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忽如一夜春風來(九)


第 九 章


  夕陽西沉,不知是哪家宅院飄出的忍冬花香,如絲縷般蜿蜒在空氣中。

  戴著斗笠的少年在街道上飛奔,轉進縣前街時,空氣中彌漫著的忍冬花香漸漸變成了丁香的氣味。一路奔到縣衙門口,少年收緩了腳步,朝正在點燈的守門人微掀斗笠,彼此點了下頭,便自行推開大門,走進衙裡。

  步上正堂丹階,少年拿下斗笠,露出不帶表情的臉,朝斜倚在几案後的官服男子恭敬行禮。「大人。」

  寧東風撐直上身,問道:「怎麼先回來了?」

  小九低頭道:「回大人,那人一整天都沒有出現。牙婆從午時等到黃昏,三番四次出來張望,趙捕頭要我先回來向您秉告。」

  寧東風問道:「你們這幾日在渡口監視,可曾被他察覺?」

  「不會的,大人。我和趙捕頭每日改變裝束,自遠處觀察,那人毫無所覺,直到昨天都還肆無忌憚,在渡口耀武揚威。」

  「哦……」他伸手支頤想了一會兒,忽然起身離座,自朱籤筒內抽出一支火籤交給小九。

  「你帶二名懂武的差役回渡口與趙捕頭會合,四人輪班,徹夜看守那牙婆的船,一刻都不要放鬆。」

  小九雙手接過火籤,知道這是主官嚴肅命令,鄭重地應了聲「是」,拿著火籤退出正堂,快步奔往班房調派人手。

  目送著小九的背影,寧東風坐回椅上,狀似無聊地把玩著朱漆籤筒。

  沒坐多久,他起身斂袖,慢慢步下丹階,踅了出正堂。

  走過中庭,停在琴堂門口。他伸指在門上敲出聲響,堂裡伏案的清瘦身影就抬起了頭,朝他綻出微笑。「大人。」

  寧東風走上前,伸手朝他髮髻探去。

  杜兼人側頭避開。「做什麼?」

  「我好累……然後就想看看你散髮的樣子。」

  什麼「然後」?這兩件事有關聯嗎?他微感無奈,捉住那隻再度伸來的手。

  「別老是動手動腳的,上次……上次你在長廊弄散我頭髮,簪子被小九撿到了。」

  「被他撿到又如何?」

  杜兼人皺眉:「他把髮簪還我時,還說了句話。」

  「哦?說了什麼?」寧東風饒富興味地看著他。

  「他說……他說『杜先生身上的味道變了』。」

  寧東風聞言先是一怔,接著笑罵道:「這臭小子面無表情,鼻子倒很靈。」

  「……」他還笑得出來?

  相對於杜兼人的懊惱,縣令大人一臉不正經。

  「那天我們在你房裡午睡,我就注意到了。兼人,你身上好容易留香啊。明明都泡過澡了,睡個一覺起來,居然滿被都是那香膏的氣味……」

  「寧東風!」

  唉呀呀臉紅了臉紅了,寧東風樂不可支地抱住杜兼人,在他肩上用力吸嗅。

  「放心放心,過了這麼多天,已經沒有香味了,就算小九是狗鼻子也聞不出來。」

  真想再幫他沾上一點──這句話寧東風捏在喉頭不敢說。

  他整個人靠在杜兼人身上,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兼人,你這麼軟又這麼香,我卻帶你去看屍體……」

  「……大人。」聽他胡說八道,杜兼人沒有生氣。

  「嗯?」

  杜兼人推開他,看著他面上明顯的疲態,低聲道:「你真的累了,就去休息吧……小九方才匆匆來過,說你這幾天氣色很差,央我勸你多少歇一歇。」

  他長眉一揚。「他怎麼不自己勸我,反而找你?」

  杜兼人撇過頭,佯道:「我怎麼知道?也許是你平日對人太刻薄,他不敢說。」

  「我刻薄?」寧東風笑著扳回他的臉,發現他也在笑。「他會找你,因為他知道我只聽你的話。」

  「少胡扯,你哪次聽我勸過。」

  再次偷襲髮髻不成,寧東風湊過臉,在杜兼人頰上親了一口。

  杜兼人無奈地任他輕薄,但見他似笑非笑的臉上滿是倦容,不由得擔憂道:「你去睡一下吧。我到正堂候著,若渡口有人回報,再去喚你。」

  他連日來未曾好好休息,面容頗顯憔悴。

  「我若去睡,只怕會連躺三天叫不起來。」寧東風搖頭,朝他微笑。「小九說,那人今天都沒出現,不知有什麼陰謀詭計。」

  「嗯,我聽說了。」杜兼人伸出涼涼的手心,貼上他多日無眠的眼皮。

  「欸……」就算香味散了,他的味道也還是很好聞。「你的手掌好軟。你這樣掩我的眼睛,害我想睡了。」

  杜兼人輕笑,把手掌放下,問道:「牙婆的船明日就會離開,若那人到明早都沒有出現,你預備做何打算?」

  「那我只好直接上門尋釁了。」寧東風拉開嘴角,笑出一口白牙。「事由嘛……就說他那天在渡口揮棍,打傷了我心愛的小廝和心愛的師爺,一棍還十棍才是意氣,此仇不報非君子……」

  「你是官,怎麼把自己說得跟地痞流氓一樣?」

  「地痞流氓才方便呢。」他用鼻子哼氣。「隻手遮天,勢力比官大,拖著銅棍走過幾條街,居然沒一個人有膽說自己當天曾經看見他;仗著武藝在身,連王法都不放在眼裡,私闖內衙都敢做了,出手打人又算什麼?現在連命案都扯上了,也沒人敢指認。」

  他口氣又酸又憤,還順便把黃秦的舊賬拉進來一起攪和;杜兼人聞言,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你真小氣。」

  「我就是小氣,你至今方知?」

  見他眸裡帶笑,寧東風心癢不已,伸手撫上他臉頰。手指碰到他肌膚時,卻見他眼中露出驚異之色。

  「怎麼了?」

  順著他目光回頭望去,天色昏暗,中庭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影。

  不是官差。寧東風不假思索地往杜兼人身前一擋,這才看清來人的面貌。

  「你來做什麼?」一見這人,寧東風胸中就燃起無名火。

  杜兼人自他肩後探出頭來,很無奈很無奈地走近門前,朝中庭裡喊道:「黃兄,有何貴事?」

  「我原以為此時你會在內衙,沒想到能跟你打上照面。」

  高大的男子衣帶當風,望向琴堂的身姿頗有睥睨之態。

  「我今夜便會離開富清,上回承你恩情,此後山長水遠,也許後會無期,所以特地在離去之前,償還你這份情。」

  償還?杜兼人心裡打了一個突,回道:「黃兄不必如此,霍家的事我完全沒有插手,你並未欠我什麼……」

  話沒說完,就察覺到寧東風身上發出的無邊怨氣。杜兼人不敢轉頭看他面色,只能伸手緊緊揪住他衣袖,以示安撫。

  黃秦只是一笑,朝正堂方向看了一眼,又調回目光,語氣因為緩慢而顯得意有所指:「是你客氣了……不妨先看看我怎生報答,再下定論。」

  杜兼人一愣,也往正堂望去,耳中卻聽黃秦又道:

  「兩次相見,這位大人總是如此鐵青面皮,未免可惜了這張好相貌。」

  一聲輕笑後,漸行漸遠的話語聲消失在轉濃的夜色裡。「杜兄弟,請多保重,我告辭了。」

  糟糕了──身邊的冰柱愈凍愈大根,杜兼人頭痛了起來。

  「……大人?」他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嗯。」硬梆梆的應了一個字後,寧東風忽然暴怒起來:「他以為他是誰?擅闖衙門不說,自己明明也惺惺作態、故作瀟灑,竟還有臉出言譏刺我?我鐵青面皮?我哪有?哪有?」

  明明就有……杜兼人心裡雖然這麼想,嘴上卻不敢答腔。見寧東風氣呼呼地邁著大步往正堂走去,他連忙跟上,輕手輕腳的走在半步之後,生怕對方又要爆炸。

  這幾天寧東風確實太過勞累,比平常易怒許多。

  走到半途,他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杜兼人。

  「……我不是在氣你。」

  他只是笑。「我知道。」

  「知道就好。」

  寧東風臉上滿是不甘之色,卻沒有再說話,定定地看了杜兼人好一會兒,忽然伸手摟住他肩膀,才又繼續邁開腳步。

  「呃。」被一尊石人摟住的感覺,有點微妙。

  「怎麼了?」他臉色還是又臭又硬,但問話的語氣卻明顯放軟了許多。

  杜兼人忽感好笑,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兩人步至正堂。天色已暗,堂裡尚未點燭,只能隱約看見案上擺放著一個燈籠大小的青布包袱。

  才跨過門檻,一股淡淡的鐵鏽味就鑽入鼻間。杜兼人心中忽然湧起強烈的不祥之感。

  他停在階前,看見寧東風點起案上燭火,朝著那個青布包袱伸出手,忍不住脫口大喊:「等一下!」

  寧東風轉頭望向他。「怎麼了?」

  「有……有一封信。」杜兼人不知該如何描述心裡異樣,只好強自鎮定,上前拿起擱在包袱旁邊的信箋。「在這裡。」

  「是給你的?」寧東風扯起不自然的笑,又有酸味飄了出來。

  「沒說是給我的。」

  杜兼人壓下心頭的不安,展開信箋,與他並肩而讀。

  信箋上字跡豪放,僅有寥寥數語:

  地痞丁繼,頗具武藝,見張祿之妻元氏貌美,乃殺張奪之;奈元氏抵死不從,便欲賣至外鄉。元氏暗夜逃脫,與某相遇,盡訴來由。某乃替天行道,兼報故人前恩。元氏貞潔,已安頓於城東寺院,毋須傳喚。

  「……替天行道?」寧東風神色轉為陰沉。

  黃秦信中吐露的訊息跟寧東風的推測相符。那個日日到渡口、橫拖銅棍的高大男子丁繼,確與此案有涉。

  但……桌上的包袱、信箋中那句「替天行道」……把信箋緊捏在指間,杜兼人額上滿是冷汗。「信上說,丁繼他……」

  不等他說完,寧東風神情陰鬱,雙手並用地拆起桌上的青布包袱。他的動作氣急敗壞,微抖的手指試了兩三次才把布結解開。

  青布四角軟軟垂下,血腥味撲鼻而來。

  層層結起的包巾內裡已被血液染得溼透,呈現暗褐之色。杜兼人倒抽了一口氣,隨即被寧東風伸來的手掌遮住雙眼。

  但他已經看見了。

  裹在層層包巾下的是一個人頭。

  染成深紅的濃眉似曾相識,一雙眼睛血淋淋的瞪凸著,像是死不瞑目,又像是無法置信。

  杜兼人用力喘氣,緊抓住寧東風垂下的衣袖,試圖自己鎮定下來。

  「……丁繼。」青布包袱裡裝的正是丁繼的人頭。

  寧東風聲音飄忽,平平板板,聽不出半點情緒。杜兼人察覺有異,抓下了他為自己遮眼的手,轉頭朝他望去。

  握在掌中的那隻手,瞬間變得冰涼透骨。

     *    *    *    *    *    *

  夜幕緩緩罩下,渡頭染上一層墨色。

  丁婆第十一次從船艙裡走出來張望。這次,手裡多提了一盞燈籠。

  「我看那人是不會來了。」

  趙捕頭一口咬下肉包,滿嘴油膩地說道。

  「大人說,要盯到明晨。」小九三兩口解決了手上的肉包,眼光沒有一刻離開渡口的青旗船。

  有艘小小的漁船解了纜,由慢漸快,無聲地滑出渡口。

  「我知道。」趙捕頭咧嘴一笑:「不過你要不要跟我打個賭?我當了十二年捕快,有沒有案,用鼻子就聞得出來。就憑這十二年,我賭咱們會白守這一夜。」

  比起趙捕頭十二年經驗下的「嗅覺」,小九心裡更相信寧東風的判斷。他飛快瞄了趙捕頭一眼,無表情的面上露出難得的笑意。

  「賭了,三個月的酒錢。」

  「你小小年紀也喝酒?」不太好吧?

  「我不喝,賭的是你的酒錢。」

  青旗船上,丁婆又掀了簾子出來探頭探腦。

  趙捕頭圓睜虎眼:「敢情你這小子是在說……」

  「說你輸定了。」

  渡口傳來重物落水的聲音,小九同時飛身竄出。

  趙捕頭連忙跟上前去,趕到船前,只見丁婆不知何時落了水,正在漆黑的水裡浮浮沉沉地掙扎;小九已快步踏上船,鑽進了船艙。

  趙捕頭抄起竹篙伸向丁婆,轉頭望向船上,發現船尾冒起了黑煙。

  船艙裡傳出小九震耳欲聾的咒罵聲:「沒天良的死婆子!妳用鐵鍊栓著人?」

  「咳……呸!咳……」丁婆一邊爬上岸,一邊回嘴:「不栓著,跑了你賠?咳……哪個短命鬼踢我下河喝水……婆子跟你沒完……」

  在附近監視的另外兩名捕快聞聲趕到渡口,青旗小船上已開始爆出劈啪火光。

  「我的船……我的船啊……」

  丁婆開始哀嚎──哭她的船,卻完全沒想到船艙裡被她用鐵鍊鎖住的兩名少女。

  眼見火勢漸盛,趙捕頭壓下心頭的驚疑,一邊指揮圍觀的眾人幫忙救火,一邊大聲喚道:「小九!你還在裡頭做什麼?快出來!」

  「該死!」

  岸上眾人只聽見兩聲裂響,不一會兒,就見兩名少女帶著鐵鍊、抱著硬拆下來的船板自艙中倉皇鑽出。小九殿後,張開雙臂一左一右挾住二女身軀,用力躍回岸上。

  著火的青旗船搖晃著慢慢沉沒。

  「趙捕頭,方才出了渡口的那艘漁船有問題。」

  小九一邊說話一邊放下兩名驚魂未定的少女,拔腿便欲沿河追趕,卻被趙捕頭一把抓住。

  「別追,來不及了。我帶人在這兒救火,你腳程快,先回去秉告大人。」

  他微一猶豫,便點了點頭,轉往衙門方向飛奔而去。在人群之中旋身穿梭,三兩步伐,就把渡頭的哭鬧和吵雜聲遠遠地甩在腦後。

  轉進衙門,直直奔向正堂,人還未到,就遠遠看見堂中似有人影拉扯。

  小九警覺心大起,腳步跨得更急,不暇細想地衝進朱門之中。

  「大人?」

  待看清了堂中狀況,小九幾乎愣在當場。

  「小九!」杜兼人緊抓著寧東風手臂,滿頭大汗:「你……快過來,幫我抓住他,別讓他再這樣……」

  案上放著一個半拆的青布包袱,原應擱在一旁的籤筒、筆架、硯台、印箱、誥軸……都被掃落,案下兩旁半人高的幾對花瓶也全被打碎在地上。

  堂中兩人彼此拉扯著,衣袖、前衫上各沾濺了幾處血點;定神細看,其實是杜兼人在用力拉住寧東風,後者神情激憤,雙手帶血,十指不知在用力揉扯著什麼物事。

  再往地下一望,只見細碎的紙片沾著血跡,零零落落地散在寧東風腳邊。

  「不要撕了,已經都碎了,你的手在流血……」杜兼人試圖拉開他手掌。

  整個正堂上瀰漫著令人不適的血腥氣味,小九看著寧東風手上的鮮血和杜兼人惶急的神色,一顆心蹦得老高。

  「杜先生,大人怎麼了?」

  小九微抖的聲音,讓專注撕扯信箋的寧東風抬起了頭。

  零亂的髮絲垂至他額面,平時清朗的面容此刻卻陰雲滿布。

  「怎麼又回來了?不是教你守著渡口?」

  「回大人,牙婆的船遭人放火,趙捕頭差我回來秉告。」

  「放火?」寧東風眼神中寒光陡增,被直視的小九登時如墮冰窖。

  在一旁的杜兼人見狀不再多費唇舌,立刻緊緊抱住他,生怕他又要做出自殘之舉。

  「放火?這也是替天行道嗎?憑什麼!憑什麼替天行道?」寧東風大聲吼道:「一句替天行道,就可以殺人放火嗎?憑什麼?憑什麼?」

  他憤怒地吼叫著,聲音聽起來卻極為哀傷。

  杜兼人拚命抱住暴跳如雷的寧東風,手臂又痠又痛,幾乎要制不住他。餘光見他雙眼泛紅、聲音嘶啞、神情痛切,心裡不禁害怕起來。

  懼意一生,杜兼人無可遏抑地慌了手腳,愈來愈使不出力。

  失控的寧東風力氣暴長,一把將他推開。

  杜兼人踉蹌後跌,不及站穩,開口叫道:「小九!快攔住他!」

  呆立在門前的小九如夢初醒。眼裡看見寧東風朝自己奔來,耳中聽見杜兼人著急的叫喚聲,他毫不思索地伸出手,以掌緣代刀,往寧東風後頸著力斬下。

     *    *    *    *    *    *

  「大人是風寒積體,加之久勞欠眠,才致如此外燥內寒。主要讓他多加休息,再輔以蕩積袪寒的藥方,就無大礙了。」

  「……您意思是說,大人會睡這麼久,不是因為……打得太重?」

  「什麼打得太重?」老大夫溫溫吞吞地反問。

  「沒什麼,您請繼續。」

  「老夫這就開一味溫脾的湯劑……」老大夫接過了筆,伏案寫下藥方,遞給小九。「每日三次,用水煎服。」

  「多謝。」小九接過藥方收入衣袋中。「請隨我來,門口已為您備好馬車了。」

  「呵呵呵……老夫第一次坐這麼大的馬車……」

  聽著門外老大夫的呵呵笑聲漸行漸遠,杜兼人心頭略寬,走到床邊坐下。

  細細端詳著寧東風沉睡的臉,看得他眼眶發燙,心口軟綿。

  只要休息足夠,便無大礙。

  「還好。嗯……還好……」他喃喃自語,手指輕撫過寧東風蒼白的臉頰、深陷的眼窩。「脾氣發這麼大,發完又這麼會睡,真是亂來……」

  足足睡了一天一夜還不醒,小九幾次忍不住伸手探他鼻息。

  聽著他緩和的呼吸聲,杜兼人露出微笑,慵懶地趴在枕側,打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呵欠。

  事情就這麼結束了吧?雖然不大痛快,但總是結束了。

    

  寧東風睜開眼時,看見的就是杜兼人甜甜的睡臉。

  他想要起身,雙掌一撐床板,才發現自己雙手都被細心纏上了白布。被花瓶割傷的幾處傷口微微傳來尖叫般的刺痛。

  寧東風深吸了幾口氣,慢慢憶起失去意識前的情景。

  來去自如的俠客、簡短的信箋、血淋淋的人頭。主桌上那對瞪凸的眼中完全凝鍊了臨死之人的驚懼;不管那頭顱的主人是否有罪,他都已無法為自己申辯。

  灼熱的感覺似乎又湧上胸口,寧東風閉起眼睛,竭力壓抑著那令他暈眩的狂怒。

  趴在床緣的杜兼人睡得不太安穩,輕輕動了一下,勾回他的神智。

  寧東風微微彎下身,又是感謝又是抱歉,伸手摸著他的頭髮。

  「我那時氣瘋了,居然出手推開你,真不知該如何向你賠罪……」

  寧東風輕手輕腳地下床披衣,取來另一件外衫,覆在杜兼人背上。

  拖著腳步走到門邊,他回過頭,看著趴在床沿的單薄背影,低聲道:「這次我要做的事,只怕除了你之外沒人會諒解……不……你是否真能諒解?唉,我居然開始怕了……」

  寧東風帶著自嘲的笑容,拖著腳步走出了房門。

  「大人,您醒了?我正在燉藥……」門外傳來小九微帶心虛的聲音。

  「小九,傳我的話,請趙捕頭到琴堂候著。」

  「大人不再休息一下嗎?」

  小九一愣。大人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而且自己那掌劈得可不輕……

  「快去。」

  寧東風端正的面龐仍然無甚血色,眸光更是清冷如冰。

     *    *    *    *    *    *

  杜兼人一覺醒來已是黃昏;原以為告終的案子,又橫生枝節。

  經由陸谷轉述,他才得知;寧東風醒轉後,立刻召來趙捕頭,要他傳喚元茜娘隔日到案說明經過。

  哪知第二天一早,從默照寺傳出了元茜娘自盡未遂的消息。

    

  「……」

  正堂裡,寧東風鐵青著臉,瞪著同樣鐵青著臉的趙捕頭。

  「大人,您堅持要再度傳喚元氏?」趙捕頭的聲音如響鑼般拔衝堂頂。

  寧東風端坐主位,嚴肅道:「丁繼已死,我只是按例傳喚元氏上堂詢問,以釐清案情。為何趙捕頭似有反對之意?」

  趙捕頭一咬牙,抬頭道:「自然反對!」

  「命案當天,要我下令緝捕元氏的不就是你嗎?」

  「當時案情未明,元茜娘嫌疑最大;但現在命案既破、兇手伏誅,實無必要傳喚婦女,平添事端。」

  「兇手伏誅……」寧東風喃喃重複這四字,眼睫微垂。

  不等他再開口,趙捕頭又搶道:「元氏性情貞烈,就是不願上堂受訊才在房中懸樑自盡,幸好被小沙彌撞見,這才挽回一命──大人,為官應有父母心,否則陰譴莫測啊!」

  「趙捕頭的意思是,元氏若真的自盡身死,這條人命本官要扛?」

  「大人,案情已真相大白,屬下實不明白為何您堅持傳喚元氏。」趙捕頭未正面回答,但神情早顯激憤。

  「真相大白?是哪位大人跟你說的?」寧東風神情忽冷,拍桌而起:「富清縣的主官,我以為是我寧東風!我朱筆未曾勾決,究竟是誰告訴你已經真相大白?」

  趙捕頭並未被他怒氣所懾,一雙虎眼仍勇敢地跟主官對瞪:

  「大人,屬下並無冒犯之意,但真相確已大白,絕無必要傳喚婦女;再說,逼迫弱女之事若傳出去,對大人清名有損。」

  寧東風站在階前,怒視著眼前的趙捕頭,胸口像壓了千斤大石般鬱悶。

  「大人。」一旁的陸谷悄悄扯住他的衣袖:「趙捕頭說得有理啊。」

  有理?寧東風額角一抽,負氣從陸谷手中奪回衣袖。

  環視廳內,上至差役下至皂隸,每個人的眼神都閃著義憤之色……只怕認為趙捕頭有理的,不止陸谷一個人。

  杜兼人站在自己身後,他知道。

  寧東風頭痛欲裂,克制住轉身的衝動,頹然坐回椅上,低聲笑道:「清名有損?你們一個個都以為我求的是清名嗎?」

  身後的人似乎微微動了一下……他抬起頭,望向廳中眾人,問道:「趙捕頭,你無論如何都不願再次傳喚元氏?」

  「若大人堅持,請另派他人前往,下屬不願擔這逼死婦女的罪名。」

  寧東風眉頭一皺,咬牙道:「好!我曉得了,傳喚元氏這檔事,今後永不在你面前提起。」

  趙捕頭雙手抱拳:「大人英明。」

  他無力地揮揮手,哼聲道:「趙捕頭客氣了。」

  堂裡氣氛緊繃到了極點,各人擔著各人的心事。只有豎直耳朵的寧東風,在又氣又惱之間,分神聽見了身後的那聲嘆息。

     *    *    *    *    *    *

  日已近西,天色還帶點微光。寧東風面色陰沉地踱進琴堂,站在桌前等了一會兒,發現身後那人並沒有跟進來。

  「兼人?」他勉強壓下心中急躁,讓口氣持平。

  停留在門前的杜兼人輕輕應了一聲。

  寧東風忍著不轉身,拳頭緊抵在桌面上,才要開口,耳際就一陣微熱。

  覺得自己很沒出息。

  「你……」他深吸一口氣,才順了話語。「你為什麼不進來?」

  「我怕你還在生氣。」

  寧東風回過頭,看見杜兼人站在門框圍成的暮色中,笑得既無措又無奈。一見他這般神情,他什麼氣也沒有了,什麼面子也不想要了──

  「過來。」

  杜兼人跨入門內,乖乖讓臭著臉的寧東風一把抱住。

  寧東風壓低他的頭,緊緊環住他;半晌,聽見他被埋在自己胸前的聲音:

  「大人,趙捕頭說得有理。」

  「……我知道他說得有理。」

  「但我也不覺得你錯。」

  「……」

  感覺環抱著自己的手臂稍鬆,杜兼人抬起頭。「寧兄,你好面子嗎?」

  「你覺得我好面子嗎?」

  「若你平心靜氣,好好解釋,場面不會弄得這麼僵。」杜兼人退開半步,問道:「為什麼輕易動氣?看起來真像惱羞成怒,難怪趙捕頭不買你的帳。」

  「我是惱羞成怒啊……」寧東風轉頭面向窗戶,臉色還是很難看。「你站在後頭一言不發,我以為你也跟他們一樣看不慣我,覺得我剛愎自用、草菅人命。」

  「你是在氣這個?」杜兼人訝然,良久才道:「我一言不發,並非看不慣你,而是因為幕賓不屬朝廷配下的職位,不應在公堂上出聲涉事……」

  寧東風不肯把臉轉回來,一句話說得口齒不清:「天高皇帝遠,偶爾出幾聲也無妨。」

  杜兼人微笑道:「知道了。以後我如果對大人有什麼地方看不順眼,一定會出聲頂撞,絕不悶在心裡、偷偷腹誹大人。」

  寧東風舒了一口長氣,面上微有赧意:「你問我是否好面子……我到現在才知道,我的確是好極了面子。在你面前,我的顏面是一丁點都不能削的。」

  「為了面子惱羞成怒,才真是沒面子。」杜兼人伸指刮他的臉。

  寧東風回以一笑,隨即又皺起了眉。

  「兼人,你剛才說……趙捕頭說得有理。你也認為我不該傳喚元氏?此案就該這麼了結?」

  「你是不該傳喚元氏。」杜兼人沉吟道:「傳聞元氏貌美,又是外地人,平日流言已多;真要讓她上堂,鄉民圍觀,閒言閒語,場面想必混亂,徒令她多受侮辱。」

  「我豈會讓鄉民圍觀。」他聲音又悶了起來。

  「就算沒有鄉民,也還有衙役、陸先生、我和你。」杜兼人看著一臉訝異的寧東風,忍不住又道:「若真是貞烈的女子,光是你起意傳喚,就能要了她的命。」

  「……」寧東風嘴巴張闔了幾次,最後什麼都沒說,只是嘆了口氣。

  「寧兄。」

  「我知錯了,你讓我反省一下。」

  見他一臉沮喪,杜兼人靜靜地等在一旁。良久,寧東風才又開口。

  「兼人,我還是必須問明事情經過。我心中有疑點未明,別說張祿,就連那丁繼,也不能讓他死得不明不白。」

  杜兼人回道:「但元氏不願應訊。」

  他揚眉:「她不願來,我就過去。」

  「嗯,我隨你去。」杜兼人點了點頭,卻發現他盯著自己瞧。「怎麼了?」

  「你……不反對?」

  「我原本也認為你太過執著,但元氏自盡之事,讓我起了疑心。我曾在默照寺住過一段時日,除了方丈外,偌大的寺院只有一個小沙彌在照管,我借住之時,往往一日見不到他一兩次面。

  「再者,若非黃秦將元氏帶往安置,寺裡原是不讓女客留宿的;元氏是女子,寺裡師父為了避嫌,理應極力避免往她所住廂房走動才是……要我來看,她懸樑自盡卻能及時獲救,實在太過巧合。」

  「……這番理由,你方才怎麼不說給趙捕頭聽?」

  「這話說出來太風涼,我才不願當惡人。」

  寧東風無言。

  意思是,讓他當就可以嗎?