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寧願不幸福(五)



  時序入冬後,江彥云和林其岳維持著一個月兩、三次的見面頻率,有時候約在外面吃東西,有時候約在彼此的住處看電視聊天,但最後總是會一起過夜。

  出社會後,江彥云不曾與朋友如此親密相處過,這讓他一度有種奇妙的感覺──感覺自己跟林其岳這個人好像從來沒有分開過。

  事實上,二十六歲的林其岳跟十五歲的林其岳也確實保留著許多相似之處。

  比如說低頭時後頸的線條。比如說閉眼時睫毛在下眼瞼形成的陰影。

  比如說講話講到一半突然忘了接下來要講什麼的樣子。

  比如說不管做什麼事都只有三分鐘熱度的壞習慣。

  「你最近怎麼沒在泡茶了?」江彥云臉朝著客廳趴在和室地板上,手裡把玩著紫砂茶壺的壺蓋,發現和室矮櫃裡那些林其岳在這兩個月間收集來的壺具好像變少了。

  「突然就膩了,覺得很麻煩……那些茶壺你如果有想要的就拿去沒關係。」林其岳坐在沙發上,轉頭看了他一眼。「你不會想要那個蓋子吧?它只剩蓋子了。」

  「我不會泡茶,拿了也沒用。」江彥云搖頭,把那個孤伶伶的壺蓋放回櫃子裡。

  那個壺蓋原先搭配的紫砂壺非常漂亮,林其岳對它一見鍾情;可惜才剛買回家就不小心摔破了,只留下那個茶壺蓋供他日日憑弔。

  江彥云還記得林其岳把茶壺碎片打包丟棄時那副模樣有多心疼多懊惱,結果才不過一個月時間,他就又對泡茶和茶壺失去興趣了。

  對,是「又」。

  矮櫃上的茶壺茶具、書櫃一角的攝影書、抽屜裡的轉蛋、牆上的拼圖……都是林其岳心血來潮又退潮後留下的痕跡。

  他總是會有新的興趣,但又總是很快就拋棄它們。

  甚至連對人都是這樣。

  兩個月前,林其岳突然愛上了跟他一起做促銷企劃的女同事,積極認真地對她示好,並且成功地追求到她──然後在企劃結束後沒幾天就被對方甩掉。

  「她說我是在利用她。」被甩的那天,林其岳苦著臉轉述新任前女友的臨別贈言。

  江彥云不知該怎麼接腔。

  他那段短命的婚姻說不定也是三分鐘熱度下的產物。

  他對某事退燒並不需要另一件事來轉移注意力,對人想必也一樣。不會有什麼第三者,冷了就是冷了,毫無道理。

  該怎麼說呢……只能慶幸那兩位──前妻和前女友──都是聰明的女性,都在林其岳完全冷卻前先下手甩掉他。因為留在他身邊絕對只會愈來愈傷心。

  還好這傢伙迷上的多半是「某事」,迷上「某人」的狀況並不多。否則他早就不知道在哪裡被哪個女人給砍死了吧。

  造孽啊。江彥云嘆了口氣。

  「你嘆什麼氣?」林其岳轉頭問道,暫時放下了手中的設計雜誌。

  「我說你啊……」江彥云瞇起眼睛看著他。「有沒有什麼長久的、能維持一輩子的興趣?」

  林其岳側著頭,沒有正面回答問題。「問這幹嘛?」

  「你迷上新東西跟拋棄舊東西的速度都太快了。」

  「有什麼不好嗎?至少我迷的時候很認真,不是隨便摸摸。」

  的確,他每次迷上什麼東西都是全心投入──但也因此更加令人無法理解他總是忽然冷卻的態度。「是很認真沒錯,但是時間太短……總覺得不太好。」

  林其岳再次拿起雜誌,笑道:「怎麼會不好,及早抽身才不會陷入玩物喪志的深淵吶。」

  「對人也是這樣就很糟糕。」江彥云乾脆挑明了講。

  「啊?有嗎?」林其岳眼神往上飄,好像在回想些什麼。「可是被甩的都是我啊……」

  「剛好而已。」江彥云搞不懂他是在裝傻還是真的沒自覺。「換個說法好了,你被甩了會很傷心嗎?」

  「當然會傷心。」

  「傷心多久?」

  「有時候一下下,有時候很久很久。」答得一臉無辜。

  「……算了。」還是搞不懂。江彥云又嘆了口氣。「我只是在為你的將來煩惱。」

  「你都不煩惱了我有什麼好煩惱的,你還比我大三歲。」林其岳笑得有點挑釁。「雖然外表保養得宜,但也即將邁入三十大關了喔。」

  「是啊,是該煩惱了。」江彥云難得地沒有反駁。「我本來計劃三十歲要結婚的,沒想到會跟她分手……」

  「你交女朋友就為了要結婚啊?」林其岳一臉不以為然。

  「那是目標,不是理由。」

  「唔……」林其岳抿了抿唇,忽然改變話題。「對了,我前妻昨天打電話給我。」

  江彥云聞言一悚。林其岳嘴裡說出的「前妻」這兩字不管聽幾次都令他渾身不自在。

  「前妻?你們還有聯絡?」

  「完全沒有,半年來連通電話都沒打過,所以我嚇了一大跳。」林其岳不知為何笑得有點開心。

  「那她找你有什麼事?」

  「她說有個很不錯的業餘劇團,問我要不要去面試。如果我有意願的話,她會借我一些他們先前公演的影片,也會幫我向團長引薦。」

  「那你想參加嗎?」

  「你覺得呢?」

  江彥云笑道:「我覺得很好啊,有興趣的話就去試試看吧!」

  「是嗎……那就試試看,跟她見個面。我也好久沒上台了。」

  林其岳笑得有點忐忑,但明顯透露出按捺不住的興奮。

  本來以為這傢伙不會有什麼持久的志向或興趣,現在看來是想錯了。江彥云莫名其妙有種放下心中大石的感覺。

  「不過……你前妻說可以引薦,表示她也是那個劇團的成員吧?你跟她共事不會覺得尷尬嗎?」

  「怎麼會。那女人工作起來就像鬼一樣沒血沒淚的,真那麼感情用事就不會想到要找我了。」

  「我不是說她,我是說你。」他剛剛說過,有時候被甩會傷心很久。

  「我啊?我不會。」

  林其岳笑得一派海闊天空。

  看樣子是真的不會。江彥云瞇起眼睛看著他,心裡又偷偷不屑了起來。




          *     *     *     *     *




  方晴右手托著腮幫,明豔的臉龐寫滿了不悅。

  「你還真的來了。」

  林其岳不以為意,在她對面落座。「不是妳邀我來的嗎?」

  她皺起眉頭。「我以為你多少會掙扎一下……我可是掙扎了好幾天才決定打電話給你。要不是真的想不到什麼好人選……嘖。嘖嘖。」

  「太沒禮貌了妳。」

  「你應該稱讚我不念舊惡。」她轉身從包包裡拿出幾張光碟片。「這是我們前幾次公演的影片。」

  「謝謝。」林其岳伸手收下。

  「我們的固定成員目前只有四人,不過因為團長人脈不錯,要借演員很容易;排練時間間是每星期三晚上,還有星期六、日的下午──不常有戲排啦,就算有戲也不一定都會全員到齊……」說到這裡,方晴似乎感到非常可恥,唇角微微扭曲。「總之還滿有彈性的。」

  「原來如此,這樣對社會人士來說比較不會有負擔吧。我覺得很好啊!」

  「那就好,影片你慢慢看,下禮拜再聯絡。我先走了。」

  林其岳挑眉。「我才剛來妳就要走?」

  「該講的都講完啦。」她站起身,腳上穿的是林其岳從沒見她穿過的亮色高跟鞋。

  「那怎麼不直接用電話解決?」林其岳翻看著手上的光碟片──都是裝在棉套裡的備份片,也沒什麼好看。「其實光是妳打電話給我,我就一定會加入,也不必拿什麼片子回去看。」

  方晴站在椅子邊,推了推眼鏡,喃喃唸道:「說得還真好聽……」

  「真的要走啦?」林其岳翻開桌上的菜單。「我咖啡都還沒點耶。」

  「你自己慢慢喝吧。我只是想先看看你而已──我必須在叫你來面試之前確認我再見到你時可以維持情緒平穩。」

  「結果呢?」

  「很好啊,你幾乎沒什麼變,如我想像的那樣沒心沒肺。」

  「妳這樣說我會受傷的。」林其岳朝服務生招手。「妳倒是變了很多,戴眼鏡了呢。」

  「你才不會受傷。不管我怎麼講你都笑笑的──」她咬了咬下唇。那是她覺得不甘心時的小動作。「我走啦!片子還是看一下吧,下週再打電話給你。」

  踩著高跟鞋快步離開的背影顯得俐落而且幹練。林其岳看著她離開,一邊輕聲向服務生點了杯焦糖拿鐵。

  「怎麼可能不會受傷……」好惡劣的女人。

  如果說中了當然會受傷。

  林其岳回想著簽離婚證書那天她對他說的那句「你連下台後都還在演戲」,又習慣性地笑了一下。




     *     *     *     *     *




  看了方晴給他的片子之後,林其岳對面試一事認真了起來。

  「這個人寫的戲很有趣,對吧?」

  相較於興致勃勃的林其岳,下午陪著他看了張DVD結果半途睡著、直到螢幕上出現演員跳下舞台的大騷動才醒來的江彥云也只能陪著笑說「你喜歡就好」。

  他沒有看戲的習慣和欣賞的眼光。整齣戲看下來,他只記得那個女演員演到一半突然神經斷線似地跳下舞台直衝觀眾席、揪起前排某個觀眾的衣領、朝他揮拳恫嚇的樣子。

  無線麥克風沒有關,她說的話也一字不漏地錄了進來:「薯條好吃嗎?再吃就給我滾出去。」

  林其岳看到這裡就笑了,說「那個是我前妻」。

  她最討厭有人不遵守劇場禮儀。幾秒鐘後,他又補了這一句。

  很美麗,很強悍,很果決。站在自己全心投入的場域中,彷彿什麼都不懼怕。看著畫面裡的女演員放開那個觀眾後渾若無事地走回舞台繼續演出,江彥云心想,難怪林其岳會迷上她。

  也難怪她會離開他。

  江彥云趴在和室門口,兩隻手臂懶懶地掛在架高的地板邊緣,垂下的指尖剛好觸及地面。

  櫃子裡的茶具已經全部送光了,林其岳說上了年紀的客人喜歡喝茶的還不少──曾經排滿茶壺的矮櫃裡只剩下那個紫砂壺蓋了。

  本來擺在電腦桌抽屜裡的轉蛋也慢慢減少中;同樣被林其岳拿去做公關。

  「這人對過去還真是毫無留戀啊……」江彥云看著那個壺蓋嘆氣。

  「嗯?你說什麼?」林其岳蹲在DVD播放機前等著光碟退片。

  「沒什麼沒什麼。」

  關掉電視後,林其岳在客廳裡團團亂轉。他把立燈挪到牆角,茶几和沙發各別移開,在客廳中央整理出一塊空地,不知道要做些什麼。

  江彥云暗暗佩服著那些甩掉林其岳的女性。

  要耗費多少淚水才能承認這個人對自己的愛情已經冷卻?又要花多少決心才能硬起心腸放棄那雙曾經熾烈追隨過自己的眼睛?

  他是做不到的──

  「其岳。」江彥云試著叫他。

  「什麼事?」

  「我想回家了,你明天要去面試應該要早點睡──」

  「咦?不要啦!才六點半而已。你可以睡在這啊!」正在把地毯捲起的林其岳抬頭笑道:「我明天下午才會去面試,睡到飽沒問題。」

  「唉。」可是我很無聊。

  江彥云有時候會懷疑自己根本也是林其岳三分鐘熱度下的犧牲者。加油站打工一個多月不算;打工結束後,這樣每個禮拜見面廝混,也已經跨過了一個年關,算算接近半年了。

  要是按照林其岳的「迷戀週期」來算,差不多早該膩了才對。

  最近也真的沒什麼話聊。林其岳常常自顧自地做他的事,江彥云也總是拿著書或開著電視、一個人躺在沙發上或是趴在和室地板上。有時候還會無聊到睡著。

  「好啦!留下來吧,你回去了我會寂寞的。」

  可是每當他說想回家時,林其岳又會像這樣積極挽留他。

  他骨子裡其實也怕寂寞。能有個地方待、有個人跟自己存在同一空間,即使什麼都不做,還是比獨自一人好得多。

  江彥云不知道這種焦躁的感覺從何而來。

  林其岳整理好場地之後,跑進房間裡拿了一把劍出來,站在客廳中間,緩緩將長劍從鞘中抽出。

  「哇,那是……劍?你要幹嘛?」江彥云好奇地撐起上半身。

  「先練一下劍,聽說會加分。」林其岳左手反執長劍,雙膝併攏,回道:「方晴說團長看了這個一定會錄取我。」

  方晴啊……江彥云心裡跳了一下。他沒辦法像林其岳這樣輕鬆地提及前任情人的名字。

  氣隨劍行,眼顧劍尖。

  林其岳微微皺眉,嘴裡唸唸有辭不知在背誦什麼;左腳向旁一跨,右手捏著劍訣向前緩緩推去,一個轉身,劍在後腰從左手交到了右手,順勢向前刺出。

  隨著他每一回提膝、每一次旋臂、每一番撩指,原先略顯遲滯的動作漸漸變得行雲流水。

  紅色的劍穗像活物般跟著林其岳翻動的手腕筆直向四面八方甩開;江彥云不由自主屏住了氣息,看得目不轉睛。

  這不是公園裡老伯伯排隊操演的那種養生劍舞,林其岳的劍更靈動、更陽剛、更有力──

  「你學過?」

  「嗯。」他手上不能停,答得很短促。

  「跟誰學的?應該不是體育老師吧?」江彥云不識相地繼續提問。

  「等一下。」

  一開口動作就會變緩,林其岳直到一輪舞畢,停劍收勢後才答道:「高中時……住隔壁的一位老師傅教我的……糟糕,我好像漏了好幾招。」

  他的聲音有點喘。

  「好厲害。為什麼會想要學這個?」

  林其岳收劍回鞘。「習武可以強身健體,才不會被人欺負。」

  江彥云立刻坐起身,神情嚴肅地問道:「誰欺負你?」

  「呃……」

  「在學校嗎?還是在家裡?誰?誰欺負你?」

  他的表情太認真了。林其岳忍不住猜想,只要隨便給個名字,他接下來八成就會捲起袖子說「我去揍他」了吧?

  對著那雙眼睛,一如十一年前那般,胸口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融化似地,一片溫溫黏黏。

  「沒有啦,沒有人欺負我。」

  林其岳笑得眼睛都彎了,不像有什麼創傷的樣子。江彥云反倒彆扭了起來。

  「難怪阿翔那個動作你一看就會做……可是你平常又那麼笨手笨腳……這太奇怪了!不會是裝的吧?」

  「唉唷,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嘛。」

  「熊掌咧。」江彥云撇了撇嘴,忽然想起某事。「啊,那你那天打架怎麼會輸我?」

  「我哪有輸你。」

  「你被我壓倒啦!壓在下面動彈不得。」

  林其岳低頭用手指撥著劍穗。「少得意,那是因為我捨不得打你。」

  「捨……」捨不得打?

  「我真要動手怎麼可能讓你壓得住。」沒意識到自己上一句話給對方帶來了無限聯想,林其岳扯著劍穗繼續叨唸:「我捨不得打你啊!你沒發現嗎?結果你居然大剌剌地坐在我身上,罵我罵得那麼開心。標準的得了便宜還賣乖。」

  「我也沒真的打你啊……」江彥云訕訕地回嘴。

  「也是啦。」林其岳笑著抬起頭,發現對方的臉色不太對勁。

  「……看什麼看。」

  「看你臉紅。」

  「所以說看什麼看啊!有什麼好看,轉過去。去忙你的,快點。」

  「好好好。」

  林其岳依言移開了視線,假裝很忙碌地把長劍收起來、把茶几和沙發一一歸位。




  為了準備明天的面試,林其岳練完劍之後,又坐回電腦前讀資料。江彥云問他在讀些什麼,他笑著回答:「以前社團課做的筆記。」

  很認真的樣子。

  江彥云看了一會兒電視,又在和室裡趴著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朦朧中,聽見衣物磨擦的聲音。

  「……」

  腰間暖暖的,感覺到一點重量。江彥云半撐開眼,看見林其岳半跪在一旁,手上正拎著毛毯往自己身上蓋。

  「唔?其岳……現在幾點?」

  「快兩點了。要不要回房間睡?」林其岳居高臨下的眼神很柔軟。

  江彥云搖搖頭。「不要,好懶。喔啊我還沒洗澡……可是好懶……」

  「真的很懶。沒洗澡是沒關係啦,至少到床上睡吧,和室地板會冷。」

  他的聲音刻意壓得低低的,生怕吵醒誰似的。可是自己已經醒了啊……濃濃的睡意一陣陣湧上,江彥云又搖了搖頭。

  「不要,我要睡這裡……」

  「喂,真的會冷啦,氣象報導說半夜溫度會一路下降。」

  「你也陪我睡這邊吧,吶,這樣就不冷了。」

  半夢半醒的人有時跟醉漢很相似。江彥云伸腳勾住林其岳的腰,企圖把他拖倒。他身上傳來清淡而溫暖的香皂氣味,應該是剛剛洗過澡。

  林其岳眼明手快地抓住他腳踝。

  「不行。」

  「喔,不行就不行。」此刻的江彥云完全像個醉漢了--即使他完全沒喝酒。「好啦放手,讓我睡。讓我這個沒洗澡的一個人睡。」

  「就說沒洗澡沒關係了,你聽不懂人話嗎?」林其岳苦笑。

  「哼。」

  貼在腳踝上的體溫比自己的高出許多。江彥云胡亂踢了兩下就放棄掙扎,任憑對方抓著他的腳塞進被窩裡。

  「真的要睡這裡?」

  「……嗯。」

  「好吧好吧,隨便你。」林其岳嘆了口氣,起身離開。

  「反正我沒洗澡--」

  「你是白痴。」

  當林其岳從櫃子裡找出塵封已久的電暖器、把它搬進和室裡時,江彥云已再度沉入夢鄉。他的臉本來就不易顯老,睡著時的表情比清醒時又更稚氣了幾分。

  明明是快要三十歲的人了……

  把電暖器放在牆角,插上插頭,打開開關。林其岳蹲在電暖器旁,定定地看著碳素燈管由灰色轉變為橙色;感覺到了慢慢輻射開來的熱度,他才站起身子走出和室。

  跨過江彥云腳邊時,他連一點餘光都不敢分過去。

  當初決定搬進來時,他的確刻意想在這裡重現那年夏天的那間和室。

  地板的材質、桌子的高度、矮櫃的位置、音響的顏色、光源的來向……一切都按照記憶中的畫面仔細安排。

  幾近完美的成果在江彥云帶著當年那張水晶音樂的CD加入後真正變得完美,他卻偷偷在心裡恐慌了起來。

  布置這間和室時,他作夢也沒想到有一天這個人會像這樣睡在這裡--還邀他一起睡。

  那就像一直妄想著回到童年的老人有天醒來忽然看見母親帶著少女般的笑容來叫他起床,窗外明亮的日光、悅耳的鳥鳴和長滿青草的鄉間小徑,盡是魂牽夢縈的兒時風景--

  所以只有這個地方不行。

  他愈來愈無法忍耐與江彥云在這間和室裡共處。

  「我怎麼敢啊,叫我跟你一起睡在這……」




  要是作了什麼奇怪的夢怎麼辦。




     *     *     *     *     *




  林其岳的面試很順利。星期日見過團長後就直接決定入團,隔兩天馬上加入了新戲公演的籌備會議。

  江彥云原先抱持著樂見其成的態度,畢竟活到這個年紀,能在工作外有個能全心投入的興趣是很棒的事。

  但是林其岳迷上的不是只有「演戲」而已。

  除了一遍又一遍地讀劇本、一遍又一遍地練台詞、一遍又一遍地改良並演練某幕戲中的劍舞之外,他還一遍又一遍地觀察他的對手,一遍又一遍地試圖引起對方注意。

  手上的帳目愈做愈零亂,江彥云放下帳單,伸手揉了揉太陽穴。

  林其岳顯然又迷上某人了。他說那是個很年輕、很漂亮的男孩子。

  一開始江彥云並不怎麼在意,因為對象是男性,他不認為交過女朋友甚至連婚都結過了的林其岳會突然對男人產生感情,畢竟生理上能否接受同性是無法用一時的熱情去自欺欺人的。

  結果兩個禮拜前林其岳說他吻了對方。

  「我偷吻了他一下,可是他反過來罵我,叫我在追求他之前先考慮未來的人生規劃,並且向親朋好友出櫃。」

  「所以你現在是在跟我出櫃?」聽見他這麼說,江彥云的頭立刻痛了起來。

  他認為那個男孩說得有理。他必定是看出林其岳的追求只是像發熱病一樣的短暫症頭,才會用這種話堵他。

  但林其岳沒有被堵住,反而被激起了更強烈的──愛情。如果那能叫愛情的話。

  「向你出櫃也沒用啊,他又不喜歡我,唉。」

  江彥云還是無法判斷他這次是不是認真的,無法判斷這次發病到底是急性還是慢性,會不會持續下去。

  「林其岳,你是同性戀嗎?或是雙性戀?」

  「不知道啦。」

  江彥云記得自己當時嘆了口氣,要壓抑住出拳的衝動還挺困難的。「你要好好想清楚啊,他一定也是希望你想清楚才會那麼說的。跟男人談戀愛不能那麼隨便就──」

  說到這裡,江彥云發現自己有語病。跟女人談戀愛難道就可以隨便嗎?

  不過林其岳沒發現。他抱著靠枕在沙發上扭動,完全一副為情所困的消沉樣。

  「我才沒有隨便談戀愛,我一直很認真。」

  「你一直都很隨便。」那副死樣子讓江彥云愈看愈不順眼。

  「哪有。」

  「就有。不然哪會結婚三個月就離婚。還有上次交的那個也是兩個月就分手。」

  「……」

  大概是把話說得太直了,最後兩人幾乎是不歡而散。

  江彥云倒不怎麼怕他生氣,反倒覺得自己早該這麼戳他才對。跌倒那麼多次都還得不到教訓的話,表示他傷得太輕微,不足以留下堪供警惕的疤痕。

  江彥云現在很樂意拿起木棒親手打破他的頭。

  「小江,帳目對好沒?」會計從OA隔板上方探出頭來。

  「快好了,下班前給你。」

  「快點喔,剩二十分鐘了。」

  江彥云朝她點點頭,收束心神,專心跟成堆的帳單奮鬥。十五分鐘後,他及時交出了那疊帳單。

  「好了,都沒問題,支票可以開了。」

  「謝謝。先祝你週末愉快啦,小江。」

  週末愉快啊……江彥云還在想要怎麼回應下午高中同學那通邀酒伴的電話時,手機就又響了起來。

  「喂?」還是不去了吧。本來就不太愛喝酒,醉了更是麻煩。

  「喂,是我。你今天要來嗎?」

  是林其岳。他的聲音聽起來還滿開心的。看來兩個禮拜沒見面就足夠讓他氣消了。

  江彥云笑著問道:「你不是要排戲嗎?」

  「那是明天的事,跟今天沒有關係。你沒別的約吧?來我家啦,店長給我一盒雪花牛肉片,我們來弄鐵板燒。」

  「鐵板燒?」

  「我家有鐵板烤盤,今天正式啟用。對了,冰箱裡只有可樂,你會想喝啤酒嗎?要喝的話我去買。」

  「不用不用,有可樂就好了……」

  這麼一回答就落入了對方「理所當然」的圈套裡。掛掉電話後,江彥云一邊搖頭一邊收拾桌面,接著起身穿上外套,離開了公司。

  週末下班的路上總是塞車。當江彥云抵達林其岳住處時,他已經把食物和工具都準備好了。

  看著桌上那個只比甜甜圈大不了多少的迷你鐵板,江彥云忍不住想笑。

  「好啦!可以開始弄了。」

  林其岳小心翼翼地往早就預熱好的鐵板上抹牛油,再放上牛肉片。油水遇熱後冒出連串悅耳的滋滋聲響。

  「你的鐵板好小一個,像玩具。」江彥云好奇地湊過去看。

  「兩個人剛剛好,很甜蜜吧?」

  甜蜜嗎?像這樣頭碰著頭一起等東西吃的確是挺甜蜜的。看著林其岳近在咫尺的笑臉,一股不知打哪來的反抗心油然而生,江彥云不由自主又想戳他了。

  「那怎麼不留著招待你那位?跟我分享不是太浪費了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林其岳的表情瞬間黯了一下。

  見他神情轉變,江彥云馬上就後悔了。

  「那個,對不起,我……」

  「幹嘛道歉。」林其岳振作得很快。他把鐵板上的肉片移到盤子裡,重新放上生肉。「可以吃了,灑點鹽。會不會太淡?」

  「不會,這樣很好吃。」

  「其實,既然你提到了,那個……我上個禮拜跟他一起做戲服,做到後來肚子餓就叫了義大利麵,吃到一半他就哭了,我們後來又繼續縫,那個耳朵和長袍……」

  「嗄?麵?耳朵?」隔了兩星期的進度報告讓江彥云聽得一頭霧水。

  「沒有,沒什麼。」林其岳也很苦惱,似乎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

  總之是……不順利吧。

  「嗯,唔唔。」太過集中精神在推敲對方臉色和話語中的含意,江彥云嘴裡嚼著高級牛肉卻絲毫未覺它的美味。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對我印象好像變好了,可是有時又很冷淡……」鐵板上正在受刑的肉片被翻來翻去擠壓了不知幾遍。

  很好,就這樣,盡量煩惱吧。反正不管結果如何,此刻的熱情都會隨著時間迅速冷卻,變成隨手就可以丟掉的東西。

  記著上次差點吵起來的經驗,江彥云把風涼話咬死在嘴裡,揀一些不怎麼挑釁的話來說:「不要煩惱那麼多啦,真的不行就不行,我還是會安慰你的。」

  「『不行』這種字眼別亂用,男人對這個很敏感。」林其岳悶悶地回嘴。

  鐵板爐火力全開,江彥云面前的肉片不斷增加。

  發現這人似乎正在化鬱悶的情緒為餵食的動力,江彥云連忙喊停。

  「夠了夠了,你自己都沒吃。」

  「啊,對喔。」

  一經提醒,林其岳這才開始動筷進食。江彥云順理成章地接管了鐵板和肉片。

  「吶,其岳。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真的把那人追到手了,接下來要怎麼辦?」

  「追到的話就交往囉。」

  「我的意思是,他是男人,你們在一起之後要怎麼規劃未來?你要怎麼跟家人說這件事?還有,你們的年紀也差很多,他還是學生,畢業後還要當兵……總之未來的變數會很大吧?你都先想好了嗎?」

  「為什麼要先想?」

  林其岳的答覆讓江彥云直想一拳往他坦蕩蕩的臉上揍下去。

  「當然要先想啊!你決定走上的是一條艱辛的路,這個社會不是那麼寬容的!先別說家人是不是能諒解,朋友間的觀感也必須……」

  「朋友包括你嗎?我必須取得你的諒解嗎?」

  江彥云一愣,反射性地用力搖頭。「……不……不必。」

  「那就好啦,你剛才還說不行的話會安慰我呢。」林其岳說到這裡終於笑了出來。「家人嘛,其實也不是那麼關心我的感情狀況,偶爾見面聊不到那麼多的。」

  「……那未來的事……」

  「未來的事當然留到未來再打算。」林其岳低頭撥著盤子裡的肉片。

  江彥云皺起了眉。「林其岳,我認真地問你一次,你不要生氣。」

  「請說,我不會生氣。」

  「你以前談過的戀愛──包括結婚那一次,也都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去談的嗎?在決定交往前,你都不曾考慮過未來,就這樣憑著一股熱情勇往直前?」

  「唔……你這種問法太沒品了。我要是回答『對』的話,豈不是直接承認『是的我就是個衝動行事的傻瓜』?」

  「……」有那麼明顯嗎?江彥云小小反省了起來。

  「其實我常常想,你心腸那麼軟,又容易想太多,沒當警察也好。」林其岳忽然天外飛來一筆。

  「呃。」

  江彥云一時無法接上話題,只聽對方接著又說:

  「這是我們的個性差異吧,你看我這點不順眼,其實我看你那點也挺不順眼的。」

  「喂喂……」這是在找架吵嗎?

  「我很感謝你試圖了解我,所以我也盡量想讓你了解我。」林其岳一臉誠懇地說道:「總之這是我的處世風格。我這人很膽小的,想太多的話,會什麼都不敢做。」

  「可是……」

  可是你每次勇往直前的結局總是無疾而終。

  被你留下來的人又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