有安定人心的特質。林其岳不由自主放鬆了表情。
「嗯,是你啊,現在午休?」
「對啊,你那邊還順利吧?」江彥云停頓了一下。「你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麼精神,很累嗎?」
「沒什麼,出了一點小意外。」林其岳彎腰撿起散在地上的絲穗。
「怎麼了?」
「我的劍穗斷掉了,接不起來。」
「那怎麼辦?這樣拿劍時重心會變吧?」
他無意識地向對方撒嬌。「對啊,不知道怎麼辦。搞不好會砸到臉上。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江彥云嘆了口氣。「我幫你買了帶過去吧,哪裡有賣?」
「你下午不是要上班嗎?等你下班就來不及了,不用啦。」
「我下午有排休。」
「真的?那太好了。」
江彥云的口氣開始不耐煩。「很囉嗦唷,什麼真的假的,快告訴我哪裡買得到。」
「去我家拿吧,我家裡有備用的。」
拜託江彥云幫忙從家裡拿劍穗來之後,林其岳滿面笑容地掛上了電話。
他此時的心情愉快得近乎雀躍--絕不是因為劍穗斷掉的問題獲得了解決。
「你在笑什麼?」
「小楊。」
頭戴毛帽的楊胤舟苦著一張臉走了過來。從第一次試裝開始,他就一直對臉頰邊那兩條毛茸茸的尾巴很有意見,可惜他的意見無法跟芸芸堅持的美感相抗衡。
「剛剛是誰打來的?」
「我的一個……老朋友。」林其岳把握在掌心的劍穗殘骸亮給他看。「劍穗斷了,我朋友要幫我送新的過來。」
「他怎麼對你那麼好。」
「對啊,等一下再介紹你們認識。」
「喔……不用了啦。」楊胤舟的眼神開始左右游移。「好麻煩,何必特別介紹,下次吧……」
這個自私自閉又任性的傢伙。
看見了預料中的反應,林其岳心裡大樂;要不是到處都有工作人員,他一定把他抱進懷裡親吻一陣。
實在太可愛了。
* * * * *
向公司請了半天假,江彥云騎著機車往林其岳家前進。
因為公演接近的關係,林其岳變得很忙,兩人已經快要一個月沒見面了。連送他的公關票都是用掛號信寄來的。
四月的風已帶上了一點夏天溫暖的水氣。江彥云油門愈催愈快,不斷罵自己笨。
居然為了幫林其岳送劍穗而請假……最糟的是他一點都不感到後悔或猶豫。
「唉。」這下真的完蛋了。
還是趕快交個女朋友吧。這樣下去怎麼是好。
從鞋櫃深處摸出鑰匙,江彥云打開林其岳家的大門,脫下鞋子踏了進去。
劍穗放在電腦桌旁的抽屜裡。第二個或第三個。
他蹲在電腦桌前,一一把抽屜拉開。
第一個抽屜裡依然是成堆的備份光碟。原先放在第二個抽屜裡的大大小小各種轉蛋如今 一個都不剩,取而代之的是方晴給他的劇團公演影片。劍穗也放在這裡。
按照林其岳在電話裡的指示,江彥云取出了金黃色的劍穗,接著把抽屜關上。
他把劍穗放進背包裡,卻沒有立刻起身,蹲在原地呆了幾秒後,伸手拉開了最後一個抽屜。
那疊鈔票還在那裡。年代久遠的橡皮筋似乎只要一碰就會斷。
江彥云拿起鈔票,早已變質的橡皮筋應手而斷,左右甩著鯉魚般的觸鬚,分別黏在第一張和最後一張鈔票上。
「我們拿這些錢一起去玩吧!加上打工的錢,來個豪華一點的國內旅行。」
結束加油站的打工後,有天晚上林其岳這麼對他說。
當時是颱風季,三天兩頭颳風下大雨,江彥云被多變的天氣悶得懨懨的,沒怎麼把這個提議放在心上;林其岳規畫了好幾個方案,最後還是不了了之。
那之後沒多久,林其岳就迷上了那個一起做企劃的女同事,心思都花在她身上,一起旅行的計劃就再也沒聽他開口提過。
現在就更別想了。
「搞不好最後會跟『他』一起去……幹,這是我的薪水耶。」
江彥云幼稚地把那疊舊鈔揣進自己口袋,接著又垂頭喪氣地把它們放回原位。
早知道那時積極一點就好了。
他還沒跟林其岳一起旅行過呢。
* * * * *
「你好,我是林其岳的朋友,幫他送東西來。」
一聽見江彥云這麼說,看似大學生的工作人員馬上會意地點頭,帶他走進後台。看來林其岳已事先跟他們照會過了。
「他們在化妝,沿著走道走到底,右手邊那個門就是了。」
簡單告知方向後,帶路的工作人員就被同伴喊去幫忙抬道具;江彥云向他點頭道謝,便轉身走向長廊深處。
後台的雜亂和舞台上的光鮮呈現明顯的對比。江彥云站在那扇可以稱得上是破爛的木門前,抬手敲了敲門。
「誰啊?」來開門的是個化了大濃妝的漂亮少年。
舞台妝離了舞台就顯得過分誇張,但在這少年臉上卻很合適。
「你好,我……」
話還沒說完,對方就打斷了他,一邊回頭望向室內一邊說道:
「你要找林其岳對不對?等一下,他正在打底妝,我去叫他……一下下就好。」
「謝謝,麻煩你了。」
「不會。」
楊胤舟有點隨便地揮了揮手表示不客氣,便轉身跑回房間裡,留下身後半敞的木門。
江彥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背影。
看著他跑向最裡面靠牆的梳妝台,看著他傾身對端坐在鏡前的林其岳說話。
江彥云對林其岳的戀愛觀一直不能茍同。從他過去那段輕易結成又輕易離異的婚姻,到現在他迷戀上的這個男孩都一樣──不,這次尤其看不慣。
不分青紅皂白就愛上、隨隨便便就下手、既不考慮性別也不考慮未來、反正沒多久就會完蛋。這幾個月來反反覆覆在江彥云心頭繞的總是這諸多挑剔,他從來沒有想過更深入的問題。
他從未試圖了解林其岳迷上的那個人到底是哪裡吸引他。
是漂亮而倔強的臉龐?是強悍而無畏的眼睛?是修長而有力的肢體?是年輕到幾乎向外溢出的朝氣?還是在這些和那些之外的其他東西──
在江彥云發怔的時候,打好底妝的林其岳低著頭來到他面前。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不會,還來得及吧?」江彥云回過神,把背包裡的劍穗小心翼翼地拿出來交給他,同時發現對方遮遮掩掩的異常態度。「你幹嘛遮著臉?還駝背?」
「沒有啦……妝化到一半……很奇怪。」
林其岳聲音有點虛弱。江彥云注意到他微紅的耳根。
「你穿這樣很好看,很性感耶。」薄薄白衫下透出的美麗線條讓江彥云不好意思正眼相看。「你沒說你要演的是古裝戲。」
「因為你沒問過啊……唉唷,別看了。」林其岳還是遮著臉,耳朵更紅了。
看見他這副扭捏的模樣,江彥云眼睛有點熱。
那個少年知道他這一面嗎?從以前就這樣,他其實是個很容易害羞的人。被稱讚時總是不敢看對方,但也不會口是心非地一味嘴硬;他會像現在這樣,很坦率地臉紅。
「小楊,帽子不准拿下來--其岳,好了嗎?好了就過來!」甜甜軟軟的女性嗓音從室內傳出。
「快回去化妝吧。我晚上再來看你,好好加油。」江彥云笑著推推他。
「嗯,我會加油的。」林其岳轉身走沒兩步,又回過頭,這次不遮臉了,均勻的粉底下依然是一臉的不自在:「謝謝你。」
「不客氣。那我走了。」
「嗯。」他點點頭,轉身走回鏡台前。
頭戴著厚重絨毛帽的楊胤舟迎了上來,朝他撇撇嘴,像是在說「換你了」。
林其岳背朝門口,看不見表情,伸手攬了下楊胤舟後腰,把他拉到自己身邊。兩人就這樣肩靠著肩,你撞我我撞你地向前緩慢移動。
江彥云關門退出前,映入他眼中的就是這一幕。
達成任務後離開劇場,時間還不到兩點,江彥云信步逛到附近的咖啡店,在店裡坐了一個下午。
悠揚的輕音樂左耳進右耳出,攤在桌上的雜誌看不到兩頁,忘了動口的咖啡由熱轉涼。眼看窗外的天色漸漸變黑,他心慌到有種想要痛哭流涕的衝動。
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這種情緒。
也許是最近的事,也許是多年以前的事。
他喜歡林其岳,非常非常喜歡。不是只有憐惜而已,不是只有懷念而已,不是只有牽掛而已,不是只覺得他很重要而已。
想要一直一直跟他在一起。想要像那一年一樣跟他永遠相處在封閉的空間裡──沒有別人,就只有他和自己。
一發現這件事,與他重遇至今所產生的種種奇怪感情霎時間都有了答案。
依賴、安穩、生氣、難過、憂鬱、寂寞、思念。甚至是討厭、看不順眼、瞧不起。都是因為喜歡。
這麼簡單的事情怎麼會到現在才想通?江彥云抱住了頭。
* * * * *
舞台上,名為崔琰的美男子假扮魏王,與匈奴使者月下共飲。
「佛家論來世,道家修今生。所求皆是超脫塵世、無欲無悲。然而在我看來,盡屬逃避之舉。」
崔琰說話時,舞台四周俱暗,聚光燈打在匈奴使者身上。他一雙令人驚豔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對方,彷彿聽得入神,又像是馬耳東風,臉上的神情既崇敬,又狡獪。
「大王乃當世英雄,當須創功業、立盛世,自然不與那避世之人一般見識。」
匈奴使者回話時,聚光燈轉到了崔琰身上。他的態度倨傲而威嚴,微朝對方傾斜的身體和側耳聆聽的姿勢卻透露出幾分柔情和縱容。
利用燈光的表現法古老到有點可笑,但露骨的情欲著實在這兩人不輕不重的對談間流動成形。
酒盡燈滅,月過天心--雖然布幕上的巨大月亮移動的軌跡不太順暢--崔琰勸使者早點回房休息並且伸手相扶,使者連忙搖手作揖,推辭了一番。
最後兩人相互攙扶起身,花了好一會兒才離開那張矮几;一前一後地走沒兩三步,又疑似不勝酒力而撞在一起。
「使君見笑了。」
崔琰站在使者身後,雙手緩緩搭上對方肩膀。使者沒有回頭,垂下眼睛看著右肩上的手指,隨著那雙手掌從自己頸根慢慢摩挲到肩頭的動作,放低腰桿,輕巧而嫵媚地扭了下肩膀。
於是他身上那件外袍就「啪噠」一聲掉到地上。
這太過分了……坐在觀眾席的江彥云連連咋舌。
他從沒想過有人會想把這個故事演繹成這種角度,更沒想過有人會把它詮釋得這麼情色──那個扭肩的動作雖然嫵媚卻又含蓄,看似不經意卻又充滿了挑釁。
舞台上的崔琰只是微微一笑,彎腰撿起外袍為使者披上。
那對軟綿綿靠在一起的身影讓江彥云回想起下午在準備室裡看見的畫面。
會回想起那一幕是當然的,這兩個角色本來就是那兩個人演的。舞台上的效果還比他實際看到的情形來得更甜更膩更曖昧。
雖然中途一度因為坐在隔壁的高大男人發出鼾聲而感到困擾,江彥云還是很認真地看完了這齣戲。
倒數第二幕,崔琰和使者在校場比箭。舞台上沒有真正的箭,台上兩人並肩而立,擺出搭箭彎弓的架勢,同時鬆手放弦。精準的風切音效響起,篤篤兩聲輕響後,就見少年下巴微揚,驕傲地望向身旁的男人。
這戲實在不怎麼好看,但演員很精采。
連剛才睡著的隔壁觀眾都及時醒來,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個少年。
他果然很迷人,天生就有吸引目光的能量。不管是漂亮而倔強的臉龐、強悍而無畏的眼睛、修長而有力的肢體,還是那年輕到幾乎向外溢出的朝氣。
故事沒有改變結局,使者最後死在曹操派出的追兵手下。
落幕後,演員一一上台謝幕;江彥云把花束交給工作人員,雙手插在口袋裡,頭也不回地走出劇場。
每次觀賞完藝術表演、踏出劇場或音樂廳時,江彥云總有從另一個世界回到這個世界的感覺。這次因為舞台上站著認識的人,那種宛如天壤之別的落差尤其深刻。
他不喜歡劇場冰冷的空氣,不喜歡舞台上刺眼的燈光,不喜歡柔軟的地毯和厚重的布幕,不喜歡換幕時隱約傳入耳裡的急速奔走聲──
最不喜歡的部分是他必須仰起頭才能看見那個平常總是懶洋洋躺在自己身邊看電視的男人。
可是那就是林其岳的世界。
在紅綠燈旁停下腳步,江彥云朝著慢慢駛近的計程車搖了搖頭。
傍晚走進劇院就位,在等待開演的那十幾分鐘裡,江彥云曾做過一些想像。他想像著如果十八歲那年就對林其岳告白(應該說是出手)、或是分開後繼續跟他通信的話,也許結果會不一樣。
然而序幕拉起後,那兩人的身影亮晃晃地刺入眼簾,江彥云就不再想那些問題了。
反正現在已經是這樣了,那就也只能這樣下去。
也許林其岳沒多久後又會失去興趣,也許他會就這樣定下來,跟楊胤舟廝守在一起。
但即使沒有楊胤舟存在,那個世界也是自己無法涉足的。他不像以前那麼勇敢,也早已磨光了面對挫折的能力。
「幸好我這次很遲鈍,這麼晚才發現……哈哈哈。」
沒有得到過就無所謂失去。
所以這次的失戀不算太難過,只是今天可能會睡不著而已。
* * * * *
想是想得很瀟灑。
經過了三個輾轉反側的夜晚,江彥云還是很沒志氣地拿起了電話。
「喂?其岳嗎?」
今天是星期日,連續三天的公演昨天晚上結束。考慮到林其岳前一天可能會因為慶功宴或檢討會之類的活動而晚睡,他還刻意等到下午三、四點才動手打電話。
「我的手機當然是我接啊。」林其岳的聲音比想像中還要有精神。
「這麼有精神。不會累嗎?昨天忙到幾點?」
「還好啦,有很多大學生來幫忙,所以差不多十二點就OK了,不過後來我……欸,你要不要過來?還是我去你家?總覺得好久沒見面了。」
江彥云心裡一暖,立刻回道:「我過去找你好了,順便買晚餐。你想吃什麼?」
「隨便,肚子餓了就什麼都好吃……不過不要買酒。」
「你這酒鬼。你沒提的話我哪會想到要買酒。」
「哈哈,只是提醒一下,最近喝怕了。你知道嗎?我們月下對飲那幕戲,酒杯裡真的有酒,還是陳年高粱(江彥云:『哇靠。』),也不曉得是哪個渾蛋換的。我們喝下去前都不知道,第一天那場戲演到後來,是真的連站都站不穩--」
「等我過去再聊吧。」
「……也對,那快來,待會見。」
結束電話後,江彥云拿起背包,把隔天上班要穿的襯衫和長褲疊好放進去,再巡視了下瓦斯和門窗,便穿上外套出門了。
「有帶衣服來吧?」門一打開,林其岳就馬上探頭檢查江彥云的肩膀和雙手,直到看見那個鼓鼓的背包才滿意地點頭。「今天就睡我家囉。」
「我買了一些滷味和炸雞排。」
「我聞到了,好香。」
江彥云走進客廳,把手上的塑膠提袋放在茶几上;接著走向和室,拉開拉門,準備把背包放進和室最裡面的角落--這是他不知何時養成的習慣,林其岳還曾戲稱「這個和室都變成你房間了」。
「我可沒弄亂你房間喔。」才剛想到而已,林其岳的聲音就從身後傳來。
「白痴啊你。」
江彥云笑著踏進和室。他還蠻喜歡這種玩笑,因為這讓他感覺在這個空間裡有屬於自己的位置。
燈一開,他就發現地上有一枚圓圓的東西。
是那張水晶音樂CD。
江彥云疑惑地把它撿了起來。
林其岳生活習慣很好,用過的東西一定歸回原位,再加上他對這張充滿回憶的CD特別愛惜,照理說不可能讓它冒著被刮傷或被踩裂的風險直接丟在地上。
「啊,那個,早上小楊忽然說想聽音樂劇,所以就先拿出來,我忘記收了。」
「這樣啊……」
早上,小楊,忘記收。江彥云捕捉到關鍵字之後,在腦中瞬間組合成詳細的資訊。
小楊是那個漂亮的少年。
早上小楊在這裡,應該是昨晚就來過夜。
林其岳會忘記收CD,表示更換CD這個動作不是他做的。
嘖。江彥云皺起眉,對於來林其岳家找他這件事感到有點後悔,但更多的情緒是懊惱--懊惱自己太過豐富的想像力和太過容易被激起的嫉妒心。
沒有人會在得知喜歡的人和別人一起過夜時還能平心靜氣。
再說,他一向不喜歡外人進入自己房間。
「昨天小楊來我這裡過夜。」可惜林其岳是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天才。
「喔……」
「我們睡到快中午,混了一下之後一起出去吃飯,我再送他回家。你打電話來時,我剛進門沒多久。」
耳裡聽著林其岳微帶害羞的聲音,江彥云的鬱悶程度一下子向上飆升。
他背朝著對方,彎腰找尋手上那片CD的盒子,盡量讓語氣顯得輕鬆甚至輕佻:「睡到快中午啊?是做了什麼那麼累?還好我電話打得晚,不然就打擾到你了。」
找到盒子了。但盒子裡卻放著另一張古典樂的CD。江彥云只好繼續尋找那張古典樂的CD盒。
「嘿嘿嘿……不好意思。」
嘿嘿你的嘿嘿咧!江彥云用力咬了一下了牙關。他非常渴望結束這個令人不快的話題,哪知嘴巴卻脫離控制,發出連串不正經的怪笑:「喔喔!感覺怎麼樣?這是你第一次跟男人上床吧?快點報告一下心得──」
幹幹幹江彥云你這個沒品的白痴!沒水準的王八蛋!下流!噁心!低級──
古典樂的CD盒找到了,打開之後,裡面卻又放著另一張搖滾樂的CD。
「我覺得……很舒服啊……嘿嘿。」
又嘿嘿!林其岳你也是個沒品的白痴!沒水準的王八蛋!幹嘛乖乖回答這種問題?你腦袋也燒壞了嗎?江彥云左手拿著搖滾樂的CD,右手拿著古典樂的CD盒,額角一抽一抽地痛了起來,青筋差點爆裂。
「那,那很好嘛……所以說……」所以說什麼東西啊?為什麼這堆CD沒有一片被放在應該放置的地方?「所以說……」
「可是我又覺得有點奇怪。」
「什麼地方奇怪?」江彥云隨口回應。
他找到了搖滾樂的CD盒,不抱希望地把它打開──裡面果然又放著另一片CD。
不知道是因為跟林其岳的對話內容還是因為這些永遠無法歸位的CD,總之江彥云覺得自己正瀕臨瘋狂邊緣。
「雖然我跟他一切都很好,跟我預想中的一模一樣,但我總覺得……」林其岳的聲音帶上了一點疑惑。「總覺得太完美了,有種像在演戲的感覺……我也不知道怎麼說。」
「……太平淡?不夠刺激?」江彥云一口氣噎在喉間,差點說不出話。
又來了嗎?從他迷上對方開始,算算剛好又是三個多月。
「我沒有覺得不夠刺激啦。但是我在想,他也許不那麼喜歡我也不一定。」
「……」
到手之後突然失去興趣,連自己也不知道原因是什麼,所以把責任推給對方。再來就是順理成章地等著,等著被「拋棄」。
多麼惡劣的男人啊。
江彥云一方面為那個今早才離開這裡的少年感到悲傷,一方面卻又無可救藥地羨慕他。
等了一陣子沒得到回應,林其岳看著江彥云彷彿結凍般的背影,忐忑地喚道:「老師?」
雖然兩人平常都互相叫對方名字,但林其岳只要一慌,還是會叫回「老師」。他這個習慣一直沒有改過來。
江彥云收回在CD堆中翻找的雙手,站直身子回頭看他。
「你這樣真的好嗎──我很想質問你也很想罵你,可是你又沒辦法控制。你也不是不愛他,更不是存心要騙他……」
「老師……你在說什麼?」
永遠得不到是很痛苦的事,但不斷得到又不斷失去同樣也很痛苦吧。
多麼可憐的男人啊。
「我在說你。你啊,就是你,林其岳。」
江彥云皺起眉,很想朝眼前這張端正的臉上狠狠揍幾拳,但同時也很想伸手拉下對方的肩膀,把他的頭抱在自己心口,用力揉搓那跟十年前一樣過分柔細的髮絲。
「你說過這是我們個性的差異,可是我是真的看不順眼也看不下去。你總是順應熱情去愛上某人,但熱情又消褪得太快……養成這種習慣,你要怎麼得到幸福?再怎麼樣,分手都是會難過的。你這樣不斷受傷,難道都不會痛嗎?」
林其岳愣愣地看著江彥云。後者一直低著頭,把表情和眼神都藏得很深,只有略顯微弱的說話聲從垂下的瀏海間輕輕向外流出。
「你那個……小楊,他長得很好看,戲也演得很棒。你那時不是追得很辛苦嗎?我都還記得你為他煩惱得像隻跳蚤的樣子……你很喜歡他,對吧?」
「……嗯。我很喜歡他。」
「那就好好跟他在一起,不要去想什麼他可能不喜歡你之類的事情。不喜歡你哪會跟你在一起、跟你回家、跟你上床……」說到這裡,江彥云忽然很想哭。他開始翻看手上的CD盒,做了好幾次深呼吸,試圖維持平穩的語氣。
「……」林其岳似乎也在思考。
「所以說……你能不能試著改變?既然愛上了就好好廝守,不要冷卻得那麼快,不要再重覆同樣的模式……」
「好。我知道了。」
簡短而乾脆的答覆讓江彥云嚇了一跳;他反射性地抬起頭,正好對上林其岳清澈的目光。
「你知……」
「我會改的。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林其岳說出這句話時,笑得見牙不見眼,像個孩子似的。
江彥云此時又萌生了某種近乎悲壯的情緒。但那不是什麼壞事。他放下(應該說是放棄)CD盒,上前兩步,用力拍了拍林其岳的肩膀,大聲說道:
「知道就好!這才不枉費我一番苦心!我好欣慰!渾蛋!」
「為什麼後面要加一句渾蛋?」
「渾蛋就是渾蛋。我肚子餓了啦渾蛋。」
「那我們吃飯吧……要煮個湯嗎?」
「不用了啦渾蛋。」
結果那一餐吃得莫名艱困。江彥云非但食不知味,還數度咬到自己臉頰內側的肉。
「你一定是滷味買得不夠多才會一直咬到嘴巴,其實你想加菜吧。」林其岳一邊找藥膏一邊調侃他。
江彥云也只能欲哭無淚地舔著傷口哼哼唧唧。
你哪知道我做了多偉大的事啊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