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章
外出採買的兩人回到內衙,在廊間遇上了午睡剛醒的寧東風。
「兼人,你的額頭怎麼了?」
看見杜兼人額頭上的大塊腫包,寧東風轉頭問道:「小九,這是怎麼回事?」
「是……是我保護不周。」小九低著頭,耳朵頸子紅成一片。
他在臉紅?寧東風微感奇怪,正要再問,只聽杜兼人插口道:
「讓小九先去忙吧,我再慢慢跟你說。」
小九離去後,杜兼人把在渡口遇上的事情說了一遍。
寧東風皺眉:「後來那個小姑娘怎麼了?」
「她哭了一陣之後冷靜下來,乖乖跟著牙婆進船艙了。」
寧東風聞言,語帶嘲笑:「那麼聽話?那你頭上這個腫包豈不是白磕了?」
「我是為了保護小九,他沒受傷,這個包就不算白磕。」
「哼。小九好大的面子。」
沒有被他嘲弄的語氣激怒,杜兼人走近他身邊,學他靠在廊柱上。「寧兄,你心情
不好?」
寧東風望向他的目光瞬間轉柔,伸手輕揉他額上的傷處,嘆了口氣。
「唉,我是心情不好,抱歉對你遷怒了。還痛嗎?」
「本來不痛,你一揉就痛了。」任他溫暖的掌心在額上揉著,杜兼人輕聲道:「你別心情不好,任何地方都會有貧富之分,生活艱難的人家,這種出路還算是好的。」
「我知道……」
雖然心裡明白,但寧東風身為父母官,聽到縣內有貧家賣女之事,還是無法不感到惆悵。
「我原想出幾兩銀子把小姑娘贖了,讓她回家,反倒是小九阻止我。他說小姑娘就算回家,家裡也養不起她,讓她跟著牙婆的船走,也許反而有好造化。」
聽見他不著痕跡的安慰,寧東風一笑。
「兼人,你說我是個怎樣的官?」
聽他這麼問,杜兼人微微一笑,心中一片柔軟。「你雖然看起來不太正經,但做事敏練慈愷,處處為民著想,可說是個難得的好官。」
「我一直想當個好官。」他頓了一頓,接著又道:「這是我第一次對人這麼說。你知道為什麼嗎?」
杜兼人口唇微動,原想猜測,但最後還是閉上嘴巴,搖了搖頭。
寧東風自己回答了。「因為說出來太沉重。」
「沉重?」
「我想做很多事,我對我所治理的富清勾勒過許多期待。但若是將這些期待掛在嘴邊,而我卻做不到的話,我會瞧輕自己,所以我從來不說出口。可是……」
「可是你的確想當個好官,想做很多事。」杜兼人握住他的手。「你不止嘴裡這麼說,心裡也是這麼想。我相信你不會變。你即使現在做不到,也終有一天會做到。」
「你說得這麼斬釘截鐵,要拿什麼做保證?」寧東風忍不住笑了。
「何須我做保證?這叫旁觀者清。」
杜兼人笑得燦爛,寧東風又嘆了口氣,手掌離開他額頭,改而捧住他的臉,與那雙明亮的鳳眼對望。
「兼人。」
「嗯……什麼……?」
縣令大人的俊臉明眸一下子近在咫尺,喚著自己名字的嗓音清澄如水,似乎有形有象般緩緩從全身肌膚向體內滲透。杜兼人胸口怦然而動。
「兼人,你真懂得安慰我。這麼體貼,這麼慧心……」
寧東風眼皮微垂,捧住杜兼人臉頰的手掌騰出了一根食指,在他肌膚上輕輕劃著。
「我喜歡你,我真喜歡你……」
明明該是耳鬢廝磨的情話,他卻語帶遺憾,一句一個嘆息。
杜兼人微感茫然。為什麼要嘆氣?
兼人,我可以等你。不過你要知道,我等太久會難過的。
想起他那天說過的話,杜兼人忽然一慌,手腳頓時沒了安放之處。順應心底忽然湧現的衝動,他湊近臉,在寧東風唇上吻了一下。
四唇相觸的瞬間,寧東風全身一震,反應卻快,右手立刻環住他的腰,左手滑向他後頸,把一吻之後即向後退開的杜兼人狠狠拉了回來。
方才的淺啄被他承接到自己稜線分明的唇間,加重力道,化為深吻。
一反他平日小心翼翼的態度,這個吻又深又重,放肆得生疼。
「你真粗魯。」
好不容易脫離控制別開臉,杜兼人不由自主地微微喘氣。
「粗魯?會嗎?」寧東風反問道。
這樣就叫粗魯的話,那他對這個人的欲望就只能以「狂暴」來形容了。
「是很粗魯啊。哪有人用咬的……」而且二話不說就想把舌頭伸進來。
不怎麼專心聽杜兼人口是心非的埋怨,寧東風猶潤的紅唇輕觸上他鼻尖。然後,又嘆了口氣。
又嘆氣……杜兼人手掌抵上對方胸口,推出一點空隙。
見他呼吸急促,潮紅的面上帶著緊張之色,寧東風抿了抿唇,扯出一抹不像笑容的笑容:「你在害怕?明明是你主動的……」
「我是害怕,沒有錯。」
見寧東風皮笑肉不笑,杜兼人連忙在他鬆手退開之前抱住他,緊緊地。
「既然害怕,怎麼動作如此矛盾?」
杜兼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看著寧東風,笑著問他:「寧兄,你現在雙手環在我背上,可感覺我背後衣衫微溼?」
寧東風聞言,試著將掌心平貼在他背脊。
「怎麼流這麼多汗?天氣並不熱。」
「那是冷汗。我到現在手腳都還沒什麼力氣……我離開江南四年多了,沒有想到會在今天遇見……遇見故舊。」
寧東風立刻問道:「遇見了誰?」汗溼重衫,想必遇見的人不會讓他太愉快。
「剛才我們在渡口看見的那個牙婆,就是當年負責看管、標賣我的官媒。」
察覺摟抱著自己的身子輕輕動了一下,他再靠近了點,臉頰貼進寧東風頸窩,續道:「她是個狐假虎威的角色,深諳利用職位吸附得利,當年可讓我吃了不少苦頭……但她馬威下得愈狠,我就愈是倔強。關押四天,我沒對她低過頭,一點也不怕她。」
「好骨氣。」寧東風嘴唇輕蹭他髮絲,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輕。
「可是事隔四年,今天我再看到她時,居然發抖了,全身冒冷汗,動也不能動……然後,小九問我為什麼害怕。」
說到此處,他口中的字句開始變得緩慢:「我一開始不知道,還以為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是因為厭憎所致……直到小九那樣問我,我才發現我是在害怕。」
「然後呢?」
察覺他語音輕顫,寧東風伸手拆開他髮髻,撫順他微亂的頭髮。
「然後我想起你說過的話。」
原來他不曾正視過心裡的恐懼和恨意,才會以為自己過得很自在、心滿意足。
其實他只是用淡泊的外衣包住心底的憤世嫉俗……他一點也不淡泊。他至今仍擺脫不開過去的榮耀、溫情、傷痛和恨意。
也仍然有渴望的東西。而且比從前更患得患失,膽怯猜忌。
寧東風任他靠在自己胸前,沒有搭腔。
倚著那緩慢起伏的胸膛,感覺對方的手指在自己髮間依依不捨地穿梭,杜兼人不再壓抑,任眼眶由涼轉熱,把臉龐愈埋愈深。
「嗯,寧兄……我想起你說過的話,你曾說我什麼都不在乎、像個老頭;也曾說我有一天會自己發現,然後對你滿懷愧疚……我現在發現了,心裡很難過……」
得不到的時候,騙自己不需要;得到了以後,卻又假裝自己不在乎、假裝自己很滿足。但那都是自欺。
「兼人,你怕我嗎?」寧東風伸手托他下巴,要他抬頭。
「……很怕。」
「你怕什麼?」
與那雙專注的美目互望,杜兼人初次正視心底最深的恐懼──正視著心中的恐懼,他忽然不再恐懼。
「我怕你嫌我,怕你罵我,怕你厭煩,怕我笨嘴笨舌害你出醜,怕你怨我為何不生為女兒身,怕有一天我得跪在地上看你,怕你會跟我說,其實你只是一開始弄錯了而已。」
「兼人,我不是你那個沒出息的少爺。我不會瞧不起自己,更不會因此傷害你。」寧東風伸舌舔去他眼角的淚水,嘴唇滑向他耳際。「我做不到的事情就不會說出口,這點你是知道的。」
是啊。他知道。這人為官如此謹慎,卻連一句「想當好官」都不曾宣之於口。
「我知道……」杜兼人露出笑容,淚水終於滾落。「可是你又常常說話不算話。」
「哪壺不開提哪壺。」
寧東風啐了一聲,但覺對方眼中不斷湧出的淚水愈看愈礙眼,一邊為他擦去,一邊低聲道:「別哭了。我才不會說話不算話。」
「你一直說話不算話。說什麼要把我當朋友,結果老愛動手動腳,偷摸偷捏。」
「這個……我是發乎情止乎禮。」每日同進同出,要他一直忍耐也太殘忍了。
杜兼人哼了一聲。
「還有呢。你說要等我自己發現,不來逼我,可是又老愛耳提面命,沒事就靠過來溫香軟玉吹氣如蘭,分明是企圖色誘……」
「喂,兼人……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寧東風有點傻眼了。
「我當然知道。」杜兼人皺起眉,眼中已不再有新淚滑落,卻換上了滿臉的怨氣。
「你還設計我,偷看我洗澡……真抱歉啊,傷了你的眼,我不是女人是男人,平平的什麼都沒有,讓你失望了……」
「誰說我失望了?」
「咦?」
寧東風愈靠愈近,一臉認真。「我一點都不失望,而且滿意得不得了。」
滿意?杜兼人臉孔輕微扭曲了下,撇頭道:「你明明就很失望,偷看我洗澡後,一副失魂落魄的喪氣樣,連原先要講什麼話都不記得……」
「這等細節,你倒是全都記得。」
「那當然,我這人小氣得很,睚眥必報。」
見他一反常態地賭氣回嘴,寧東風忍不住笑出聲音。「兼人,你這睚眥必報……只針對我吧?」
杜兼人一愣,嘴硬道:「是又怎樣?」
「榮幸萬分吶。」寧東風湊上前,在他發熱的臉上親了一口。「別扯題了,聽我說完。我可沒有騙你,看過你裸身之後,我雖然一時失神,但的確是滿意得不得了;就算到現在,也時常在午夜夢迴,思念再三,愈想愈心癢,愈想愈喜歡;每次看到你,總會在腦海裡回味……」
「寧東風!」杜兼人從耳朵紅到頸根,整個人掙扎起來。
「最滿意的部分呢……」寧東風緊緊把他壓在廊柱上,自顧自地繼續說道:「還是因此而心猿意馬的我自己。」
「……」什麼意思?杜兼人板起臉瞪他。
「因為我是真的喜歡你……我好喜歡你。」
縣令大人美麗的臉龐像撒嬌一樣在杜兼人頰邊蹭來蹭去,讓他本就快要不堪負荷的心臟一下子提到喉邊,一陣頭暈腳軟。
這麼熱情,他實在不習慣。
杜兼人嚥了口口水,呼吸有些困難。
「大人……你身上好燙。」
「我一直都這麼燙。」寧東風伸手撩起杜兼人垂在肩上的頭髮;聲音壓得低低的,只在對方耳邊半寸響。
「在默照寺的松樹邊、在郭老丈家床底下、在內衙書房、外衙琴堂、在富清街上、在湖邊小亭,我都跟現在一樣燙……你不知道嗎……」
他很熱情,卻為了配合自己偽裝出來的淡泊,將欲望一層一層向下藏起。
直直朝自己望過來的那雙眼睛溼潤又悲傷,杜兼人臉紅耳熱,突然意識到寧東風胸前如擂鼓般的心跳,還有他神色中那藏也藏不住的茫然無措。
「你也不知道怎麼辦嗎……」
「我總是不知道怎麼辦。請為我指點迷津吧,我的師爺。」
我的師爺?杜兼人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寧東風像狗似地磨蹭他鼻尖。
「沒什麼,我的大人。」
杜兼人口唇還未合攏,就被牢牢纏吻住;等到雙唇重得自由,他已被化做一陣狂風的寧東風捲進了對方的房間裡。
方才被拆下的木簪掉落在長廊。
「寧……」
寧兄?寧大人?杜兼人胸口噗噗亂跳,身子靠在門柱上,看著寧東風關門落栓。
連窗子都關上後,寧東風貼回他身前,嗓音微帶沙啞:「你說我是你的?你想要我?」
這種程度的解讀其實也不算歪曲事實。
「是……」
屬於情欲的熱度從下腹緩緩生起,杜兼人答得艱困而堅定,連呼吸都萬分小心。
「我今天還沒問……」寧東風掙扎著與他拉開一點距離,雙手卻仍愛不忍釋地摩挲他肩膀,額頭輕輕抵住他的。「兼人,你喜歡我嗎?」
朋友二字,就不必畫蛇添足了。
即使隔著衣衫,從肩頭傳來的掌溫仍然熨得人心神不寧。杜兼人伸舌潤了潤乾燥的嘴唇,努力對上寧東風的眼睛。
「……喜歡。」
杜兼人舔唇的動作讓寧東風露出有點痛苦的表情。
他忍耐著,再問道:「不當朋友了?」
杜兼人深吸一口氣,一手捧住他的臉,另一手學著他剛才在廊間對自己做的動作,拆散了他的髮髻。
「……我才不要你這種朋友。」
寧東風叫著他名字,笑聲從喉嚨深處溢了出來。
這個男人長相實在太美、笑容太迷人。杜兼人直到被他壓著躺平了,都還不清楚他是如何把自己誘騙到床邊的。
「等……」
寧東風哪能再等。他低頭吮吻杜兼人的頸項,在他身上東摸西摸,一邊手忙腳亂地試圖抽解他衣帶,完全無法冷靜。
「我說,等一下……」
杜兼人用力推開他,整個人向後退到牆邊,目光灼灼,正色道:
「我有話要說在前頭。」
剛才還說得不夠嗎……寧東風氣息一窒。「你說,我聽著。」
「你知道我個性小氣,對你更是特別計較。等下脫了衣服……你若有半分勉強,我說不定會記上一輩子。」
寧東風先是微微一怔,接著露出了笑容。
他低下頭,慢條斯理地解開自己衣帶,把那柔軟的緞質布料握在掌中,抬頭問道:
「兼人,我想矇住你的眼睛,可以嗎?」
「……」這傢伙在說什麼?
「不然就讓我把你綁起來。」
「為什麼?」知道他並非說笑,杜兼人彆扭得滿面通紅。
「矇住你的眼睛,你才不會看到我的表情或眼神就開始胡思亂想。退而求其次,把你綁起來……就算你真的胡思亂想,也沒辦法中途把我推開。」
杜兼人咬唇不語。
「兼人,你對我太嚴苛了。」寧東風一邊說話,雙手還一邊在衣帶上試打了好幾個結。「你只想到要是我有半分勉強,你會記恨一輩子,怎就不想想我願意為了你,克服那許多勉強。」
杜兼人腦裡一片混亂,小聲回道:「那不是可以克服的……」
「是呀是呀,不過在這方面,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勉強,自然也不必費心克服。」寧東風雙手拿著衣帶,膝行向對方逼近,笑道:「對了,不單是你,我其實也小氣得很。」
戶外天光正亮,屋裡門窗雖然關起,但杜兼人眼中還是能清楚描繪出縣令大人那張充滿魄力的花容月貌。
眉目如畫,青絲紅顏。總是笑意盈盈的黑色眼睛被情欲蒸騰得更加冶豔。
「兼人,你要把眼睛矇上,還是讓我綁起來?」
杜兼人捨不得移開視線,著魔似地答道:「綁起來……」
「是你說的。那就綁起來囉。」
寧東風一臉無辜地拉過杜兼人,把衣帶纏上他細瘦的雙腕,高高綁在床柱上。
直到寧東風抽腿下床,乖乖被綁的傻子這才回過神;他扯了扯被吊到頭頂上的手臂,發現掙脫不開,大驚失色。
「你真的綁?」
「當然是真的綁,假的綁有什麼用?」
寧東風笑得一派溫文儒雅,帶著一個白瓷罐回到床邊。
「那是什麼?」杜兼人還沒從被綁縛的震驚中回復過來,直覺開口發問。
「這是香膏。我不會讓你受傷。」
「你……你怎知道要……要用……」杜兼人口中訥訥不成句。
「當然知道。我都把你綁起來了,難道還有臉央你教我怎麼做嗎?」寧東風哼唱般地唸道:「洞口澀難攻,仗將軍津唾功。一鎗戳透相思縫,情和意融,靈犀暗通……」
「寧東風!」杜兼人臉色紅到不能再紅,一聲怒喝後,忍不住再罵:「你從哪記來這種下流的句子!」
「下流的在後面,我還沒唸完呢。」
「不准唸!好好一個讀書人,什麼不記去記這些!誰教你的!」
杜兼人疾言厲色,寧東風卻被罵得眉開眼笑。他一邊脫去外袍,一邊跪上床沿。
「我當年就是為了讀書才記下這些啊。一個人挑燈苦讀,漫漫長夜,沒這些五花八門作調劑,哪看得了那麼多聖賢書。兼人,難道你沒看過這樣的東西?」
「看是看過……」杜兼人囁嚅道:「沒看過那麼下流的。」
「你若有興趣,我再找來借你。」
「沒興趣!」
「那真可惜。」寧東風笑著放下床幔,兩人周圍又更暗了點。
他的笑聲和呼吸和體溫都貼得很近。杜兼人難耐地嘆了口氣。
橫躺在杜兼人身旁,寧東風打開手上的瓷罐,伸手到罐裡抹了一下,讓油膏在指尖化開,再把手指遞到他鼻前。
「香不香?」
「很香。」寧東風的唇齒啃上了自己頸間。杜兼人努力讓呼吸平順。「這東西很貴吧,你從哪裡弄來?」
「我是愛收禮物的貪官,自然會有人送我。」聽見對方發出輕笑聲,寧東風細細舔著他肌膚上的薄汗,問道:「你怎知它昂貴?」
「這是茉莉花……還摻了白旃檀,零陵香……嗯,廣藿香。氣味溫潤又帶甜,膏體應是用酥油代蠟,入手即化。這麼精緻的東西,你果然是個貪官……唔。」
香氣襲人的手指捏住了杜兼人下巴,突然壓過來的重量和覆上嘴唇的親吻都讓他措手不及──更何況他雙手都被綁住。
壓住對方熱情地舌吻了一回,寧東風才抬起頭,喘著氣說道:
「兼人,我第一次看到你時,你正彎著腰、捲著袖子,在河邊洗衣服……你真的吃了很多苦……我好捨不得。」
什麼啊……杜兼人被吻得頭昏眼花,但沒漏聽他的話。
「你跟蹤我?」
「是呀。」寧東風爽快承認,開始幫他脫衣服。
「你這人……你這人真是……」
「真是專心一志,情深意重,打著燈籠也沒處找。」
若剛才爽快承認是厚顏,現在接這句話根本是無恥了。杜兼人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怔愣間,鞋襪長褲都已不保,上衣前襟大敞,被向上推到手腕處。
「……啊!」
寧東風右手直接伸向杜兼人腿間,輕輕握住他勃起的器官。
聽見了一聲長長的嘆息,杜兼人全身緊繃。
「兼人,我好高興。」
「你……你高……高興什麼……」
「你跟我胡扯了這麼多話,我還以為你不如我興奮呢。現在摸到你這樣,我欣慰多了。不過,你還真能忍耐,都變這麼硬了,居然還能不動聲色。」
「你還不是跟我東拉西扯地說了半天……啊!」
「我本來就很會忍耐啊。」把自己同樣硬挺的陰莖貼上杜兼人腿側,寧東風低聲笑道:「不過現在不必忍了。」
「唔嗯……」
「兼人,別擔心。」寧東風撫弄著杜兼人腿間,唇齒也放肆地欺上他胸口。「你這個地方……我喜歡得很,跟你寫的字一樣好看,秀氣端正又挺拔。」
「哼……」杜兼人紅著臉咬牙切齒的模樣可愛極了。「照這麼說,你那地方豈不就像你寫的字一樣筆劃不正,而且總向右邊歪?」
「兼人,唉,你啊……」寧東風又笑出了聲音。
「啊!嗚……」胸前兩點頻頻被揉捏或啃咬,杜兼人無意識地扭動身體,卻因為雙手被綁,怎麼躲都躲不開。
「我也真是了不起,都箭在弦上了,還有心思跟你這樣抬槓。」寧東風用膝蓋頂開對方雙腿,伸手取來瓷罐,自言自語般地問道:「兼人,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驗?明明心裡急得快發瘋了,動作和腦袋卻愈來愈慢,不知道在磨蹭些什麼……」
「我哪知道你在磨蹭什麼……啊……嗚嗯……」
如絲如縷的香氣從瓷罐裡被帶出,纏在寧東風手指上,一起送進了杜兼人體內。
「……」久違的入侵感讓杜兼人全身都發抖。
寧東風嘴角帶笑,輕輕抽送著指頭;兩人之間只剩下愈來愈重的呼吸聲。
杜兼人張口喘氣,感覺到對方修長的手指在自己體內緩慢地進逼。進入到最深處之後整個抽離,完全抽離後卻又再度深入;每一次被插入的觸感、粗細和角度都有微妙的不同。
「寧……」
「嗯?什麼?」
「你在……做什麼……嗚……」
寧東風彎下身子,舔了舔他的嘴唇。「我在摸你呀。」
「……」摸?摸他?
「每一隻指頭都要摸到……現在是……拇指……」
拇指指甲從外到內輕輕刮過肌膚的感覺讓杜兼人倒抽了一口氣,還來不及反應,粗大的指節跟著擠了進來。他眼眶泛紅,咬牙道:「寧東風……」
「嗯?你今天老是連名帶姓叫我吶。」抽出拇指,換成左手食指。
「把我的手解開!讓我……啊!讓我揍你……嗚嗯……」
「那可不行,我今天就是要欺負你。」
「你……」
「欺負得狠一點,你才會想報仇啊。」
等寧東風真的如願讓雙手十指都「摸」夠了,杜兼人已經被撩撥得渾身痠軟、汗流浹背,連罵都沒力氣再罵上一句。
感覺到那惡劣的手指──不知道最後伸進來究竟是哪一隻──終於從身後撤出,他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那隻轉而撫上他腹部的手。
寧東風慢慢抹起杜兼人不知何時遺留在肌膚上的精液,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好一會兒,卻沒再說出什麼下流話。
耐不住這種異樣的沉默,杜兼人先開口了。
「……不舒服。」
「什麼?」寧東風應了一聲,還是傻愣愣地。
「我很久沒跟人親近,受不了什麼刺激才會這樣。可不是因為你摸得好。」
這人貼在自己腿側的器官分明比剛才更硬也更燙……若不是雙手被綁住,杜兼人在說這些話時,一定會想辦法把臉遮起來。
「……所……」
「所以說……你要看到什麼時候?」
從剛才到現在……不,從相識到現在一直都吊兒啷噹、我行我素的寧東風,第一次在杜兼人面前露出了狼狽的樣子。
他低著頭,前額垂下的長髮遮住了眼睛;手掌托起杜兼人後腰,把對方的腿向兩旁分得更開。
動作積極又堅定,雙手卻明顯在發抖。
是緊張嗎?還是害怕?或是在忍耐?即使看不清表情,杜兼人仍對眼前的男人萌生了強烈的憐愛。
下個瞬間,灼熱的硬物就從他剛才被摸得徹底的地方壓了進來。
「啊、啊……嗚……」
寧東風中途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問杜兼人「痛不痛」或「舒不舒服」,只是一邊壓下身體,一邊近乎蠻橫地長驅直入。
狹窄的穴口被入侵的器官緩緩撐開,疼痛還是難免,但杜兼人知道自己沒有受傷。
讓他喘到幾乎發不出聲音的是伴隨著壓迫感一同襲來、彷彿釘入脊椎般的巨大快感。
完全插入之後,寧東風整個上半身都壓上了杜兼人,雙手緊緊抱著他,臉龐埋在他汗溼的頸側。
還在發著抖。
「……」
杜兼人弓起身子,拚命忍耐著尖叫的衝動,像被傳染似地跟著抖了起來。
「兼人……」寧東風說話了。
「嗯?」
「我那裡……向哪邊歪?真的是右邊嗎?」
「你這……渾蛋……嗚啊!啊……呃……」
胸口接近腋下的皮肉被寧東風張口咬住;溫暖的手掌向下摸索著握住了腳踝。
深入體內的陽具既不偏左也不偏右,準確而激烈地開始進出;杜兼人放聲呻吟,高高縛起的雙臂像離水的魚一樣頻頻抽搐。
被任意擺布的身體既熱情又柔軟,從睫毛到趾尖都隨著自己的動作充滿各種反應。寧東風著迷地撫摸他全身各處,彎腰吻遍他身上所有用嘴唇可觸及的地方。
他從來沒見過杜兼人這副模樣。這樣無所遮掩地向自己敞開身體、承受欲望、逃也逃不了並且沉醉其中──好喜歡,好喜歡啊。
執拗的頂弄讓杜兼人早早就洩精的下身再度昂起。
寧東風伸手握住那個被夾在兩人之間的器官,密密圈起它,用拇指磨擦它濡溼的尖端,讓它再一次顫抖著吐出溫熱的體液。
「嗚啊!啊……呃嗯……」
「兼人。」
「嗚、嗯……」
「兼人……」
聽出寧東風呼喚聲中帶有央求之意,杜兼人勉強睜大眼睛,張嘴喘氣;雖然知道對方想要聽自己叫他,卻不知該回應些什麼才好。
他已經想求饒了。
「……寧……」
「唔?」
寧東風壓低身子,把耳朵湊了過來。晶瑩的汗水沿著他的下巴滴落在杜兼人唇上。
從齒縫間嚐到對方汗水的鹹味,杜兼人僅剩的理智瞬間蕩然無存。
他的呻吟帶上了哭腔,水汪汪的眼睛委屈地眨著,被蹂躪許久的腰臀向上浮起,全身上下散發出驚心動魄的媚態──
「大……人……」
「……嗚!」
從來沒被人用這種目光和這種口氣叫過「大人」的縣令大人完全無法招架,精心培養的百萬大軍就在這軟綿綿甜膩膩的二字之間盡數丟盔卸甲。
這也太卑鄙了吧……寧東風倒在杜兼人身上呻吟著。
* * * * * *
「熱嗎?」好聽的嗓音貼在耳際。
杜兼人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
門窗都關著,加上被壓了老半天,全身早就被汗水浸溼了。散開的髮絲一根根黏在肩頸肌膚上,杜兼人渾身乏力,慵懶得不想移動。
寧東風解開了綁在他腕上的衣帶,梳理著他汗溼的頭髮,拉來薄被蓋在他身上。
「唔……」
寧東風下床披上外袍,彎身摸了摸他臉頰:「你在這裡等我。」
杜兼人把薄被拉高到胸前,茫然道:「你要去哪?」
他微微一笑,伸指撥開黏在他頰上的髮絲。「你流了這麼多汗……」
「噢……」嫌他流汗,不想跟他「黏」在一起嗎?
杜兼人抬眼一看,寧東風額上也有汗珠,但一頭長髮只是微亂,白皙的臉孔依舊清朗,不像自己這般亂七八糟。
「等我。」他又重複了一次。轉身之前,他忽然伸手滑向杜兼人胸口,撫過薄被邊緣,笑道:「不必遮的,我難得有美景可看。再怎麼紅腫也都是我咬的啊。」
「你……」
杜兼人張口結舌,看著他推門而出。
他要去哪呢?
杜兼人倚在床上怔愣了好一會兒,卻等不到寧東風回來。不想讓莫名的寂寞感竄升得太快,他忍著身上的痠疼,像個行動不便的老頭一樣慢慢掀被下床,拾衣穿上。
穿衣時,手指撫過身上幾處指印。
肩頭、大腿、腰側……被綁住的手腕也有自己掙扎時拉扯出的紅痕。閒置太久的欲望來得猛烈,會有這種下場是可想而知的。
想起方才的荒唐,杜兼人臉頰又熱了起來。他甩了甩頭,右手抓著前襟,左手伸到床上摸找腰帶。這時,寧東風忽然推開了門。
「你怎……怎麼不敲門!」
杜兼人嚇了一跳,隨即懊惱起來,不想被他看見自己衣衫不整又彎腰駝背的模樣。
「這裡是我房間啊。」寧東風笑著走近床邊,背對他蹲下。「衣服披著就好,上來,我背你。」
「……背我?為什麼?」
背去哪?為什麼要背?杜兼人停下尋找的動作,疑惑地反問。
「你不是又累又熱嗎?來,我背你。」
杜兼人像尊雕像般僵在原地,只剩嘴巴還能勉強開闔。
「不……不用……你背不動……」
「背得動的,但如果你再這樣彆扭,我就不知道用扛的扛不扛得動了。」寧東風回頭,帶笑的目光越過肩膀望向他。
那眼光又寵溺又憐惜,杜兼人心頭一暖,依言趴上寧東風的背,讓他背著自己往門外走去。
「你要背我去哪?」
「背去賣。」他輕笑。
老掉牙的調笑,但他喉間的笑聲讓杜兼人心情很愉快。
「已經歇市了,要去哪裡賣?」
「歇市?那只好湊和著自己煮了。」寧東風背著他走到廊底,伸腳頂開浴室的門。
澡桶中已注好熱水,冒著白騰騰的煙霧。
「我扛不動澡桶,只好背你過來。」輕輕放下背上的人,寧東風回過頭,眉目流露出異常溫柔的神色,聲音中帶著喘息,語氣卻如哄稚兒:「兼人,泡個熱水澡,你會舒服些。」
說完,不等杜兼人回話,再附加一句保證:「我坐在門口,背對著你,不偷看。」
見他真的搬椅到門邊,面朝閉上的門扇背對而坐,杜兼人困窘頓消,抬起痠疼的手臂解落衣裳,先汲水擦了擦身子,再跨進桶裡,把自己滑入溫熱的水中。
盯著對方挺直的背脊看了良久,他緩緩閉上眼睛。
想到這人守著大灶生火燒水,想到這人小心翼翼地背著自己走過長廊,他就幸福得想哭。
寧東風背對他坐了半晌,聽不見什麼動靜,到後來連水聲也無,生怕他在澡桶裡睡著,便出聲道:「煮熟了沒有?什麼時候可以吃?」
杜兼人睜開眼睛回話,聲音裡帶著笑意。「還沒,才剛下鍋呢。」
寧東風沉默了一會兒,才問道:「我是不是太……不知輕重?」
剛才他下床時,曾瞥見杜兼人身上的幾處紅痕,想想那些都是自己碰過的地方。
「沒關係的,只是留點痕跡而已,不怎麼痛。」杜兼人面上微紅。比起皮肉上的痕跡,久未舒展的筋骨關節才真是痠疼得厲害。
「……」
「你在想什麼?」見寧東風又不說話,他忽感尷尬,只好再開口找話聊。
「我在想,要怎麼樣才能進去跟你一起煮。」話才說完,就聽見身後水聲嘩然。
杜兼人呸出差點吞下喉頭的洗澡水,攀著桶邊撐起身子,只聽他繼續說道:
「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我也覺得很奇怪……我跟你吻也吻了,看也看了,摸也摸了,什麼都做了……我卻還是這麼忐忑。為什麼呢?明明剛才還把你綁在床上胡作非為……」
「你在說什麼啊……」回想起床幔內的春光,杜兼人覺得洗澡水似乎快要沸騰了。
寧東風背影微駝,看起來像是捏著下巴在沉思。
「我剛才背你來,把你放下時,看到你抓著衣襟、可憐兮兮的模樣……我想起第一次與你見面的情景、想起與你在默照寺裡松下對奕、想起你答應擔任幕賓的那個夜晚。然後,我怎麼樣也無法相信我們已經裸裎相見……我啊……從沒有這麼接近你過……」
他的背脊很僵硬。「兼人,你會不會不習慣、不喜歡?」
他在患得患失了嗎?杜兼人心裡泛起一絲奇異的感受,良久,才輕聲說道:「我們還是可以松下奕棋、談論書牘啊,我不覺得有什麼不習慣、不喜歡的地方。」
寧東風沒有回話,但緊繃的背脊似乎放鬆了些。
杜兼人微笑道:「……你也可以進來跟我一起煮。」
寧東風一臉驚訝地回頭,看見杜兼人縮著身子,從桶緣露出一張緋紅的臉,微微瞇起眼睛,毫無芥蒂地朝著他笑。
寧東風站起身,沒有往前走,反而往後靠上了門扇,抬手覆額。「我真慚愧,兼人。你信任我,我卻開始不信任你、怕你又要逃開……你別怪我。」
杜兼人搖了搖頭。「那有什麼關係。」
「我不希望你為我忍耐或勉強什麼。」
「現在說這種話,怎麼剛才就直接綁我?」杜兼人把臉靠在澡桶邊緣,輕哼了一聲:「沒關係的,我願意為了你,克服那許多勉強。」
從語氣到文字都把自己說過的話學了個十足十。寧東風聽進耳中,心裡一寬,臉上卻不由自主地苦笑。
「那就……請你多擔待了。」
「好說好說。」
寧東風沒有進澡桶跟杜兼人一起煮。他坐回椅子上,守在門邊,等身後那人從澡桶裡起身穿衣後,這才挪步走近。
「來。」
見寧東風又背對著自己彎低身子,杜兼人手裡扯著繫到一半的腰帶,吶吶地說道:
「我……我好多了,可以自己走,不必你背。」
「別騙我,你腰背都很疼吧?」寧東風沒有回頭。「最近氣候冷熱不接,你彎腰駝背的情況就比平時嚴重,加上剛才被我……被我壓著,嗯……」
杜兼人盯著他發紅的耳殼,自己也臉紅了,仍然回嘴道:
「我說不用就不用,被你壓一壓有什麼了不起,你當自己有千斤重嗎?」
「我?我何止千斤。」寧東風還是沒有回頭。「就算是像我這樣的小小縣令,光是張個嘴丟個籤,就能讓你背脊帶傷,痛上這麼多年。」
杜兼人當年受的刑杖外傷雖重,卻沒留下什麼觸目驚心的疤痕。寧東風心腸仁慈,不願輕易用刑;哪種刑訊手段會在人身上留下哪些傷害,他全都一清二楚。
「寧兄。」杜兼人聽出了嘲諷下的痛惜。
「上來吧。」
「唉,真不像話……」
他不忍再違拗,一邊嘆氣一邊趴上了寧東風的背。
「哪有什麼不像話的。」寧東風雙臂勾牢他膝彎,站起身子,心情明顯變好了。「古有陶侃搬磚,今有寧東風背師爺;除了勞動健身外,我還比他多了些情趣,流汗流得更加甘願。」
「你這蠢蛋。」
寧東風背著杜兼人走出浴室,跨上走廊。
背上那人全身上下泡水泡得熱熱的。也軟軟的。害他又心猿意馬起來。
「兼人。」
「怎麼?」
「好不容易煮熟了,色香味俱全……你想在哪裡上菜?」
「回我房間吧。」
他的房間比較近,四體不勤的縣令大人可以少背上一段路。
靠在寧東風背上慢慢往房間移動,從自己衣衫和肌膚間輕輕溢出的熱氣讓杜兼人舒服得直嘆氣。
「睏了?」
「嗯。」
「快到了快到了。」
「嗯……」
先前對寧東風說過許多次「心滿意足」的杜兼人,到此時此刻才明白這四字究竟是什麼意思。
在房裡睡了片刻,杜兼人睜開眼睛,發現天色已微微變暗,寧東風正支著頭側躺在身邊,兩眼直勾勾地望著自己。
「你沒睡嗎?」
「醒了。」
「……看什麼?」
寧東風微微一笑,手指摸上杜兼人衣領旁露出的肌膚。「痕跡變淡了。看來明天就會消,不必擔心被看見。」
忍耐著他手指帶來的麻癢,杜兼人笑道:「那還要多謝你手下留情。」
「不過……」
「不過什麼?」
寧東風笑意中帶上了一點為難。「痕跡還算好辦,不過……」
話未說完,廊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陸谷嘹亮的聲音由遠而近:「你擋著我做什麼?我有急事要稟告大人!」
小九的勸阻顯然徒勞無功:「陸先生,您先等等,我為您傳話……」
「小九,你怎麼這麼婆媽?這事不能等啊!」陸谷的聲音聽起來似乎發怒了。「話說回來大人去哪了?沒在書房沒在庭院也也沒在廚房──」
「什麼大事?」寧東風先聲奪人地踢門而出,瞪著陸谷,面上扯出扭曲的笑:「陸先生,你大呼小叫的,精神挺好,這裡敢情是你家?」
平常絕對會被這笑容嚇退的陸谷,此時一反常態地挺起了胸膛,直視著不知為何面紅耳赤的主官。
「大人,堂裡有人要上告。」
「今天並非放告之日,小事是不受理的。你可詳問了上告事由?」
聽長官如此詢問,陸谷方才那抬頭挺胸的凜然正氣忽然消失,露出既神祕又興奮的表情。
當杜兼人整理好衣服自門後現身時,正好聽見他說出這句話:
「大人,出人命啦,開染坊的張祿被人發現死在他家地上!」
* * * * * *
「稟大人,死者是西街染坊主人,姓張名祿,陳屍在自家客廳之中。兇器是裁布用的利剪,從右後方斜斜上刺,戳入張祿腰間。張祿被發現時早已斷氣,屍身蜷縮在桌旁,手握刀柄,剪刀還留在身上。屋中並無旁人。」
負責查案的捕頭簡略報告情況。寧東風手上拿著仵作填寫好的屍格及圖畫,一邊聽取報告,一邊與資料比對。
寧東風仔細看著現場圖畫,問道:「發現屍體時,門窗都上了鎖?」
捕頭回道:「稟大人,確是如此。張祿因母親與媳婦不合而搬出染坊,另謀住處;張祿的母親和幼弟在染坊等了一天都等不到張祿,便到他住處敲門,但門窗皆由內上鎖,無人回應,她才央鄰人破窗而入。」
「屋中並無旁人,那……」
陸谷插嘴道:「那麼就是自殺囉?」
捕頭回道:「陸先生,兇器自死者右後腰斜斜往上刺入,剪刀直沒至柄,要持刀繞到身後往上自刺,且刺得如此之深,常人不可能辦到。」
「咦?」陸谷思索起來。「可是門窗都關住了……啊,我知道了!他把剪刀抵在牆上,再用身子撞上去,對吧?」
捕頭又答:「牆上並無血跡噴濺。」
「難道是架在桌上?」陸谷摸著下巴。
寧東風並不搭腔,拿起張祿母親所遞的狀紙讀過一遍,又問捕頭:「張祿之妻如今何在?她與張祿平時感情如何?」
「稟大人,張祿妻子元氏自案發後便失去蹤影。據四鄰所言,夫妻二人近日時有口角。」
「失蹤?」陸谷睜大了眼。「那就是畏罪潛逃嘛?」
捕頭抱拳道:「元氏與此案干係重大,請大人下令緝捕。」
寧東風眉頭皺了起來,眼光望向站在柱旁的杜兼人;他兩手垂袖,沒有要插口的意思,只是默默與他對望。
「此事尚無憑據,未可妄斷,若逕行緝捕,可能反令張祿之妻不敢投案。」寧東風拂袖起身。「張祿屍首現在何處?」
「停放在遇害之處,若大人不需親自檢屍,即讓張母領回。」捕頭恭敬回答。
「不,請趙捕頭帶路,我這就前去相驗。」他神情嚴肅,回頭望向杜兼人:「兼人,你可願與我同去?」
「自然願意。」杜兼人點頭。
「大人,那我呢?」陸谷指指自己。
「陸谷兄,煩勞你去慰問張祿的母親,與她同仇敵愾些,能安慰便安慰,能煽動便煽動。」
「咦?可是我……」他也想跟大人去啊!雖然有點害怕……
「麻煩你了,陸先生,這麼重要的任務,我只放心交代你,旁人都做不來。」
因為陸谷絲毫沒有一點公門之人應有的謹慎,只消聽個幾句閒話、撥弄三兩下,就會誠心誠意地跟著人家起鬨。這種人去跟人套話反而最容易。
寧東風漂亮的眼睛很誠懇地望著陸師爺,後者中計,暈陶陶地領命而出。
「小人前去備轎,在門口等候大人。」趙捕頭抱拳告退,領著差役離開。
正堂裡只剩兩個人。寧東風轉頭望向杜兼人,直接問道:「你覺得元氏並非兇手?」
「我只是覺得事有蹊蹺。」杜兼人抿唇。「若她是兇手,孤身女子一人在外,又能躲得了多久?」
「嗯。案發屋中門窗緊閉,你有何看法?」
「門窗自內鎖死,應是兇手故布疑陣。但張祿致命傷在後腰,顯然遭到謀害,兇手故布疑陣就顯多餘。既然它不能指出任何嫌疑之人,對我們而言,鎖死的門窗就暫無探究的必要。」
門口皂隸來報,說轎子已經備妥。
「兇手如何自緊鎖的屋內離開,你難道不好奇?」寧東風往門口移動,一邊又問。
杜兼人搖頭。「重點應是兇手是誰、為何殺死張祿,而不是兇手如何鎖門離開。兇手不會憑空消失,到了染坊仔細探查,必能尋出蛛絲馬跡。」
「欸……」寧東風長長嘆了一口氣,趁著領路的皂隸不注意,偷偷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兼人,有你在真好。」
「怎麼說?」
兩頂轎子停在衙門口。見到轎夫往這裡看,杜兼人輕輕抽回了手。
寧東風沒有回答,只在上轎之前笑著偷吻了他一下。
有你在真好……什麼意思?
杜兼人在搖搖晃晃的轎裡思考著,面頰上的紅暈一直褪不下去。
夜色垂暮,將屆戌時,天上還未見月,星子早在晴朗的夜空中閃爍著。
二頂轎子穿過幾條街,在案發屋前停下;轎中二人持燈步入屋裡,留捕頭與幾名差役在外守候。
寧東風蹲在地上查看張祿的屍首,與手中屍格比對。
他細細審視著置放在門板上的屍體,聽見身旁衣衫微動,轉頭望去,方才在檢視門窗的杜兼人已在他身邊蹲下。
杜兼人輕道:「屋裡兩扇窗都由內緊閉落鎖,櫺格無損,但樞軸皆已鏽蝕,且窗縫淋以鰾膠密封。早上鄰人破窗而入時,因窗扇與窗格黏合甚牢,連窗格都一起被拆了下來……寧兄,這戶人家已經很久沒有開窗了。」
寧東風皺起眉頭:「這裡不比染坊,幾乎是家徒四壁,無甚錢財可守;在窗戶淋膠密封,實在奇怪。趙捕頭清查屋裡時,也未曾找出任何可疑之物啊……」
他頓了頓,指向張祿屍身上的傷口,又道:「利剪深刺後腰,血跡色澤深濃,顯然刺入肝臟,無可挽救。但即使如此,也未必立時致命,為何無人聽見張祿呼救之聲?」
寧東風站起身來,在狹窄的屋裡走了幾圈,神色愈來愈凝重:
「若張祿被兇手所制,無法呼救,但室裡血跡又不止一處,顯然張祿在死前曾奮力掙扎過……」
走到門邊,門扇上印著幾枚血指印。「這幾個指印,正是張祿所留……他為何會在門上留下指印,卻又陳屍在桌旁?」
杜兼人走到門邊,細看上頭的指印,指印零亂已極,瞧不出任何訊息。
他回頭正想說話,卻覺肩上一暖,被寧東風攬住了身子。
「怎麼了?」
「屋裡已大致看過了,我們先回衙門。」寧東風深吸一口氣,朝他苦笑:「慚愧得很。待在這裡,看著張祿遇害的慘狀,我思緒愈來愈亂,無法清醒。」
他的心太慈太軟……杜兼人胸中了然,以自己涼涼的十指輕輕包覆他冰冷的手。
「好,我們回去吧。」
* * * * * *
張祿的母親領回兒子屍首,在自家呼天搶地哭了三天之後,轉而向鄰居街坊咒罵起那個失蹤的媳婦。
罵她妖冶風騷、招蜂引蝶;罵她明裡乖巧、暗裡挑撥,害得家中雞犬不寧、母子反目;罵她居心叵測、不知感恩,到後來居然心狠手辣、謀害親夫。
鄰人說,張祿的媳婦是三年前討的。
她跟父親兩人旅行到富清,父親忽然得了急病死去。只有十七歲的小姑娘被拋在異鄉,孤伶伶的無依無靠,只好在路邊立起草標,跪在父親屍首旁,低垂著一張美得驚人的臉蛋賣身葬父。
張祿走過街邊,第一眼看到這個小姑娘時,就喜歡上她了。他不顧母親的反對,花錢厚葬她的父親,把這個楚楚可憐的小姑娘娶回家;不讓她幹粗活、不要她做家事,連出門露面吹個風,都萬般捨不得,把她寵得比當閨女時還要好命。
張母的指控,沒一個人願意相信。
那個嬌嫩嫩的小媳婦會謀害親夫?少數看過她的鄉人都搖頭。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桶水都提不動;說話語氣重了一點,就見她紅了眼圈兒想要哭。
但,再進一步問及她可能的去處,又同樣沒一個人猜得出。
張母說她騙得了人,騙不了天,這般狼心狗肺,絕對會遭天譴,死在陰溝裡。
流言在街巷間轉來轉去,最後都流進衙門深院的琴堂裡。而流言的主角,張祿的妻子,彷彿應了張母口中惡毒的咒罵般,就這麼消失在入夏的風中。
* * * * * *
雙手被綑綁在柱上,除了無邊無際的憤恨,元茜娘美麗的臉上沒有其他情緒。
粗糙的大掌硬抬起她的臉,罪惡的言語隨著男子氣息吐在她臉上:「茜娘,你這樣瞪著我,是有什麼話想說嗎?還想逃?你又能逃去哪裡呢?」
元茜娘抿唇,水眸中恨意更盛。
箝制她的男子見狀哂笑,低頭吻住她唇瓣。元茜娘用力掙扎,男子帶著一絲怒意撤離,唇上被咬出一排細細的牙印。
「不管去哪裡,都比被你擺弄來得好。」她終於開了口,柔婉的容顏滿溢不相稱的怨毒之色。
男子舔去唇上漸漸滲出的血跡。「是嗎?所以說妳寧願上木驢、遊大街、碎刀剮?活生生嬌滴滴的一個美人兒,這樣又何苦?我跟妳相處雖不算久,也是會心疼的。」
「……別碰我!我寧願死,也不想看到你……」
男子游移的手掌停了下來,覆在她起伏不定的胸前。見她驚懼之色漸起,他又笑道:
「我沒有摀住妳的嘴,妳儘可以放聲大叫,但是妳卻不敢──茜娘,我們都清楚,妳很怕死。要是被人發現送官,妳這謀害親夫的女人還會有命在嗎?妳嘴裡說得硬,心裡卻怕。既然如此,何不識相一點?你若乖乖聽我的,我又怎麼捨得為難你?」
「住口!」茜娘咬牙:「我不叫,是因為我恥於跟禽獸共處,不想讓人看見。」
男人揚起眉,臉上神情變幻了幾次,最後仍是露出笑容。
「那也好,妳就閉緊嘴巴,多留點精神記住我,將來慢慢懷念。反正我們相聚的時間也不多了。」
大手開始扯落她零亂的衣裳,茜娘全身僵硬地別開臉,不願在這個男人凌辱自己的過程中看見他得意甚至是歡愉的臉。
眼睛可以閉上,被綑縛的雙手卻無法掩住耳朵。隨著放肆的撫摸和吮吻,他的聲音帶著淺淺的笑意,像條蛇般鑽進她耳中:
「別掙扎,留下傷痕的話,價錢會打折扣的。」
男人高大的軀體覆上她瑩白如雪的身體。她再也撐不住傲氣,從喉間發出細細的嗚咽:「你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