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睡到半夜,空氣中一股無形的壓力讓李康隆自動醒來;才剛睜眼,就看到那張跟他糾纏了一下午的漂亮臉蛋正懸在半空朝自己俯視著。
「嗚噫呣呣呣呣──!」
受驚的慘叫聲被摀在修長的手指之下。
黑衣男子到了半夜仍是一身黑衣;他一邊語帶讚賞地說「沒想到你還滿警覺的嘛」一邊用力按住李康隆,直到對方的驚嚇反應告一段落才鬆手放人。
李康隆心跳如擂鼓,坐起身來指著他鼻子。
「你你你你你不是說要等我考慮好再聯絡你嗎?為什麼又溜進我家……話說回來你是怎麼進門的?我明明上鎖了!」
「那種鎖我一分鐘可以弄開二十個。今天下午我也是這樣進來的。」
一分鐘二十個?好像很厲害……不不不,那不是重點!李康隆撐起惺忪的睡眼,摸來手機看清楚時間,不可置信地哀號道:「現在可是半夜三點啊,你到底還有什麼事?」
房裡唯一的光源是由窗外透進來的路燈光線,毫無情調的色溫照得面前景象一片青青慘慘。不知是因為睏還是因為氣,李康隆覺得自己連眼睛都快要花了。
黑衣男人向後退了一步,微微欠身。「我好像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
……所以你半夜擅闖民宅是為了要自我介紹?李康隆把問句咬死在嘴裡,決定以順從代替懷疑,杜絕任何跟他抬槓起來的可能性。
「好好好,來將通名。」
「我叫柳生。」
柳生?李康隆停頓了幾秒才消化這兩個音節。
「你是日本人?聽口音不像啊。」這傢伙中文說得超溜的。
「當然不是,這只是工作時用的假名。」
柳生斜眼瞄過來,一副「你怎麼這麼蠢」的表情。如果不是桌上擺著電腦主機和螢幕,李康隆一定會跳下床來翻桌給他看。
「很好,你半夜闖進來把我吵醒只為了告訴我你的假名叫柳生,我現在已經知道了,你可以滾出去了。」
李康隆「砰」地一聲倒回被鋪裡,正想蒙頭再睡,枕頭卻被柳生一把抽起。
「有外人在屋裡你還能睡,太沒警覺心了,這樣隨時會送命。快起來。」
「外人不就是你嗎?你不闖進來的話我也沒必要保持什麼警覺心啊……讓我睡啦好煩啊……」
試了兩次都搶不回枕頭,李康隆索性不要枕頭了;他捲起薄被,整個人彎成蝦米狀。
李康隆今天第一天打工,在燒肉店值小夜班,工作時間從下午六點一直到凌晨一點半,備料帶位端盤子刷地板什麼都來;下班回到住處時,他幾乎已陷入半昏迷狀態,拖著疲倦的身子掙扎般地洗澡刷牙,一沾床就不省人事。
很久沒有弄得這麼累了,滿以為可以一路睡到天大亮,哪知睡不到一小時,這個少根筋的殺手就破門而入擾人清夢。
「我有重要的事要說。」柳生右手拎著枕頭,左手搖著李康隆肩膀。
「明天再說……拜託……」
「起來起來。」
「唔唔不要……求求你……呼……」
柳生那不屈不撓的搖晃與呼喚帶給李康隆一種置身音樂搖籃中的錯覺;他在自己口齒不清的求饒聲中漸漸失去意識,沒多久就深深沉入夢鄉。
這次睡著後,就怎麼也吵不醒了。
當李康隆終於睡飽醒來,已經接近中午了。他伸手揉揉眼睛,轉頭看見坐在扶手椅上的柳生,先是嚇了一大跳,接著才想起昨晚的事來。
「睡得很飽嘛。」柳生抬起眼,眼睛下面有黑圈,語氣之中有埋怨。
「你都沒睡?」李康隆有點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問道:「你昨晚說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說?」
柳生點了點頭。「在你決定『對象』前,我會跟你住在一起。」
「沒沒沒沒必要吧?」李康隆傻眼。
「有必要;因為殺意總是在瞬間產生,又在下一刻消滅。為了早點完成任務,我必須及時掌握那個瞬間。」
說話時,柳生右手在虛空中作勢一攫,非常具體地呈現了「抓住殺意一瞬間」的意象。
李康隆覺得天都要黑一半了。
「不用這樣啦!當我面臨那個瞬間時,我會通知你的……一直跟著我的話,會妨礙你的工作吧?」他試圖勸退對方。
「這就是我的工作。」敬業的殺手先生挺了挺胸。
「呃……你沒有其他的工作要做?」
柳生拿出手機看了看,搖頭道:「最近沒有。如果有別的工作進來,我會抽時間完成。你不必擔心,一案歸一案,任何事都不會影響我為你服務的熱忱。」
「……其實我並不擔心被影響,可以的話,你對我再冷淡一點也無妨,最好是忘了有我這個人啦哈哈哈……」
李康隆愈說愈小聲,柳生也充耳不聞,以堅定的表情再強調了一次「這就是我的專業」。
* * * * * *
「嗄?所以那個怪人就賴著不走了?那不是很煩嗎?你怎麼不報警啊哥?」即使透過電話,妹妹的聲音依然充滿活力。
「啊就,好像也沒必要報警……他很厲害,完全沒有存在感。」
明知道電話那端的妹妹看不見自己的表情,李康隆還是咧開嘴巴苦笑了一下。
「喂,你濫好人也該有個限度,他佔了你的房間,至少要叫他分擔房租吧?」
「可是他幾乎沒在用水電,我還常常吃他買的東西,生活費省了不少……」
那一夜之後,柳生真的就這麼住下來了。
他既沒帶行李,也絲毫不製造垃圾;從來沒跟李康隆搶過單人床,也不曾打地鋪;唯一被他佔用的只有靠窗的那張扶手椅。
李康隆費了很大一番工夫才說服柳生不要跟到他打工的地方去,也花了很長的時間讓柳生明白他上廁所或洗澡時不會產生殺意所以不必連浴室也跟進去。
剛開始的確被黏得有點煩,但過了幾天、建立默契之後,李康隆居然習慣了有殺手在身邊的日子。
每天早上,柳生會去買兩人的早餐(柳生付錢)。中午有時自己煮,有時柳生會去買午餐(柳生付錢)。待在屋裡時,兩人有時各自做各自的事,有時會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到了下午的打工時間,柳生會跟李康隆同時出門。
一天廿四小時裡,只有李康隆打工的這七點五個小時,兩人才會分開。
到了凌晨,當李康隆結束打工回到家,一打開房門,柳生總是坐在那張扶手椅上,等著問他那句老話:
「今天有靈感要殺誰了嗎?」
而李康隆總是回答「還沒有」。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混過去,轉眼間,跟殺手同居的奇妙暑假已經溜走了一小半。
「就算他沒有帶來任何困擾,這樣還是很奇怪,你應該想辦法叫他離開才對。要不要我幫你去趕人?」
妹妹雖然不算驕縱,但在面對兄長時,態度一向強勢。
聽她這麼說,李康隆苦笑難止,一手拿著手機,另一手從口袋中拿出鑰匙打開公寓大門,走上狹窄的樓梯。
「妳以為我沒試過嗎?我想就算妳來趕,也是趕不走他的。他非常固執,還說只有三種情況能讓他離開我,一是完成任務,二是我死,三是他亡。」
「這麼固執啊……多帶一點人去嚇他有沒有用?」
「他是專業殺手耶,妳那些阿貓阿狗哪能嚇到他。」
「不會吧,你真的相信他是殺手?」
「他閒著沒事會掏傢伙出來,清槍磨刀上亮油,花樣超多的,不知道平常都藏在什麼地方……你哥膽子很小,只好寧可信其有。」
「清槍磨刀?」妹妹好奇了。「是真槍嗎?搞不好只是拿假貨出來嚇你而已。」
「應該不是嚇我,我是半夜睡不著,躺在床上偷偷看到的。」
「那,趁他出去時關門換鎖?」
「我家這種鎖,他一分鐘可以開二十個。」
話到此處,妹妹吸了口氣,像是在忍耐什麼;只聽她語氣一轉,語重心長地說道:「哥,我發現我提的建議一直被你否決,看樣子你根本不想叫他走嘛。」
「怎麼可能,我每天都在苦思交涉的方法。」
「哥,你這樣不行。我覺得你應該更積極一點,不要老是隨波逐流,安於現狀。人啊,就是因為懂得忍耐、懂得自我調適,才慢慢失去了改變人生的動力……」
妹妹說起教來,搖頭嘆氣的模樣如在眼前。
「好好好我知道,我正在努力改變人生了嘛,妳看我搬出來打工多辛苦。對了,已經很晚了,妳該去睡了吧?」
「你以為我是為了誰才這麼晚睡,你打工時又不接電話,我也很睏啊……」
「那就快去睡,晚安晚安拜拜。」
李康隆已經走到房門口,生怕她又要開始長篇大論,忙用一連串唯唯諾諾外加不置可否,結束了這通電話。
打開房門,屋裡沒開燈,只有窗外路燈的青光籠罩室內。柳生坐在那張扶手椅上,朝著李康隆微笑。
「今天有靈感要殺誰了嗎?」一如往常的問句。
「……還沒有……」一如往常的回答。
捕捉到李康隆口氣中的遲疑,柳生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一把抓住對方衣領,將他從門邊拉到窗邊,臉貼著臉,靠得好近好近:
「誰?」
李康隆被轉得有點眼花,愣愣地反問一句:「什麼誰?」
「你今天回答的口吻帶著一絲猶豫,眼神閃爍不定,表示你曾經動過殺機,但是不想讓我知道。別隱瞞了,我都知道──是誰?」
靠,這樣也能看得出來?
「沒有沒有,你誤會了,真的沒有。」
李康隆一面否認一面掙脫他的箝制,走回門邊撿起背包,關門開燈。
柳生嘴角微撇,一臉不屑地說:「又消氣了?」
李康隆正把背包甩上桌面。聽見柳生的話,他在桌邊凝固了半秒,才回頭笑道:「對,消氣了,真不好意思。」
今晚他遇到一組爛客人。
那兩男三女進店時就已經半醉,要求奇多,習慣又差,拍桌打椅,從天嫌到地;弄得一片杯盤狼藉不說,對李康隆的服務更是諸多挑剔。
其中有個鑲著金牙的中年男子特別囂張,不但三番兩次對他罵髒話,還伸腳想把他跘倒。
於是李康隆開始想像金牙男被殺手追殺的景象。
他想像柳生穿著一身招牌黑衣從夜色裡悄然現身,先把夜歸的金牙男嚇個魂不附體、酒意全消,再亮出武器,看是要切還是要剁,慢條斯理地把他凌虐至死。
柳生美麗的臉和優雅的肢體旁邊放了個面目可憎的金牙男,實在是破壞畫面。不過沒關係,視覺上的對比更能給予對方羞辱的感覺。
至於「凌虐至死」的過程,想像力貧乏的李康隆無法呈現具體細節,總之就是要讓金牙男非常痛苦、非常驚疑、非常恐懼、非常絕望地迎接死亡就對了。他相信這種小事對柳生來說一定易如反掌──
想著想著,也就不生氣了;想著想著,心情就變好了;想著想著,那顆金牙也變得逗趣起來。李康隆回家的路上還在哼歌呢。
見他咧嘴而笑,柳生臉上表情益發不以為然。
「你太容易消氣了。」
「請說我EQ高個性好,謝謝。呼啊……」
柳生面如嚴霜,盯著李康隆因打哈欠而大張的嘴巴。
「你這樣不行。」
「嗯?什麼不行?」這句話有點耳熟。
「你應該再積極一點。」
「呃……」這句好像也才剛聽過。
柳生的牢騷還沒發完,他看著李康隆,眉毛緊皺,顯然極為不滿。
「我發現你太擅長自我安慰了。忍耐是美德,但忍耐應該是為了等待更好的機會,是為了迎接『忍無可忍』的那一刻做準備。像你這樣忍耐,只不過是隨波逐流,等到你終於發現自己的人生有多麼荒謬時,會連後悔都來不及,因為你已經接受並習慣了那些加諸在你身上的不公與不義……」
「喔喔。」
跟老妹說的一樣耶,而且用詞還更華麗,好厲害……連續被兩個人評為「隨波逐流」的李康隆,此刻也只好隨波逐流地頻頻點頭,表示馬耳東風,無比受用。
但柳生的說教性格比妹妹堅強不止百倍,見李康隆如此敷衍,他非但沒有偃兵息鼓,反而還愈挫愈勇。
柳生伸出雙手,捧住李康隆的臉。
「你閉上眼睛,仔細回想你的人生。」
那張俊美過分的臉龐靠得太近,李康隆頓時一陣害羞,想笑也笑不出來,只好真的乖乖閉上眼睛。
「回想你的人生。」殺手先生催眠般重複著。
我的人生目前為止很短暫,是要回想哪一段?李康隆正想開口,卻感覺對方又靠得更近了點。他這下連呼吸都不敢太放肆了。
「想想你小時候……」柳生的聲音清澈如水,聽進耳裡涼涼的很舒服。「你小時候愛哭嗎?」
「還滿愛哭的。」李康隆合作地回答。
「現在呢?」
「現在不會了。」
「以前愛哭,但現在不會。那麼,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愛哭的?有什麼印象深刻的轉折嗎?」音質悅耳,語調輕柔,好個恂恂善誘。
「我不記得了。」
「不可能,再想想看。你一定記得。」
不可能?說得這麼斬釘截鐵,哪有一定記得的道理?李康隆忍不住睜開眼睛,卻發現柳生正閉著眼,額頭幾乎與自己的碰在一起。
好漂亮的睫毛啊……李康隆吞了吞口水,心裡有點發慌。
「閉上眼睛。」即使沒睜眼也知道對方正在亂瞟,柳生沉聲命令。
「好啦好啦。」話說這是在幹什麼啊……李康隆再度隨波逐流。
「想像你的意識在黑暗中穿梭,正前方有微微的亮光。」
「……」嗯好,有亮光。
「一開始,那亮光只像遠方的星星般渺小,但你愈靠愈近,愈靠愈近,發現那是一扇門。」
「……」嘶。
「通過那扇門之後後,更遠的遠方,有另一道微微的亮光。於是你前進再前進,穿越一扇又一扇門,耳裡傳來各種聲響,進入靈魂最深處……」
「……」呼嚕。
「喂?」發現李康隆睡著了,柳生拍拍他臉頰,把他叫醒。
「唉唷我好睏。呃……呣。」
睏意一襲來就無法抵抗,李康隆再也站不住,哪管柳生一臉不爽地在拍他,放任自己東倒西歪起來。
柳生見狀也只好放棄他的誘哄大業,無奈地把李康隆往床上一推,接著走到門邊關燈。隨著電燈開關輕響,室內復又暗了下來;回頭再望向床鋪,李康隆已經捲著薄被睡得人事不知了。
柳生摸摸下巴,摸到一點點新長出來的髭鬚。
* * * * * *
睡夢中,李康隆感覺自己輕飄飄地在黑暗中行走,穿過一道又一道門,走進那一圈圈亮光裡頭。
那是很小的時候,很多細節都記不大清楚了;但門後的景象卻又無比鮮明。
午休時間被叫醒的他,跟著幼稚園老師,穿過對小小孩來說實在有點長的走廊,然後遠遠地看見至少一個月沒見到、他以為人應該在台北工作的媽媽。
嬌小的媽媽看起來熟悉又陌生,她站在走廊的盡頭,笑著對他揮手。
他很想跑過去,但又因為「小朋友不可以在走廊跑步」的規矩而克制住了腳步;可能因為壓抑過頭的關係,手腳變得有點不協調。
他很高興,也有點生氣,記得應該有忍住沒哭出來才對……
一覺醒來,李康隆有種烏煙瘴氣的感覺。一半是因為昨晚沒洗澡就睡著,一半是因為夢境。
眼角髮際都留著汗水乾掉的黏膩,他甚至覺得自己是被髒醒的。
始作俑者拖著那張扶手椅坐在床邊,像是在等他起床。
晨光下,柳生的臉龐神清氣爽得令人生厭。見他朝自己伸出手,似乎還想繼續昨晚那荒謬的「回想人生」儀式,李康隆撇頭躲開,不悅的情緒油然而生。
「叫我回想人生是要幹嘛?」他沒好聲氣地踢開被子,翻身坐到床沿。「你以為我會在回想人生時找到埋藏在記憶深處的仇人嗎?沒用啦!昨天惹我的金牙男我都可以原諒了,比昨天更久遠的事我哪還會想計較?」
柳生定定地望著他,沒有接話。那平靜如水的表情彷彿看透了什麼似的,讓李康隆更加暴躁。
因此他沒發現自己正在向毫不相干的人抱怨那些跟對方毫不相干的事情。
「好啦,如果回憶過去真的可以找出我生命中那個最該死的傢伙,難道你有本事穿越時空,在他搞爛我的人生之前把他幹掉嗎?不,真要說的話,你應該要在他認識我媽之前把他幹掉,這樣的話,他就不會變成我老爸了──」
「可以唷。」柳生倏地站了起來。
「嗄?」
柳生一雙長腿像彈簧似地伸直,李康隆眼前一花,視線忽然就從對方臉上落到胯間,害他一下子不知該看向哪邊才好,也因此錯失了叫住對方的時機。
可以?可以什麼?李康隆呆呆地看著柳生轉身離開,腦裡浮現的念頭居然只有「帥哥的屁股也很好看」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