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寧願不幸福(一)




  高三下學期,快要入夏的某個星期天下午,提著紅白塑膠袋的江彥云在自家巷子裡被一個陌生男人叫住了。

  「同學,你要不要打工?」

  「咦?」

  眼前的男人西裝革履,看起來只有三十多歲,理應烏黑的頭髮白了一大片,但不是那種斑駁的花白,銀亮的顏色全都集中在前額髮根處;對照著下方那張斯文端正的臉龐,反而有種不知如何形容的貴氣。

  沒見過的男人。

  江彥云愣愣地看著對方。於是男人又重複了一次剛才的問句。

  「你要不要打工,賺零用錢?」

  「不用了謝謝,我是考生。」不理會陌生人搭訕是好孩子的基本原則,而且再不回去的話冰棒就要融化了。

  「請等一下,我知道你是考生。我看過你好幾次了,你是C中三年級的學生。」男人一把拉住他,手勁大得異常。

  「唔……」

  正當江彥云考慮要戳他眼睛還是要攻擊他下體時,男人放開了手,開始解釋叫住他的理由。

  「我只是想幫我兒子找個人伴讀。他今年國三,要考高中了,可是最近狀況不太好,我很擔心。你是C中的學生,又剛好也是考生,有人陪著一起讀書的話,多少可以盯著他,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指點他讀書的方法。總之就是伴讀而已,不會佔用你其他的時間。」

  「雖然你說不會佔用時間,可是我也沒什麼時間。」

  男人微微一笑。

  「你週末都會去活動中心的圖書室唸書吧?只要把地點移到我家就可以了,我家還算寬敞,有空調,平時都很安靜,環境絕對比活動中心好得多。」

  「……」聽起來還不錯。

  考季將近,活動中心的圖書室總是擠滿人,常常找不到位子坐;斗室裡一堆人同時發出的翻書聲和呼吸聲足以變成干擾情緒的噪音,更別說午後陽光的西曬問題。

  「週末來就好了,你可以先試試看,薪水每週算給你,不想做的話隨時可以結束。」

  「你家……會很遠嗎?你怎麼知道我是C中的?」他今天又沒穿制服。

  「我家就在活動中心旁邊,所以看過你好幾次,你有時候會穿制服去讀書。」男人察覺出他的動搖,立刻疊上籌碼。「用時薪算,一小時一千元可以嗎?」

  一千元。

  江彥云腦中響起了收銀機打開的聲音。

  

     *     *     *     *     *




  第一次到男人家裡時,江彥云在口袋裡藏了一支跟姊姊借來的電擊棒。

  

  那天早上,姊弟兩人在早餐店一邊吃三明治一邊為它裝上電池。當江彥云按下開關目測它的威力時,刺耳的滋滋聲還引起鄰桌客人不時斜眼偷瞄並且挪動椅子愈坐愈遠。

  ……被這個電到會焦掉吧。他吞了吞口水,把電擊棒放進口袋。

  防人之心不可無嘛。

  活動中心旁邊有一個新建的高級社區,男人給的地址就在那裡。嶄新的電梯、嶄新的大門,連磨石子地板都亮到有點滑腳。

  看來這家人剛搬來不久。

  男人為江彥云開門之後,給了他兩瓶冰涼的進口礦泉水。

  第一次見面時看到的白髮不見了,男人穿著整齊的西裝,梳到腦後的頭髮黑得發亮,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

  「抱歉,我今天剛好有事,必須趕著出門。我會在傍晚前回來,你可以直接進去書房,最裡面那間。我已經跟我兒子說過了。」

  「呃……」連互相介紹他都不會在場?江彥云忽然怯場起來。之前忘記先問問他兒子的個性怎麼樣,要是很難相處的話就麻煩了。

  「再見,拜託你了。」

  男人朝他點個頭,隨即轉身出門。

  紅色大門輕輕扣上後,偌大的屋裡就陷入一片寂靜。江彥云一手一瓶礦泉水,走向最深處的那扇木門,硬著頭皮敲了兩下。

  門裡立刻傳來一聲「請進」。

  書房裡有一大片落地窗,架高的和室地板是極淺的原木色,身形纖細的少年就坐在跟地板同色的矮桌一角,朝他微笑。

  那張笑臉跟他父親非常相像。

  少年的皮膚偏白,細細的頭髮彷彿可以透光;衣服也是白的;仔細一看,連眼珠的顏色都偏淡。他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透出一種缺乏飽和度的蒼白感,彷彿整個人被洗到褪色一般。

  「你好,我叫江彥云。」江彥云跨上和室,彎腰把礦泉水和自己的背包放在桌旁的地面上。

  「你好,江老師。」

  正要坐下的江彥云聞言差點滑倒,連忙胡亂搖手。「我不是老師,只是陪你讀書……」

  「那就是老師啊。」少年這次笑到露出了牙齒。他把攤在桌上的數學習作簿豎起來,指著上面的姓名欄。「這是我的名字……遇到不會的地方可以問你嗎?」

  「咦?啊,當然可以,隨時都可以問。」

  習作簿封面上,微顯潦草的字跡寫著「林其岳」。

  

  兩人隔著一張桌子,度過了一個非常沉默的下午;林其岳很安靜地自己看書、寫習題,除了上廁所之外沒有離開座位,也沒有跟江彥云交談。

  他看起來很乖又很用功啊……那個男人到底在擔心什麼?

  這樣的「打工」未免太輕鬆。

  下午四點左右,江彥云提早讀完了今天預定的進度,「啪」地闔上課本;抬起頭,卻見林其岳用右手支著臉,閉著眼睛打瞌睡。

  剛剛還聽到翻書頁的聲音,所以他剛睡著沒多久。

  江彥云伸手敲了敲桌面。「哈囉?其岳?」

  林其岳睜開眼睛,長長的睫毛掀了兩下,一臉茫然。

  「你睡著了。很累嗎?要不要休息一下再繼續。」

  也讀了快三個鐘頭,休息一下應該沒關係吧。等一下還要問他有什麼問題要問,不然幾乎是坐領乾薪,想想都不好意思。

  林其岳又眨了幾下眼睛才反應過來。他搖搖頭,咧嘴笑道:「不用休息也不用繼續,我今天的進度已經讀完了,老師你自己繼續吧。」

  「這麼快,我的剛好也讀完了……」反射性地回答之後,江彥云才慢半拍地注意到對方的態度。

  「我『剛剛』就讀完了喔。」

  剛剛?這傢伙的笑臉好像有點得意?又有點……臭屁?挑釁?

  江彥云跟著咧嘴笑了開來。

  對嘛,小鬼要這樣才對,又乖巧又文靜的相處起來多氣悶啊。

  「你剛才在寫數學題嘛,有沒有不懂的地方?」

  「沒……有。」小鬼的表情有瞬間的動搖。

  江彥云抓住了那個瞬間,笑瞇瞇地朝他伸出手。「那我幫你看一下好了,拿來。」

  林其岳不太甘願地交出了習作簿。江彥云推了推眼鏡,接過本子,一題一題仔細檢查,打定主意要吹毛求疵一番──啊哈,有了。

  「這題錯了。」他把習作簿推回林其岳面前,伸出食指指著其中一題。

  那是一個複雜的圖形。四個大小不同的圓彼此相鄰但不相交,要利用僅有的兩個外圍數字,算出四個圓中間圍出的面積。

  計算過程非常繁複,就算林其岳把字縮得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算式還是無法全部擠進預留的空格裡,最後那幾行像蟲一樣沿著頁緣向上爬了大半頁。

  林其岳皺起眉。「哪裡錯了?」

  「看你寫這麼一大堆就知道錯了。」

  「你算給我看。」不服氣的口吻。

  「其實不必這麼複雜,你看。」江彥云拿起鉛筆,在一旁的計算紙上畫出相同的圖形,再「唰唰唰唰」畫上數條輔助線。「像這樣……用這個數字算出外面的矩形面積,然後這四個扇形剛好補中間那個缺……所以再減掉中間這塊小的矩形……咦。」

  簡單的算式進行到最後一個步驟,意氣風發的筆尖頓時慢了下來。

  「咦。」目瞪口呆的林其岳也發出了同樣的聲音。

  算出來的答案是一樣的。

  兩人四目相接,彼此眨了幾下眼睛。

  江彥云畢竟年輕欠經驗,沒能立刻說出「懂了嗎這樣才不會浪費那麼多時間」「這種題目就是要考你懂不懂靈活思考」之類的場面話,反倒是林其岳一臉佩服地先開了口:

  「好厲害……你怎麼想到的……」

  「我……沒什麼啦這個……這種乍看之下很難算的題目通常都可以這樣解啊。」順了順氣,江彥云反問:「你是怎麼算的?」

  「我先算出這個圓的面積……再減掉這裡重疊的地方;然後是第二個圓,減掉這塊之後再把這裡加回去……然後是這塊和這塊,它們一樣大……」林其岳在同一張圖上畫來畫去,把四個圓分成了數個大小各異的扇形和矩形。

  「我覺得你會這樣土法煉鋼才真的是厲害……」最厲害的是那麼刁鑽的形狀他有辦法一一切開來算面積,還被他算出來而且算對了。

  「別笑我。」林其岳抬頭瞄了他一眼,耳朵有點紅。「我以前都這樣算的,沒有寫錯過,所以老師在教解法時我也沒在聽……」

  「我不是在笑你,是真的覺得很厲害啊。叫我這樣一塊一塊切開來算,我一定會算錯。」

  江彥云自覺很誠懇,林其岳的耳朵卻愈來愈紅。

  「……我覺得我好蠢。我遇到這種題目一直這樣算……難怪考卷常常差點寫不完。」

  「啊,那沒關係啦,這種題目常做就好。」看見「學生」沮喪的樣子,江彥云這才想起自己「老師」的身份,及時擺起架子開導他:「至少你計算得又快又正確,如果想不出快速的解法,也比別人多一種方法解題。」

  「唔。」

  「還有三個月嘛,我會幫你多找一點類似的題目作練習,其實這種題目不多,就那幾種類型而已,熟練起來很快的。」江彥云拍拍他的肩。

  「……」少年的頭還是低低地垂著。

  「喂?哈囉?」

  有必要沮喪這麼久嗎?當江彥云還在思考到底是要安慰他還是嘲笑他時,林其岳終於抬起了頭。

  他笑著說了聲「謝謝」。落地窗外透進來的陽光把那張笑容照得粉粉嫩嫩,嵌在一個十五歲少年的臉上實在是過份可愛。

  可愛到讓江彥云在很久以後都還無法忘掉。

  

     *     *     *     *     *




  「今天我們教室黑板上的倒數數字跌破五十了。」

  一樣是完成進度後的休息時間,林其岳拿出英文課本,準備讓進度超前。

  「還早得很吶,等跌破十的時候,你們走路都會飄起來。」進度超前至少三天的江彥云翻著自己的物理講義,一副令人生厭的老鳥口吻。

  「你也是考生,怎麼都不會緊張?考大學應該比較難吧?」

  「我很緊張啊,你沒看我這麼用功,多學著點。」哼哼傻小子,立足點的不同造就心態的不同,這個社會將來會教給你的。

  「看不出來……」林其岳百無聊賴地往桌上趴,試圖用吹氣的方式讓課本翻頁。

  書房裡流瀉著輕盈的水晶音樂,曲目是松任谷由實的「仲夏夜之夢」;CD是江彥云帶來的。

  他第一次注意到那套豪華的音響設備之後就常常帶CD過來聽,美其名是「寧靜優雅的音樂有助記憶」,實際上他連槍與玫瑰的專輯都拿來放過,果然魄力逼人啊不愧是高級音響。

  除了第一次拿到薪水時那種心虛的感覺不太好受之外,江彥云非常熱愛目前的工作,也很敬業地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盡量滿足僱主的要求。

  每週幾個小時盯他讀書就不必提了,他還配合模擬考幫他調整讀書進度,搜集考古題和英文雜誌的文章,提供國際新聞和時事剪報……一個多月過去,江彥云深深覺得自己擔得起這份高薪。

  

  A man is not old as long as he is seeking something. A man is not old until regrets take the place of dreams.

  

  林其岳盯著課本上老師追加的例句。

  冷氣開著二十八度,對精力充沛的男孩子來說還是太過溫吞。聚積在髮間的汗水濡溼了髮根,卻遲遲滴不下來。

  「啊唷。」

  微涼的礦泉水瓶冷不防壓上林其岳頰邊,瓶身上凝結的水珠一下子就沾溼了半張臉,還順勢向下滴落到課本上,在那個例句中間暈染出兩朵藍色小花。

  他連忙伸指捺去那幾滴水珠。

  「喝點水吧,你一直流汗。」

  「……不能把冷氣開強一點嗎……你也在流汗。」林其岳旋開瓶蓋,仰頭灌了一大口礦泉水。

  「不行,都還沒半小時咧。」同樣滿頭大汗的江彥云抬手看錶,搖了搖頭。「二十八度你就受不了,下次我要把冷氣整個關掉。」

  「何必這樣──」

  「考場沒有冷氣。」

  「……」林其岳扁了扁嘴不再回話,低下頭繼續盯著那個句子瞧。沒隔多久,他又抬起臉,開口叫道:「老師。」

  「幹嘛。」即使每週都要聽個一兩次,「老師」這個稱呼還是讓江彥云聽了就想立正。

  「你的夢想是什麼?」

  江彥云不假思索地回道:「上T大。」

  「這不算啦!」

  江彥云闔上講義,一手撐住腮幫,準備好跟他抬槓。「為什麼不算?這樣不算的話要怎樣才算?」

  「眼前辦得到的事不算夢想。」林其岳一臉正經。「夢想應該距離現在很遠很遠,遠到說出來有點好笑,但卻又不是絕對做不到。」

  「……」哪裡學來的文藝腔啊。江彥云笑瞇瞇地望向他。「那你說說看,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想去加油站打工。」

  江彥云一愣。「打工?加油站?」

  「嗯,我從來沒有打工過,很想試試看。」林其岳點點頭。「像是高速公路休息站的加油站,或是觀光區,廿四小時都會有很多車經過的那種……」

  「哈哈哈哈哈!」聽了他的夢想,江彥云先是笑了幾聲,接著又酸溜溜地說道:「這算哪門子夢想,我每到寒暑假都得去打工,加油站很操的……幹,可惡,你這個有錢人,聽了真不爽。」

  但仔細想想,對這個嬌貴的少爺來說,也許「到加油站打工」真的是件遙遠的事。而且這個目標說出來挺好笑,倒也符合他剛剛對「夢想」二字下的浪漫定義。

  林其岳被笑得紅了臉,不過沒有生氣。「我說完了,換你。」

  「我啊……」見他臉紅,江彥云莫名其妙地有些不自在。「我的夢想是……是……當警察。」

  靠,說出來真的有點好笑。

  林其岳果然笑了,他用力一拍桌子,罵道:「想當警察還上什麼T大!浪費時間!浪費名額!幹,可惡,你這個C中生,聽了真讓人不爽!」

  「你自己說夢想是遙遠的。」江彥云抓抓頭。「反正條條大路通羅馬,又何必鎖定最近的那一條。」

  「噢。」聽見他這麼說,林其岳若有所思地收起了笑容。「你為什麼想當警察?」

  「因為我爸有次被小混混搶劫,報案時警察卻吃案……還有我媽以前開的理容院被勒索過保護費。」江彥云皺眉。「警察應該要保護人民才對吧?所以我想當警察。真的會保護人民的那一種。」

  「原來如此……」

  這個夢想真的是夢想,江彥云從來沒有對人講過。也許是第一次透露這件事讓他有點興奮,也可能是桌子對面那個少年的目光太過清澈也太過專注,讓他不由自主多說了點。

  「我沒有被欺負過,可是這世界上很多人只是因為個性比較軟、身體比較弱,或是其他奇奇怪怪的原因而被別人欺負……這太不公平了。我常常想,要怎樣才能改善這種事情;我姊說改變風氣要上行下效,叫我去搞政治,可是我對政治又沒興趣。再說,就算有了好的法令,沒有人執行也不行吧?」

  「……」林其岳漂亮的眼睛眨了幾下,沒有再搭腔。

  江彥云這才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他略嫌粗魯地翻開剛剛才被自己闔上的講義。「好啦!可以了吧!快點讀你的書……還是要我出題目?」

  「不要!我不要寫你出的題目,一題要寫一個下午。」林其岳眼明手快地把對方伸手可及的所有紙筆全都撈到自己這邊來,嘴裡繼續著同一個話題。「你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可是既然有最近的那條,為什麼還要繞路?」

  「因為我媽啦。」江彥云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她不知為什麼覺得我天生是要讀T大的料,沒上T大的話她會很傷心。我努力考上T大,就算圓了她的夢想,給她交代囉。」

  「唔……那也真辛苦。」

  說到自己的母親,江彥云忽然意識到某件事。「對了,我好像沒看過你媽媽,她很忙嗎?」

  總是打理得乾乾淨淨的屋裡不像沒有女主人的樣子,但他一次也沒見過林其岳的母親。

  「我也不知道,大概很忙吧。」林其岳微微撇開臉。

  聽見他這麼回答,還沒歷練到明白什麼叫「察言觀色」的十七歲少年立刻追問:「為什麼不知道?那是你媽耶!」

  「我們又沒住一起。」林其岳答得更冷淡,明顯不想再多說。

  看見那張原就帶點倨傲的臉龐露出從未見過的拒絕神色,江彥云神經再大條也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話。

  新聞有報過,這年頭單親家庭是愈來愈多了。難怪他爸爸盯他盯得這麼嚴,肯花大錢幫他找伴讀。

  「呃。」江彥云左右張望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林其岳調回視線,露骨地瞪著他。

  「那你家怎麼這麼乾淨,地板亮晶晶……」白痴!江彥云你是白痴!

  「家事都是我做的!」林其岳大聲回覆的同時,拿起課本在桌面上重重頓了一下。「衣服是我洗的,客廳和書房都是我在整理,桌子和地板我每天都會擦!」

  嗚哇哇好像更生氣了……要道歉嗎?可是為什麼要道歉?這樣就道歉也怪怪的吧?江彥云無計可施,只好再跟他嘻皮笑臉:「那下次到我家來讀書吧。」

  「為什麼要去你家?」林其岳皺著眉,用指甲摳著書角的折痕,表情似乎有點懊悔。

  「因為我房間很亂啊,歡迎你來幫我打掃。」

  「我才不要。」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林其岳的口吻和態度的確有幾分軟化。江彥云看著他低頭的樣子,再看了看被他摳得快要起毛的課本,突然有點可憐他。

  他是有錢人家的小孩沒錯,長得又好看,頭腦也聰明;可是這樣一間屋子裡總是只有他一個人在家,輕描淡寫的問題也能弄得他那麼不快樂。

  「其岳。」江彥云伸手越過桌面,用食指戳了戳他手臂。

  「幹嘛。」林其岳把手臂縮到桌子底下。

  江彥云還是嘻皮笑臉。

  「你要是考上前三志願,我暑假就陪你去加油站打工。」

  

     *     *     *     *     *




  距離高中聯考還有三十五天。

  

  「其岳,你看起來白白淨淨的,沒想到啊沒想到。」

  「什麼?」癱倒在和室地板上的少年把課本從臉上移開,一副魂遊天外的樣子。

  「沒想到肚臍那麼髒。」江彥云盯著從對方T恤下擺露出的肚臍。「都快要滿出來了,好噁啊你……洗澡都沒在洗肚臍嗎?」

  林其岳飛快地拉好T恤翻身坐起,紅著臉反駁道:「那種地方不必洗吧!」

  「誰說不必洗?我的就洗得很乾淨。」

  「可是人家說挖肚臍會生病,肚子會脹起來。」

  「迷信。還有誰叫你用挖的,抹一點沐浴乳稍微搓一下就好啦!」江彥云爬近他身邊,伸手去拉他的T恤。「不過你的好像積了很久,光用沐浴乳大概也洗不乾淨吧,嘖嘖……髒鬼。」

  「不要拉啦!」林其岳連忙出手相抗,臉紅紅到耳根去。

  「你真的都沒在洗?也沒在擦?」

  「是真的,我小時候自己洗過,結果真的肚子痛……喂!你幹嘛一定要看我的肚臍……」

  沒看到就算了,看到就會很介意啊。絲毫不覺得以大欺小有什麼可恥的江彥云三兩下就把林其岳按倒,一手制住他的腿,一手撐在他臉頰邊,賊笑著俯身貼近他。

  「其岳,你不知道嗎?肚臍雖然只是小小一個洞,但要是不注意清潔的話,藏污納垢久了,可能會引起黴菌滋生或皮膚感染……臨床上還曾有過長蛆的案例。」

  「蛆……」林其岳嘴角抽了一下。

  「蛆。」江彥云點點頭。

  「可是,會肚子痛……我不要啦。」氣勢弱了一大截的林其岳仍然堅持不洗就是不洗。「反正到現在為止也沒怎樣。」

  「很髒,看起來很糟,沒衛生,給人的印象不好。而且還會有異味。」江彥云嚴肅地苛責著那個幾乎從沒好好洗過的肚臍。

  「……異……異味……」

  「不用擔心,只要用棉花棒沾一點嬰兒油或是凡士林,輕輕擦就可以了;不要戳得太深就不會肚子痛。」

  「……我不敢……」

  林其岳那副欲哭無淚的樣子讓江彥云不知為何樂了起來。

  「那我幫你清。」

  「咦?啊,喔……咦咦──?」

  

  乖乖去找出棉花棒和凡士林之後,林其岳一臉悲壯地躺在地上等候宰割。

  T恤掀起一點點,褲腰也下拉一點點,露出那個髒髒的肚臍。江彥云拿起棉花棒沾滿凡士林,手都還沒伸出去,就聽見對方以略帶顫抖的聲音細若蚊鳴地叮嚀著「輕一點喔」。

  是的,林其岳非常緊張也非常害怕。他雙手緊緊揪著T恤下擺,嘴角抿出了視死如歸的弧度,活脫脫是個不得不從的貞潔烈女。

  江彥云見狀更加開心,一整個獸性大發。

  「放心交給我,你是第一次嘛,我會溫柔地疼惜你,哈哈哈哈。」

  「……」

  嘴裡是這樣說,但髒肚臍就是髒肚臍,陳年污垢也依然是陳年污垢,不會因為長在抖得楚楚可憐的白皙美少年身上就因此變白或變香。

  「嗯……啊……好……好可怕……」

  「我才覺得可怕!」這一堆又一堆的黑色東西是什麼啊!為什麼一個小鬼的肚子上會有藏量如此豐富的礦山?

  江彥云丟開手裡那支變色的棉花棒,從盒子裡抽出第三根。

  「那,那不……不要弄了……啊啊……」

  「都做到這種地步哪能停下來?我最討厭半途而廢……你不要亂動!等一下真的戳進去你就知道痛!」

  「嗚……那你快點……」

  「太急會受傷啦……這樣會痛嗎?不會吧?我已經很輕了。」

  「不……不會痛,可是,可是……感覺好奇怪……」

  「因為你這裡沒有人碰過嘛。」

  夏日的午後,一個考生就這樣壓在另一個考生的身上,彼此懷抱著對「肚臍」這個東西的個人堅持,交換著怎麼聽怎麼可疑的對話。

  清理到後來,林其岳的哀號和掙扎都停了下來;江彥云也聚精會神地趴在對方肚腹之上,屏著氣息完成最終步驟。

  「好,看我……還你本來面目……」

  最後的一棒相當完美。剛剛那個觸目驚心的人體黑洞完全消失了,現在呈現在江彥云眼前的是個微泛粉色的可愛小肚臍。

  「好啦!以後只要每天洗澡時洗一下就好。」他丟下第六根棉花棒,坐直了身子。

  一離開他的壓制,林其岳立刻向旁滾了半圈,整個人退到牆邊,彎著腰縮成小小的一團。

  「怎麼了?」江彥云湊了過去。

  「肚子痛……」林其岳把臉埋在膝間,語焉不詳地囁嚅著。

  「不會吧?怎麼可能啊?我下手很輕耶!就算你肚臍是豆腐做的也不會有任何損傷好不好……喂?哈囉?真的肚子痛?」

  「不是……」這下又否認了。

  「那是怎樣?」

  江彥云伸指戳戳他手臂,這才發現對方全身都有點燙。

  「沒……沒怎樣啦……」

  他彎腰抱住的不是肚子,而是更低一點的地方;不但耳朵變得很紅,就連脖子也紅了。同樣身為血氣方剛的青少年,江彥云再蠢也該想到林其岳是哪裡在「痛」。

  沒想到清個肚臍會清出這種結果,這下尷尬了。

  「咳嗯,其岳,那個……」

  林其岳沒有回答也沒有動作,單薄的肩膀微微顫了一下。

  江彥云覺得自己的臉好像也開始發燒了。他大步跨上前,一把拉起林其岳,伸手指著書房的門。

  「快點,去廁所!」

  「我……」

  「快去啊!不然你要憋到什麼時候?書都不用唸啦!」江彥云一邊說一邊粗魯地把林其岳往門口推,推出去之後不由分說地關上了門,還不忘隔著門板倚老賣老:「青春期嘛,容易起反應很正常,沒什麼好害羞的,適當處理有益身心健康!」

  被推到門外的人沒有任何回應。

  十幾秒後,虛弱的腳步聲響起,拖拖拉拉地愈走愈遠。

  聽起來是乖乖到廁所去了……江彥云長長吁了一口氣。

  手腳發軟地黏在門上好一會兒,緊張的情緒才慢慢平復下來。江彥云走向桌邊,故作鎮定地舉杯喝水、抬手看錶、調整椅墊的位置。

  年輕人嘛,年輕人就是這樣,沒什麼的,自己當年「轉大人」時也經歷過相同的敏感歲月。等一下那小子回來,就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吧。丟臉事小,影響讀書的心情就不好了,今天的進度還沒讀完呢。

  話說回來,這小子也太久了點。年輕人應該很快才對。江彥云再次看了看錶。

  五分鐘。十分鐘。

  他應該知道怎麼「做」吧?都國三了……還是……在廁所裡出了什麼意外?當個伴讀卻管到人家肚臍上去的高中生突然又緊張起來,便再也等不下去。他霍然起身走出了書房。

  廁所的門是關著的。

  江彥云站在廁所門口,正想敲門叫喚時,一聲極細極細的呻吟傳進了他耳中。

  只是「嗯」而已。要說甜,甜不過日劇女主角撒嬌的口吻;要說浪,浪不過鎖碼頻道裡AV女優叫床的聲音。

  最重要的是,那是個男生在自慰時發出來的聲音。

  可是這短短一聲呻吟卻像顆被塞進耳裡的手榴彈一樣在江彥云腦中爆炸,驚人的威力從頭頂直傳到腳底,讓他的下半身因此起了反應。

  禽獸啊我……猛然站起的器官拉扯著貼身的布料,江彥云頭昏腦脹地退了兩步,門鈴卻在此時鬼哭神號般響了起來。

  靠!有沒有這麼巧的!江彥云嚇得差點魂飛天外,在原地上上下下地跳了好幾次;門外那人也沒什麼耐性,幾秒都不願多等,一輪接一輪地把門鈴按得震天價響。

  鬧了一陣,好不容易等腿間的兄弟冷靜了一點,還駝著背的江彥云急忙跑去開門。

  「你是誰?」

  大概是等久了很不爽,大門一開,站在門口的少女氣勢凌人地仰頭瞪向江彥云。這一瞪就把江彥云對眼前這個相貌可愛的異性油然而升的好感給瞪光光了。

  沒禮貌的死小鬼,我才想問妳是誰咧!一反乍見她時輕微心動的感覺,江彥云對這個漂亮的女孩開始產生厭惡感。「我是其岳的伴讀老師。」

  少女挑起眉毛。「伴讀?他哪時有……啊!林其岳!」

  林其岳從廁所走了出來,表情還有點茫然;少女一看見他,就推開江彥云跑了過去。

  「你怎麼都沒留晚自習了?放假也沒來學校!」

  「吳以蓉……妳來我家幹嘛?」

  「我幫你送考卷來呀!你看,你的模擬考卷……嘿咻。」名叫吳以蓉的少女從背包裡翻出一張考卷,獻寶似地遞給林其岳。

  「……為什麼我的考卷會在妳那裡?難怪全班只有我的考卷失蹤!」

  她笑嘻嘻地把兩手在身後交扣,側著頭擺了一個非常可愛的動作。

  「我們兩班交換改考卷嘛……我剛好改到你的,就幫你收起來了。」

  林其岳抿了抿嘴。「是喔,那還真感謝妳。」

  「你在讀書?有人教啊?我可不可以也一起讀?」她把頭歪向另一邊,朝他伸出雙手。

  「這個……」被勾住手臂的少年躊躇著。

  不要不要不要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江彥云瞇起眼睛朝林其岳發射凌厲萬分的強烈腦波,但林其岳卻像故意似地別開頭,連眼角餘光都沒分過來半點。

  「好吧,妳要安靜一點。」

  最後林其岳點了點頭,帶著吳以蓉走進書房;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江彥云也只能陪著憤憤不平的假笑,跟在兩人身後走了進去。

  

  採光良好的書房大約四、五坪大,兩人窩在一起剛剛好,不管是坐著看書還是橫七豎八地亂躺都很自在很舒服,待上一整個下午也不會覺得氣悶。

  但多了一個異性生物就全然不同了。江彥云和林其岳分據桌子兩側,正襟危坐的架勢跟平常隨隨便便的模樣差了十萬八千里。

  江彥云知道自己會這麼拘謹是因為不自在加上不爽,但對面這小子之所以表現出這麼一副扭捏樣的理由肯定跟自己不一樣。

  看啊。青春期少女軟綿綿的身體幾乎貼在他身上了。這樣書還讀得下去才有鬼,這位少爺可是個被人清清肚臍就會勃起的活力少年呢。

  「你的進度排這麼緊啊……會不會很累?」她靠在他頰邊說悄悄話。

  「還好。」林其岳朝她微笑。

  「你為什麼都不留晚自習啦?我常去你們班,每次都沒堵到你。」

  「我爸說晚回家危險,他又沒空去接我。我在家裡自己唸也差不多。」

  「喔……這樣啊。」

  兩人在交談時,她一直用很平穩很莊重的眼神看著林其岳的側臉。

  一樣是十四五歲的年紀,林其岳身上還明顯帶著青澀的孩子氣,露出這種眼神的吳以蓉卻已經像是個成熟的女人了。

  女生真的很神奇吶。江彥云一手按著書,一手撐著臉頰,強忍住挖鼻孔的衝動。

  搞這什麼飛機?到底還要不要唸書啊?看了就煩,不看……不看更煩。

  當江彥云發現吳以蓉發育良好的胸部正輕輕壓在林其岳手臂上時,他的忍耐力也剛好達到了極限。

  「其岳。」翻出習題本,朝對面招了招手。「上禮拜那題數學有別的算法,我算給你看。」

  「喔,好。」林其岳立刻挪動身體朝這邊靠。

  成功!分開了!但天不從人願,江彥云連握拳暗喊一聲「Yes」的時間都沒有,吳以蓉就跟著黏了過來。

  「什麼題目?我也要看!」

  她輕移身子的動作像擇枝而棲的蝴蝶般優雅又靈巧,就這麼自然而然地再次貼到林其岳身邊,彷彿兩人從來不曾分開過。

  江彥云瞇起了眼睛。

  「這位同學,妳很冷嗎?」

  「什麼?不會啊……」吳以蓉微微一怔。

  「那妳為什麼一直擠在林其岳旁邊?」

  「你……」吳以蓉一下子漲紅了臉。「你管我!」

  「我也不想管妳啊,可是真的看不過去。」江彥云臉上帶笑,講話卻非常不客氣。「話說回來,妳從剛才到現在都沒在唸書吧?這樣可以嗎?妳不是考生嗎?」

  「老……老師?」林其岳手足無措起來。

  「關你什麼事!要你管!」小女生看來家教不錯,翻來覆去也只有這幾句話可以回。

  「好了啦,還不分開一點,天氣這麼熱,他都在流汗了。」

  「……」

  少女眼中隱約亂閃的淚花沒讓江彥云退縮,他坐直身子,正想再教訓她幾句,林其岳卻先說話了。

  音量不算小,語氣很鎮定。

  「沒關係,我不覺得熱,也……也沒有在流汗。」

  幹。

  聽見他這麼說,江彥云悶燒了很久的火氣瞬間上衝。

  他板起臉,一言不發地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把自己的課本講義習題鉛筆盒全都劈哩啪啦地掃進背包之後,拎著背包站了起來。

  「老師?」林其岳愕然看著他。

  「你們好好用功,我先走了。」

  冷冷丟下這句話,江彥云咚咚咚咚地快步踏出書房,穿過客廳;在他用力拉開大門時,身後傳來林其岳焦急的叫聲。

  「老師!老師你等一下……」

  有完沒完啊,老師老師的叫個不停,結果還不是寧願跟女生黏在一起──門外襲人的熱浪炙面生疼,江彥云回頭朝屋內望了一眼。

  沒看到任何人追出來,倒是聽見小女生崩潰地哭喊著「C中有什麼了不起」。

  是沒什麼了不起。江彥云用鼻子不屑地「哼」了一聲,輕輕關上大門,把背包甩上肩,踏著灼熱的柏油路面慢慢晃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